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荣华倾覆旦夕间
杏花盛,桑叶白,丝飘弱柳宫闱晚。
若说起如今宫中最得意之人,定然是懿太后。
暹罗国使节进宫这一个多月来,赵尚仪出尽风头,地位高升,赐其赵氏宅邸良田,赵夫人更是加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准许入宫探视女儿。
都道赵氏一族飞出了凤凰,有个名盖京华的好女儿,满腹才情,荣宠恩嘉。
看如今势头,后宫无人,皇上对赵尚仪的看重已然远远超过御前女官。
更有甚者,已然有大师占卜相命有云:
赵家有女,出身名门,生于龙凤时辰,命格高贵,将来是要当皇后的。
这些流言不知从何而起,却是越传越广,皇上每每与暹罗世子会宴,都要带着赵尚仪这朵解语花在身旁。
时值夏深,暹罗世子在京都也已逗留了许久,便该班师回朝。
他既醉心于京都百里繁华,盛世昌平,更是对中原女子倾慕有加,直言不讳地请求天子赐婚,共结两国百年之好。
天子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作为和亲的回报,筹码是暹罗国十万兵权,戍守蜀南郡以南十万大山门户,为中土解决南边隐患。
临走前,世子颂汶纳立下信书,定下了和亲兵权之事。
为了庆祝两国睦好,天子钦定,宫中设最高规格的御宴,隆重地为暹罗世子践行,同时,亦是为和亲公主送行。
这些天,后宫忙的不可开交。
婉惠妃称病,大手一撒,将这权力全部交给懿太后。
燃眉之急,是要解决和亲人物的问题。
陛下答应了和亲,但宫中却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懿太后只有一子一女,长公主早已招了驸马,自然第一个剔除。
郑太妃年轻,膝下无子无嗣,珍太妃幽禁冷宫,德太妃的女儿才刚满十岁。
一时令人作难。
为了群策群力,懿太后当即便招了后宫所有妃嫔到慈宁宫,共商此事。
皇上正好下了早朝,遂也过来凑个场子。
众说纷纭,赵尚仪首先现出计策,“奴婢认为,不如从尚宫局选出一个身家清白、样貌秀美的高等女官,封一个公主之名送去和亲。既能完成任务,也不失体面。”
但这一提议,正是钻了空子,看似聪明至极。
几位太妃自然是首肯认同,懿太后也道,“你这办法倒想的刁钻,容哀家想想。”
但皇上淡淡饮茶,并未认同。
陈婠本是随意听着,不打算掺合,但赵尚仪这一提议,却是太过草率。
难不成她熟读万卷,竟从不曾看过本朝史记?
再看赵尚仪笑意温柔,一副宫中唯我才华横溢的表情,陈婠便忍不住想杀一杀她的锐气。
这还没到高位,就已经有些翘了尾巴。
就在满场赞同声一片时,婉惠妃清丽的声音却显得十分突兀,“古来有前车之鉴,□□年间,与乌蒙和亲,送去的假公主被乌蒙国王当作祭品杀害,生殉祭天,更被视作毫无诚意,进而引发两国交战。至今与乌蒙国的关系仍尚未缓和,西北骚扰不断。此次,怎能与暹罗重蹈覆辙?”
这史书上笔笔鲜血,想来这些后宫中出身高门的女子,定然是烂熟于心的,却仍要口是心非地奉承,嘴脸可见一斑。
谁知她认为只是极平常的述说,可声音落处,满场骤然安静下来,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
赵尚仪疑惑地开口,“婉惠妃这是从哪里看来的?奴婢怎么从不知还有这段记载…”
陈婠心中一虚,她自信记忆力过人,绝不会记错的。
但周围人的神情,亦不像是作假。
所有人都是一副疑惑而不以为然的模样,仿佛她的话是天方夜谭一般。
但唯有上座的皇上,目光骤然变了,深深将她锁住。
良久,天子发话,“婉惠妃所言确是属实,但□□薨逝前,不想留下这一笔污点,遂命太史官除去了和亲乌蒙的文字,是以如今的史记中,已经看不到这一段历史。”
赵尚仪满面羞红,惭愧道,“是奴婢心切,思虑不周,多谢婉惠妃娘娘提点。”
皇上始终凝着陈婠,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心中却是万水千山的起伏不定。
她为何会知道这些根本不曾记载于书的历史…
“婉惠妃可否告诉朕,你从何处看来的?”
