3.阿奶
“你这厮什么意思?!”,说着便一手将小二哥提了起来,西北边境的人个头都不低,但眼前这莽汉却高足九尺,加上满脸胡须,看上去与再西边的夷人也无甚差距,“爷爷我要的是一袋精米,你瞅瞅你给我装的是什么破烂货!”
芸珠眉头微皱,又带着满月躲远了一点。
没人知道这汉子来哪儿,全名是什么。就晓得他刚来西北时追着自己的女人砍,据说是他那媳妇背着他偷了旁的汉子,他一个气不过便剁了那汉子,白口刀子进红口刀面出的。具体什么章程芸珠也没瞧见,旁人传出来的就是那日之后也不见那女人,就瞧见咸城东口久被荒废的屋子里突然住了人,门口还挂着两串鲜血淋漓的肺。
世道再怎么乱普通老百姓还是普通老百姓,平常人哪敢粘上这样的杀人犯。
而且这狗东西当了屠户之后和那衙门的人关系弄的不错,虽然是光头汉子一个,却也是城中一霸。一般做的起粮食买卖的谁敢得罪,可他偏偏却敢。
“您那天也就给了我一吊五十文的钱”,那小二哥慌得不行,他那天也是太忙没顾得上,哪儿知道竟然撞这煞身上,惹惹不起,打打不过,“我们老板也交代了,给您上多一点,五十文本来就是两斤半的精米,那天精米不够,我给称了两斤精米,一斤的糙米,绝对没亏着您。”
“贼娘养的”,高屠户一把踹开他,整个人将袋子里的米倒了出来,“你自己一粒一粒给我数,到底是多少精米多少糙米!”杂货铺老板缩在后面,死活不敢出来。糙米精米掺着卖他都做了十多年了,旁的人他早敢了出去,偏偏这高屠户——他还怕他剁了他!
“快给我数!”高屠户踩着小二的背,“不给老子数清楚,我一根根剁了你的指头!”
前面动静太大老板也听见了,怕闹出人命,忙不迭的出来,哆哆嗦嗦的从兜里掏钱。但他胖乎乎的身体刚钻出来就被高屠户一脚踹到地上,砰砰就是几声响——接下来的画面有些血腥,芸珠连忙挡住了满月的眼睛,“满月乖,我们不看狗咬狗。”
芸珠声音小,但那人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就向后望。芸珠连忙放下帘子,怕他找麻烦又慌乱的抱着满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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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空山来回没找着骂他的人,便只将一身的邪火发在了杂粮铺子身上,而后拎起铺子里两筐精米便大步离去。没料到一进屋子,又是一通发不出的火。
“大人安好。”
“先生来做什么?”放下肩头的两筐战利品,他坐在自己昨日刚劈好的木凳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怕自己不喝凉茶劈的不是木头,而是自己的军师。
“自然是告诉大人一个好消息。”那灰袍男子找了地儿不在意的坐下,“大人也不必如此难安,若不是这半年来您如此招摇的以另外一种身份做派在咸城生活,怕也给咱们争取不来这些时间。”
周氏王族一日比一日颓废,再加朝中那阉宦眼馋司徒家兵权,数次构陷,与其等旁人陷害,不如将计就计。
“什么消息?”什么消息估计都浇不灭司徒大人心里的火儿,今儿个他出门这幅尊容又吓哭了隔壁的小孩儿,不由又摸起了自己那把胡子,周氏王朝奢逸,时年贵族女子莫不求如花似玉,风流少年莫不求个傅粉何郎,司徒空山虽说过了那年纪,但到底也曾经鲜衣怒马过,这日子熬久了实在令人难受!
