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芸珠
芸珠那天走后,郑父没敢大郑村, 总怕女儿被这几个人抓了起来。但手里剩下的银钱都给了芸珠, 前些日子挣的那些银两没给老太太看成病,如今还将自个儿闺女搭了出去, 甭提多亏心了。
在咸城每日花两文钱租了马棚的角落睡下,第二日醒来郑父便找些工做。再等到晚上偷偷摸摸去找闺女。就这样的日子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坚持不住, 俞氏来时便见他落魄至斯。
头发似打结一样多日未洗,脸上也是黑胡憔悴,如今跟个流浪汉也没甚差距。
“哥”,郑氏亦有些心疼自己的兄长, 拿出荷包,“这是当日你那十二两银子”
郑父未伸手接, 只冷然看着郑氏。
“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体谅我呢?”郑氏很不解,她为了自己这个家废了这么大劲儿为什么自己娘家人偏偏来拖后腿,“你们现在一定将我想成个蛇蝎妇人, 可我想这样吗?还不是被逼的——”郑氏说着擦了擦眼角, “娘那病我会找人看着,日后我也会好好孝顺着娘, 只是我求求你了哥,见到芸珠便让她回来吧——孙轀贩了兵器给夷人, 州长要抄了孙家,我真真是迫于无奈才搭上了那周官人?”
郑父听她说完这字字真心的话, 一字一顿道, “贩给夷人兵器让他们攻打西北, 他自己贪了活该。我恨不得他去死!”一把将郑氏推至一旁,很快便离开了马棚。
俞氏用帕子擦了眼角的一滴泪痕,便指挥着后面那人,“死死给我盯着他!”芸珠丫头不过一个没长大的女娃娃,出了这种事儿还不暗地里偷着找家里大人?
她亦不能理解,为什么小时候疼爱她似珠宝的兄长会对她冷漠至此?明明她也是为了芸珠好,明明只要这样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
将头发编成辫子盘到脑门上,又戴了一顶灰黑色的小帽,芸珠这才摸着黑出门。
出了这档子事儿阿爹阿娘肯定放心不下她,说不准现在还在咸城。芸珠现在是绝对不敢回大郑村的,便想着偷偷集市瞧上一眼,出了什么事她还能跑,反正孟家事急,她就不信周户能蹲她到死?
芸珠这模样太娇,扮成男装都遮不住一身儿的白皮,要是大太阳底下一看就露馅。如今天黑,她便垂着头双手供袖子着袖子沿街走,畏冷一样缩着身子。
过了时辰街上十分静谧,也不如汴城的夜市那样繁华。
芸珠心里一跳一跳的,路上哪家孩子摔了碗都能让她一惊。
“吱吱……”有鞋面磨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芸珠垂着头,透过月色发现地上那道高大的影子,憋着气儿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右拐,那影子也跟着她走。
芸珠放快了步子,身后那人还是紧追不舍。她继续飞快向前走,提着口气儿从地上猛抓了把尘沙——
“珠儿?”那人瞪着黑不隆冬的大眼睛。
“阿爹!”芸珠猛地呼出一口气儿,“我还以为是姑姑”,差点没吓死她。
郑桥喘口气儿的时间连忙将闺女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又低声关切道:
“我隔三差五的来一趟这里都没瞧见你的人,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郑父从腰间摸出一袋散碎的银子,“你拿着找个客栈住下来,现如今家里没有余钱,等攒够了银两阿爹先带你离开西北。”郑氏所说,州长似乎要整顿夷人,郑桥不敢和家人顶风作案贩给他们食物。
芸珠抓着钱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感动又委屈,“一大家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阿爹,我就这样躲着,他们不走我便不出来。”就算找到了又如何,那时她也已经是个妇人了。
安慰的摸了摸闺女的脑瓜子,郑父也没什么办法,但他一家之主总不能在闺女面前漏了怯,便问道,“你这几日在哪儿住着,阿爹先送你过去。”
芸珠想着那家里头又没人,又看自己阿爹浑身邋里邋遢,想带着去给阿爹做一顿好饭,便领着她去了。他们这头刚一走,便有人回去向郑氏报了,郑氏本来已经躺着要睡,得了消息立马下床穿了衣衫,孙轀还在床上迷迷糊糊,“这么晚去做甚?”