陈婠是如何聪明的人精儿,这一番察言观色下来,已然明白事情绝不简单。
她是预知了不该知晓的事情,遂缓和了神色,一副天真讶异的温柔之态,“方才是臣妾唐突了,其实此是臣妾祖父在世时曾无意中说起过的,不知真假。当时臣妾年纪小便信以为真,至今还印象深刻,倒是教陛下见笑了。”
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许久,封禛从她一派从容,不像是在说谎,便止住了话语。
陈婠此次长了教训,才知道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已然不同于往日了,再不可轻易显露。
回到正阳宫后,封禛第一件事便是找来史记,□□本纪中,的确不曾有任何关于乌蒙和亲的记载。
但他可以肯定,上一世时,这些皆是清清楚楚地记载于书中。
陈婠,当真只是从祖父那里听来的传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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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日议事,懿太后只能从皇室宗族中甄选适龄女子。
眼看慈宁宫忙进忙出,毓秀宫中却是安安稳稳,两耳不闻窗外事。
皇上隔几日便会过来一次,每每皆是极尽所能,要将她榨取的一丝也不剩的。
陈婠甚至怀疑,这男人是渴的久了,要在她这里全部补偿回来。
但皇上并不留宿,只在毓秀宫待几个时辰,宵禁之前皆会回正阳宫。
所以彤史上并未记载。
据皇上的枕边风儿说,这日子皆是魏太医算准的受孕时日,陈婠对于他的求子心切,只是表面上配合一下。
上一世争宠争位,机关算尽,却惶惶度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过惯了清闲日子,忽然发觉做个闲妃也是极好的。
看书种花养鸟儿,时不时还能去御马场观马,绕着御花园赏花观鱼,悠闲至极,俸禄却丝毫不减。
只是如今为了备孕,洛嫔在御马场那便盯得紧,是决计不让她骑马,只能在外场瞧一瞧热闹。
沈青桑从慈宁宫回来,禀报说,懿太后选好了三名良家子,两女为旁支远亲的封姓郡主,令一女乃是德太妃的亲侄女封了外姓郡主,只待陛下最后的决定。
明日,就是践行大宴,大宴过后按照祖制,需连贺三天,举朝欢庆,然后暹罗国使臣一行人便该动身出发。
可到了如今紧要关头,皇上的诏书却迟迟未下,所以,明日的宴会,这新封的三名郡主皆要出席,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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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宴设在正阳宫后的长乐殿。
寓意一世长乐,万世长安。
御宴的规格,亦是前所未有之高,就连活了两世的陈婠,也鲜少见过如此奢华的场面。
玉盏金盘,宫花禁柳,月殿兰宫。
凤仙台上,佳人奏乐,伶人霓裳舞长袖。
丝竹悦耳,美酒流觞,万里风云入壮怀。
暹罗世子颂汶纳客居次位,紧临着天子而坐。
三位新封的郡主皆是一身红衣,坐在对面的珠帘之中,静静等待命运的最后判决。
陈婠入殿时,远远地瞧见了三人的神态,具是万念已灰。
一出中土,故国便只在梦里,这一辈子就是流落异乡,再无回来之期。
虽然她亦不赞同和亲之举,但权衡大局,为了江山稳固,牺牲一人的终身幸福也并无不妥,总好过千百万将士的流血牺牲。
送别宴的气氛格外热烈,不似初来时的拘谨。
而今日,满场最耀眼之人,非赵尚仪莫属。
一袭姜红色的对襟穿花宫装,罗带流苏轻悬,鬓上玉簪斜插,妆容丽质。
一出场,便有艳冠群芳的夺目。
衣裳是皇上亲自吩咐尚衣局赶制的宫装,特地为这盛大的宴会准备着。
懿太后高居上位,尽收满眼繁华,再看芷丫头今日风头,想来皇上很快便要正式将她册封,纳入后宫给一个名分。
而且凭她观察,皇上对芷丫头的宠爱和尊重,是出自真心。
天子明袍加身,威仪俊美,和颂汶纳把酒言欢,一同听乐赏舞,推杯换盏。
赵尚仪温柔地侍奉在一旁,替他们二人亲手布菜斟酒,俨然是独占天子恩宠之势。
酒至酣处,皇上忽然拉着赵尚仪的手坐在身旁,满面春意,赵尚仪端姿而坐,始终安静地做着温柔的解语花。
谁知皇上却忽然转头问向颂汶纳,“在世子心中,赵尚仪是何等女儿?”
颂汶纳望着温婉柔丽的面庞,回想起她说着熟练的暹罗语时的认真模样,在第一眼时,他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出色的女官。
“才貌俱佳,宜室宜家。”颂汶纳略通汉话,用了他觉得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
皇上朗朗一笑,端起酒樽,“世子好眼光,朕正要宣布,赵氏淑女娴熟德雅,亦是朕母后的亲侄女,若论血缘,乃有表亲之谊。今日此地,朕便将其封为长公主。”
原本正在斟酒的赵尚仪,手却僵在半空中,上一刻还温柔缱绻的脸容,已经血色全无。
哐啷一声响,她竟是手中不稳,将玉壶打翻在地,懿太后身子猛然一晃,容琳赶忙扶住。
“皇上,方才说的什么?”懿太后声音已然有些尖利。
封禛仍是高华清冷地一笑,“加封赵尚仪为翌阳长公主,行两国和亲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