“半个月刘嗣那厮派人屠了孟家满门,只有赴宴的孟宗和孟婉侥幸生还,这两家的盟约已算是毁了。”
空气中有片刻静默,司徒空山那张看不清面容的脸突然扯开一抹笑容,黑乎乎的虬髯配上一排白齿,看上去也是略微有点渗人,“天不绝人,孟宗这条狗命便留着我取。”他实是瞧不上这种没什么本事,只凭着女人和一身的花言巧语投机钻营之人,更恶心的是他偏偏差点被这样的人坑了。
灰衣男子手指沾了凉茶,在桌面上画道,“孟宗在汴城的势力已倒,南面有周能守着,他不敢去。此人本事不大却十足的贪心,如今各地都有主,只剩下西北和洛城。洛城富庶,又有天子府兵,他不敢去,如今他想要西北,除了靠着洛城,便是这里。”他的手指着西面,又画了个【夷】字。
“大人,你一直在等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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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便比去时轻松多了,没了满栽的粮食,郑父便拍着胸口让芸珠上了板车,一口气推着芸珠和满月回了大郑村,一路小跑,算起来回程还没用足两个时辰。
“俞娘”
“阿娘”一到家门口父女两便都找起了这家的女主人。满月也似乎饿了,嗷嗷的拱着芸珠的胸,而后发现抓不到什么,又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很快屋内出现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柳叶眉,悬胆鼻,不同于芸珠猫眼儿,她生了双细长的杏眼,原本该是十分的美貌,只可惜眼皮下的几丝青痕为她平添老态,却也让她多了分岁月浸染的温婉。
“怎么一回来又哭了”,俞氏连忙接过芸珠怀里的满月,用脸贴了贴自家小儿子的脸,顿时又心疼道,“跟你说了别带着他去,你非不听,瞧现在哭成什么样了?小可怜的,脸都这么干……”
郑父浑不在意,一个人架着板车进了后院,“男子汉大丈夫的,要个小白脸干甚?”完全不见早上心疼的模样。
阿爹在推板车,满月进了阿娘的怀里便瞪起了黑溜溜的眼珠子,也不哭了。芸珠手流连着家里有些年头的木门,又缓缓往自己房里走去。家里就两进的房,她和阿奶住一起,满月现在还和夫妻俩在一块。
日子着实很苦,否则她当年也不会铁了心哪怕为婢也要离开这里。
房里老太太还在睡觉,闭着眉眼,十分慈眉善目,得了这病之后她精神便一日不剩一日。这年头大家都闲,可却也没一个真正闲的,有人琢磨怎么弄粮,有人琢磨怎么弄钱。老太太平素家里没人陪,便只能躺着睡觉。
芸珠轻轻握着阿奶的手,那里干燥粗糙的茧子和皱纹,正刻印她几十年的劳苦。
“阿奶,芸珠回来了”,将老太太手贴在脸上,真真切切的回来了,她以后不会再想着找个达官嫁了作贵妇人,她会好好陪着阿奶,好好陪着阿爹阿娘……
“她爹,今儿个屋子里老一股怪味道,我闻着半天像是从地窖里出来的。”外头俞氏压低的声线传了进来,紧接着就是郑父的回应。
“估计是那些醋的味儿,我一会儿把阿娘前头弄的萝卜拿出来,省得浪费。”说完他又问,“阿娘今儿个怎么样?能起来了吗?”
俞氏摇了摇头,“说是腿脚软的很,起不来。”
外头一阵沉默,过了片刻芸珠才听见阿爹的声音。
“外头收粮给的价钱还算好,统共卖了一两银子”,他道,“再攒一两够了诊金,就带着阿娘去城里看病。”
这几年边境不稳,隔些时日总要闹出些事儿,一闹事儿便是征税收粮,农户本就是靠天吃饭。但现在这情况,哪怕郑父将命都搭在地里也根本填不上这大窟窿。
俞氏接过装着钱的荷包,脸上并无任何喜色,“天晓得这仗什么时候打起来……剩下的粮食也不晓得能坚持多久……只一两银子,可剩下的一两银子从哪儿来,再卖粮怕都得饿死了”,再说下去怕老太太听见了心里不舒服,俞氏忙转了话题,“先吃饭吧,等晚上你在去水里摸几条鱼。粮食少吃点,省得打起来了又得征粮。”
俞氏将饭摆到桌子上,给老太太单独剩了一份,又让芸珠出来吃。
一人一碗稀粥,也没什么搭的菜,就是一小碟子便宜的不能再便宜的腌萝卜,这东西填不饱肚子,对于乡里人来说也就是下饭入味儿。
芸珠喝了碗稀粥,肚子里连个四分饱都没落下。
总不能继续这样过,没粮没钱的,这年头夷人三天两口又在关口骚扰,府衙时不时纳税征粮,迟早得饿死。转头看了眼满月,他被俞氏抱在怀里,嘴上湿乎乎的,正啃着一块泡软的窝窝头,看上去十分乖巧。
那瞬间她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怨恨,她们连窝窝头甚至都吃不起,可拿着他们粮食的人做了什么?芸珠记得汴城那里的纸醉金迷,那里彩衣华服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吃着民脂民膏,却从来看不见她们的苦日子。
左右都死过一次了,她也不怕了,人既然活着便总是要活的舒服。芸珠摸起一块窝窝头,想着从前在汴城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