“珠丫头找着了”,郑氏道,“你也快起来,赶紧找着人送到周官人那马车上。”
“真的找着了?”郑氏话一出他便清醒了大半,连忙穿起了靴子,“你去跟着人看,我去找那姓周的。”生怕事情再有变,孙轀连内衫都顾不上,直接套了衣服走人。
自己连人带车马的将还在窑子里的周户拉了出来,呼呼啦啦二三十人一涌着都去了那家。
“希望这次别在出岔子”,周户半夜被人从温柔乡里挖出来,面色不佳。
孙轀便道,“我府里那小子瞧的准着,就在那里。”
周户便闭上眼睛,他耽误太长时间了,如今找着人也无甚好心情。孙轀在一旁讨好,“小女孩儿家家的不知事儿,也不想想留到西北她能嫁给什么好人家?”
周户好半天还是不说话,他自觉尴尬,很快闭了嘴。
——
芸珠和郑父两个人瞻前顾后走,脚程太慢,几乎和郑氏的马车是一齐到的。
郑父一看见郑氏就晓得不好,拉着女儿朝另外一个巷子里跑。没料得那边儿又出来一辆浑身似镀金的华丽马车。
很快又有下人拿着火把团团围住二人。芸珠怕极了,她是死也不想去汴城——哪个正经女人愿意做那样的事儿?郑桥将女儿挡在身后,慢慢往门内退。
周户半眯着眼睛掀开马车帘,大半夜的,他着实是累了。
火把将四周照的通明,也将芸珠那张脸照的分毫毕现。
周户眼珠子顿时又是一亮,原本的困倦和烦躁也尽数被眼前这清透给消了。这丫头今日是男装打扮,但只要经过事儿谁看不出来这是个女娇娥,一头青丝尽数被帽子掩盖,她那张脸便更是白的鲜嫩多汁儿,饱满如青涩的樱桃,这样雌雄莫辨的装扮反而最是勾起人内心的潜欲。
周户越发看好这颗苗子,芸珠却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得难堪,又忆起上辈子被人轻视,脸色发白的躲在郑父身后。
“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儿主子的”,周户本来不打算对她什么好脸,但瞧着她忐忑难安的样子到底也没说重话,“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便是我家的人。”
“那卖身契不是我愿意签的!”芸珠忙道。
郑桥也拱手哀求,“这位官爷,你放过我闺女,我会筹钱还给你。”
周户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老爷我看起来像缺钱的人吗?实话告诉你吧小姑娘,今儿遭你是必须跟我走,你也不必那么怕,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准你日后千金万金的拿!”
“总归是好事情,你跟着周大官人去了汴城想嫁谁不是嫁?”郑氏苦口婆心,“你留在这里又是能嫁给哪个农户?”
芸珠早不对郑氏抱有希望,咬着唇瓣便对周户道,“便是给了奴家千金万金奴家也不干。周大官人不就是瞧上奴家身子了吗,但恐怕要让大官人失望了,奴家早先便不清白了,前几日也和这户的主人私定了终身,奴家已经是个妇人了。”
周户一回忆起当初脸上就觉得疼,只诋毁道,“那就是个夯汉,满脸胡子邋遢的,只凭着几分武力暂时拿了西北。局势都看不清楚,哪里晓得咱们孟家?”
孟婉秀眉还未松开,继续看册上的美人。画师画人都会美上三分,可这家女不出画就有股味道,那是一种无害的美,这样田间里眉宇无忧女子天生看着就让人想保护——也更想争夺。
色之一字孟婉试过,更知道这东西对权力巅峰的男人们意味着什么。有时它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有时却非夺不可,皇家更是先例不少。
孟婉眸光微动,突然想到一个能解开现如今孟家困境的极好主意。
挥手示意周户先退下,
待屋内只剩父女二人时又走近孟宗身侧,“父亲说我孟家如今最缺什么?”
孟宗皱眉思忖,片刻后道,“强权。”
孟家有权,可这些权力都是建立在天子宠爱之上。天子亦只能在皇宫中保护他们,一但离了皇宫,就如那日孟家满门被屠一样,脑海中忆起当初,孟宗将手狠狠的锤在一侧。
“如今你我父女二人如同在火石上行走,周能司徒家乃至刘嗣,与父亲都有旧怨,朝堂上我们依附那位只图享乐,根本是个无能的。若不再给自己打算,怕会走了前人老路。“
大周之前还出了个华端夫人,容貌秀丽无双,家族自也是鼎盛之家才能培育出这样一个女人。可那家人忒无远虑,扒付上两方豪强便以为高枕无忧,最后落得现在整个汴城年幼儿童都不晓得那百年世家。
权力是个再危险不过的东西,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孟婉生的美,自小被汴城贵族男子追逐。她从前以为靠美貌加自己的才智可以征服自己想要的男人,可现在得到的却与想像的不一样,她一个男人太懦弱,对她言听计从却也在大事上没主见,另外一个却又太刚,自己真心爱的却又不知去了哪儿。
刘嗣便是那刚的,他掌管汴城兵防的都指挥使,孟宗瞧上了他兵力便让孟婉与之交好。他嘴里说着甚爱她,可一但下了床,与孟家有龌龊时他可丝毫没留情面。
孟家祖籍在山西一带,如今汴城的底儿被人抄了,孟宗为保命丝毫不敢离开女儿半步。如今看她似乎有主意脱开这困境,忙问道,“你打算如何?”
