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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至曲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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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宣城的第四日, 杨缱几人终于看到了曲宁城的城门。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许多百姓身背行囊, 瞧着有些像逃荒而来,但更多的人衣着还算齐整,精神面貌也尚可,不像难民, 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迁徙。

杨缱几人的马车并未享受什么特权,跟在队伍的最尾端。车上,杨缱好奇地望着这一景象, “这些百姓都是从何处来?”

她回头看沉默的温子青, 后者淡淡道, “大多为原曲宁人,也有一部分无家可归的灾民百姓。”

七月洪灾, 首先波及的是江南地带,其次则是岭南,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宣城、曲宁作为大城, 算是受灾较轻的几处,尤其曲宁靠山, 地势较高, 因而并未出现太严重的伤亡。

洪灾后朝廷拨下了赈灾款项, 并由各地方组织修筑堤坝、安抚灾民、重建村镇。由于募工人数多, 不少劳力都被征调, 也有一些主动前去谋生的, 历时几月,如今堤坝修筑竣工,村镇也重建得差不多,人们便开始陆续返乡了。

温子青说,这些百姓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回乡的劳力,至于其中混杂的难民,则是单纯想来曲宁城安家立户。毕竟此处繁华,且地势极好,又有大族温氏坐镇,如今岭南人都知道,曲宁城是受灾最轻之地,洪灾之后很长时间,这里都如同香馍馍。

靖阳公主闻言,不由蹙眉,“可单以一城之力,想接纳数以万计的难民,也是会吃力的吧?更何况曲宁本就繁茂,就算出走了不少劳力,如今百姓返乡,难道回去后不会发现被鸠占鹊巢?百姓如何安抚?”

从昨日起,他们四人闲暇时便都集中在一辆车上,偶尔是温子青的马车,偶尔换成杨缱的。一开始温少主并不适应,他最初同季景西一起,随后那位小王爷凑去了两位女子车上。温少主对此并无异议,然没多久杨缱便主动来寻他,打算就温解意的忌日临近商议祭拜之事,谁知话没说几句,靖阳公主与小王爷也凑了过来。

温少主不喜热闹,无奈公主与小王爷脸皮厚极,杨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温子青的教养不允许他轻易给一女子难堪,久而久之,便默认了。

好在马车宽大,坐上四人也绰绰有余,还颇为舒适。

“自是无法全部接纳,需符合条件,核查户籍。”温子青的话依然不多,却切中要害。

岭南两大城,宣城和曲宁,前者作为太守府驻扎之地,又是岭南的中心,绝不可能肆意接纳难民,早在9月初,便已经严格控制难民进城,因而不少人退而求其次选择投奔曲宁。

曲宁倒是开了城门,且在城外修筑了临时的避难所,为难民提供短暂的休憩之处,温家也牵头联合城内各大户为难民生计出了大力。只不过想要在曲宁定居,还需要许多苛刻条件。正如靖阳公主说的那样,怕随意处置引起民乱。

温子青没说的是,曲宁早已不甘在宣城之下,尽管对外称城,实则在大魏版图上仍是一个下郡,比起宣城这等上郡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曲宁几届郡守都曾往京中递折,希望扩大版图,提高地位,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奏疏一直留中不发。

不过这都是对外说法罢了,真正的原因自然是与温家脱不开关系。宣城至少还有几方势力势均力敌,而曲宁城,那可是温家一家独大。

温少主归家,并未引来多少骚动,排队进城也老老实实等了半个多时辰。守城门的士兵见着温家马车上的标识,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大方放行,四辆马车鱼贯而入,直至温家祖宅门前。

早早接到消息的温氏主母已带人等在门口,见着杨缱,眼眶微红地拉着她上下打量,“好姑娘,与你母亲真像。”

温氏的主母出身越家,论亲辈,要唤当今越太后一声姑姑,早年未出阁时曾跟随长辈进京探亲,同王氏等人都是相熟的。

这些顶级士族,正如丁书贤所说的那样,摊开来拉扯,总能攀出几分交情来。

越氏早已收到了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会随行的消息,见两人从马车上下来,面上并未露出讶异之色,只忍不住多看了季景西几眼,发现季景西看过来,也不尴尬,倒是略微感慨地笑了笑,“不知道燕亲王近来可好?”