孟婉附在他耳侧,轻声说了些什么。
——
芸珠这日早上被万妈妈折磨的不轻,礼仪举止方面先不说,光是咸城官家夫人的名字她都背了两百来个,还没计那些将士。
午间休息的时候万氏又拿了几册账本过来——上面的银两比平生她所见还多,看的是头晕目眩。只觉得不如嫁给个真屠户好,她更宁愿在猪肉上指点江山。
天气渐热,万妈妈唤厨下去备了凉汤,又递给芸珠,“算珠统筹,都是掌家主母必须会的东西。夫人学的晚,自得比旁人更努力些。”
屋里闷,这凉汤就显得尤为美味。万妈妈从汴城里带来的好厨子,这几日一饮一食都与她从前相去甚远,凉气入了肺腑又有丝丝甜意,一时间神清目爽,连万妈妈这张从见面开始都没笑过的老脸她都感觉有点甜。
“这是几册老账,夫人今晚之前对好给我。”她不知道从哪儿变来了厚厚的一侧墨味浓重的本子,芸珠瞪圆了眼珠子,万妈妈还是冷着脸的万妈妈,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子这事儿也做的确实忒顺手。
万氏从席上起身,“夫人先看,早上让孙管家采买的冰应该到了,我去点点。”
过没多久就盛夏了,二少爷向来耐不住热,平时屋子里都三四个冰盆子。西北又不向汴城那样气候适宜,只怕比以往更热。
她走之后芸珠便垂头瞧着账册,一边拨弄着算珠。许是因为天热,也因着心里有事儿,进程一直很慢。
明天就是第三天,照理该回门了。万妈妈早上就备好了回门礼,也不晓得他今晚能不能回来,自己一个人回门的话家里人又少不得操心,又引的旁人闲话,这一算就是到了夕阳沉下。
想的心里正烦,突然却听到鼓声擂擂,像从天际传来一样。芸珠忙提着裙角从桌上起来,正想找个仆人问了,一出去却正好撞着神色匆匆的万妈妈,定神抓着她的手,“妈妈,怎么了,我怎么好像听见战鼓响了?”
万氏平日镇定的脸色也有些慌张,亦担心自家主子,“是打起来了,夷人发难。”,夷人突然攻城,西北当地懒散的驻军自然不是对手,十去七八,如今抵着的都是二少爷的人,他出来才带多少人,能扛得住吗,别自己伤了才好?
上辈子平定西北的司徒将军还未曾露个影子,如今便要开战?他能赢吗?她从前听人说似乎与夷人一战州长弃城而逃,是他吗?心头涌上太多的不确定,又怕家里出了事儿,芸珠便问道,“城中还安全吗?”
万氏摇了摇头,“城中还没有什么大乱子,只是被之前隐住着的夷人闹出不少事儿。”还都是汉人自己闹腾的。
阿爹阿娘都是普通人,芸珠放心不下。万氏看她脸色知道她在担忧,“郑老爷那里夫人若不放心便派着人去守着。只是明儿的回门礼要耽搁下来,刚才葛大人发了令,怕有夷人探子入城,全城戒严。也恐这个时候出去会有危险。”
芸珠实在想去看阿爹阿娘,但又不能在紧急关头为这样的小事纠缠。
“夫人父母在城内,总归平安无事。”万氏道,“如今在外抵御敌手的是你的丈夫,城内如今乱汉人夷人闹乱,有府兵肃清,夫人上不得站场,这时候莫去添乱。”夷人和西北汉人虽然对敌可却也混住多年,城内也有不少混着血的百姓。
汉人砸店拆门的,分不清敌我,百姓自个儿乱成一团,前头有人特意叮嘱了让家里人别出去。
芸珠镇定下来,晓得自个儿毕竟算是个主儿,出去了府兵还要分心保护她,“派几个护卫去我娘家那里看看,有什么消息快替我报来。”
万氏松了口气,就怕她失了分寸,“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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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人突然开战,当地驻兵向来懒散又人心不齐,数十万的人马被打的落荒而逃,更死伤无数。
司徒空山二战便替换上了自己的精锐之师,将原本的战局力挽狂澜。也亏西北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否则只以区区几千的铁骑如何挡住向来在马背上横行的夷人?
入目是遍地残垣的房舍,又有无数面目全非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