季景西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大族主母竟还与自己父王相识,当即有礼地回道,“劳您挂念,父王身子硬朗,一切都好。”

越氏笑着点头,带着几人往大宅里走,一边同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她性子爽利却又大气雍容,声音极为好听,一开口便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说来也巧,当年王妃、信国公夫人与我,我们三人是有缘分的,出嫁时日相差无几,也差不多前后有身子。信国公夫人那时还曾在书信中提过要结娃娃亲,谁知来的却是三个小子。”

这三个小子,自然就是温子青、杨绪尘和季景西。

靖阳公主走在越氏的另一侧,闻言顿时噗嗤笑了出来,“竟还有这等轶事?”

她与杨缱齐齐瞥向被提及的两人,季景西一脸难以言喻,温子青则冷着脸不出声,再一联想远在京城的那个,面上还没显,心里就先笑翻了。

娃娃亲……季景西、杨绪尘和温子青……

越氏也被自己逗笑,揶揄地瞧了一眼自家儿子,顿了顿,口吻中多了几分缅怀,“结亲自然是结不成了,可总觉不甘,便想,今后定要让这三个小子情如手足兄弟,结个干亲也是好的。可惜……”

她话未尽,众人却也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多久苏王妃病逝,可惜杨绪尘生而病弱,杨家全部的心思都在给小世子治病上而顾不得其他,可惜帝师致仕,温家远离京城回了岭南。

世事无常,物是人非,转眼间十多年白驹过隙,当年的孩子长大了,当年的手帕交却再凑不齐。

“算了,不说这些沉闷的。”越氏很快收拾了心情,“早盼着你们来曲宁了,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提,找子青也是一样。”

对方不愧是大族主母,简单几句家常便瞬间拉近了双方的关系,就连季景西都不着痕迹地跟着杨缱唤了声瑛姨。越氏听了称呼,越发对他们亲近,亲自将他们送至主院,勒令温子青好好招待客人,这才对公主和景小王爷告了声罪,下去安排其他事项了。

温家如今的家主、温子青的父亲温昀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他们,淡笑着上前行礼。

温昀是这一代温家之主,意外的是其并未入朝为官,身上只担了个宁安侯的闲散爵位,许多人提起温家都只知帝师或少主子青,家主温昀却被下意识忽略了过去。

然而杨缱等人却不敢小看这位家主,季景西也收起了平日的骄纵,同靖阳一道侧身避开了对方的礼,并上前扶起了人,“侯爷切莫折煞小辈。”

“依礼而行嘛。”温昀笑起来极为温和,言罢,目光转向杨缱,“这便是缱儿了?长成大姑娘了啊,伯风果真好福气。”

杨缱上前屈膝,“温伯伯好。”

“好好,温伯伯给你备了惊喜,是你定会喜欢的。”温昀笑着招招手,有随侍很快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做工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用料却顶好的玉纹章。

杨缱一眼便认出此乃墨血玉所制,一时有些怔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季景西,后者显然也瞧出了材质,两人飞快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见了疑惑。直到温昀示意她拿起来瞧瞧,杨缱收起心思,仔细拿起观察片刻,忽然惊呼了一声,“呀!”

“认出来了?”温昀慈祥地问。

杨缱险些没绷住心中震惊,又确认了一遍才抬起头,眼眸亮的慑人,“是……特意留给我的?”

对面人含笑点头,“而且啊,还是被嘱咐必须见着你人才能送出去,否则也不会在温伯伯这里留到现在,早就给你送京里去了。”

杨缱顿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惊喜难以自持,靖阳、景西,连同温子青都好奇地望过来,靖阳公主忍不住问,“阿离,这是……”

“是温师给我刻的私印!”杨缱兴奋地回望她。

“……温解意大师?”季景西诧异。

少女不住地点头。

提到温解意,温子青忍不住多看了杨缱几眼。尽管早已知晓他那位叛逆的叔父一生仅有一位弟子便是杨家小姐,可真正见到杨缱这般珍重对待叔父的心意,温子青再看杨缱,眼底的漠然都不着痕迹地淡化不少。

下人呈上了朱砂印泥,在众人的期待中,杨缱深吸一口气,将私印蘸上印泥落在纸上。下一秒,在场每个人都瞧见了那走笔游龙的一个小字——缱。

“漂亮!这字太漂亮了!”靖阳公主不由赞叹,“缱儿,这可是温解意大师的字啊,今后便要让你随身携带……啧,我都忍不住羡慕了。”

杨缱只觉心中喜悦之情无以言表,然而喜悦之后却是怀念与悲痛,一时间情绪复杂至极,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姐姐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刻呀。”

靖阳眼睛一亮,想了想又摆手,“算了,回头你写一幅,我找人刻就是了。”

既是送礼,自不能厚此薄彼,靖阳与季景西同样收到了来自温家的一份心意。之后几人寒暄片刻,这场会面便也到了结束之时。

靖阳公主欲言又止,似是想说拜见帝师之事,却被季景西忽然抓住手腕挡了一下,后者出言告辞,温昀笑着点头,示意儿子带贵客下去休息。

杨缱则被留了一步。见温昀有话要说,她便朝季景西点点头,后者笑了笑,留下一句‘晚些见’,便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靖阳走了。

温昀将他们的神色都收在眼底,对上杨缱,笑了笑,带她于暖阁窗前坐下,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缱儿将那枚私印拿出来。”

杨缱疑惑地抬眸,手上却从善如流地听从。

温昀道,“此印有特殊之处,你可曾留意?”

少女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私印,看来看去也不见有何特别之处,思忖片刻,试探道,“墨血玉?”

温昀面上顿显欣慰,“没错。墨血玉乃是我们这些大族用来制家族纹章的,你可曾想过,你师父为何要以此为基给你刻制私印?”

杨缱摇头,“此也是我疑惑之处,请温伯伯解惑。”

温昀定定看她一眼,缓缓叹了口气,却说起了另一话题,“你年纪小,怕是不知,我那七弟,当年最得父亲喜爱,天分也极高,除了叛逆,着实挑不出一丝不好来,若是他听话些,怕是也不用你温伯伯我来担这重担。”

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也不知自家那已逝的小弟当初究竟是如何想的,猜不透也不想猜,只将自己当做传声筒,算是为他了一份生前心愿。

“旁的事我无法对你明言,说来话长又太过复杂。你只要记得,你师父有愧于你,因而才给你留下此物。墨血玉,解意他并非取自本家,而是求了你外祖,拿的王家的。墨血玉中的血纹章,也是由你外祖亲自以王家秘法灌制而成,这都是解意的主意。”

“……”杨缱目瞪口呆,“什么?”

温昀望过来的眼眸极为沉静,“你可懂其中之意?”

少女呆愣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懂吗?她当然懂!可这事也太过匪夷所思,背后的含义太令人震惊,她宁愿不懂!

“缱儿。”温氏之主叹息着拍拍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险些令杨缱支撑不住般垮下来,“你外祖当年既没反对解意的决定,想来也是想留一后路。但究竟你要如何看待它,温伯伯想,解意与你外祖父定然也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老师,解意他当年大抵是想给你一份倚仗,可惜世事无常,你……莫要怪他。”

对于他们这种顶级门阀来说,代表一家之主的墨血玉纹章,正是要让上一届家主亲自灌制血纹才能得以传承。王家的墨血玉纹章,早已随着那一场惊天裂变、没顶之灾而毁于一旦,彼时她祖父还未来得及立下继承人。

可如今,这世上竟又出现了一枚。

这代表什么?

杨缱静静听着温昀的一席话,微垂着头坐在他对面,没有回答,只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手。

目光的尽头,是她手中那枚被恩师亲自刻了字的私印,印上那隐隐流转的暗红纹路,恍惚犹如十年前,王家祖宅的青石砖下缓缓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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