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往事如梭(2)
林恒推开病房的门,把手里握着的那几朵花插/进了床头的玻璃瓶里, 他细致地整了整, 把它们的姿势调整成他觉得最好看的姿势。这几朵颇为鲜艳的小花给这个苍白冰冷的病房增添了几抹色彩, 渲染了几抹生机,让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都微微好闻了点。
林恒音色温和地开口:“妈, 我来看你了。”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身形极其枯槁瘦削, 浑身上下只剩下了骨头, 原本乌黑秀丽的长发早已经因为化疗掉光了。她戴着呼吸机,呼吸微弱得好像随时就要停止, 浑身插满了管子,难以忍受的病痛让她即使在昏沉的状态中也拧着眉头。
林恒又轻轻叫了两声:“妈?妈……”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林恒哽住嗓子,不敢再开口,他深吸了口气, 坐下来握住母亲的手,却不敢用力。
他害怕他一用力这个女人的灵魂就要碎了, 逃离这个躯壳, 连偶尔仿佛上天赏赐的清醒都成了奢望,只好絮絮低语, 说些开心的事
林恒很少跟人说心事,表面上关系再怎么好的朋友, 他也不会暴露自己的伤口。他的嘴里也很少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是偶尔会开个玩笑, 让自己合群。也会视情况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是跟所有人一样,说那些轻松愉快的、略带烦闷的小事,既可以拉近距离,又可以降低别人心防。
但自从母亲病重了,他却越发乐意在病房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从前对任何人都懒得说一个字的琐事,好像这个时候再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他能独自一个人说很久,仿佛昏迷的女人是他最好的倾听者。
林恒另一只手给母亲折了折被角,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笑起来,他的神情愉悦又灿烂,黑色的眸子弯成好看的弧度,就连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跃动的音符,满含积极。
“我来的路上遇见一只大狗,长得很好看,威风凛凛,将来我们也可以养一只。你不是喜欢狗吗,那种温顺聪明的大型犬,我闲着翻过有关的书,如果训练得好,还可以帮你下楼买东西,你以前总是不愿意下楼……”
“我还争取到了x大的保送名额……本来我没想要,但我后来又改变主意了,我觉得x大蛮不错的。你不是总希望我上名牌大学吗?还总跟我念叨隔壁的那个姐姐上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一副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林恒低笑了两声:“以后啊,就是别人羡慕你了。”
“对了,前几天还有女生跟我告白了,是隔壁班的班花。我拒绝了,这紧张时候,哪里还有心思风花雪月,我可听话着呢!”
“而且,我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找妈你这么漂亮又贤惠的,可你也知道,我的眼光不好,得靠你。”林恒挑了挑唇角,似乎预想到了母亲的反应:“你不是常说现在年轻人太闹腾,能吃苦的少,内心浮躁又浮夸吗?我也是年轻人里的一个,我的终身大事啊,你一定要替我把关!”
“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你还记得吗?他叫王晓,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带来让你认识一下的,可惜他有事来不了了。等以后我带其他朋友给你看,顺便还可以证明,我可没有做独行侠,你总担心我在班里沉默寡言、胆小自闭,其实我混得可好了。”
林恒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真的,我可受欢迎了,您儿子这么帅气又聪明,谁会不喜欢我?”
林恒眨眨眼睛,眼眶酸涩得厉害,他不敢用劲,手指却颤抖得平复不下来,但他舍不得松开手心里温热,又静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爸…一直在外面打工,暑假,暑假他就来看你!”
“你不是说过想他吗,他也很想你。”林恒低下头,用脸颊小心地摩挲母亲枯瘦的手,无声的泪水不断划过他的脸庞,然后跌在死气沉沉的床单上。
“我也很想你……”
——————————————
“就这几天的事情了,好好准备后事吧,能拖这么长时间,病人的意志力已经很厉害了。”白大褂的医生看着瘦削的少年,叹了口气:“节哀。”
林恒抿着唇点点头,低声道:“谢谢您了。”
“这对病人也是解脱。”医生又说了一句。
林恒哑声应和了一句:“对……解脱。”
要不是为了他,那么痛苦地活着,母亲或许更倾向于死亡。是他太自私了,总想留久一些,再久一些,现在终于留不住了……
——————————————
“林恒啊,你妈也不行了,你这名下房子的贷款也早就花完了。”
女人催促得使劲掐了男人一下,中年男人嗫嚅着:“这个……我这两个孩子也得考大学,本来我的钱比你爸妈还要少得多,你也刚成年了,卖掉房子的话,那个还完贷款的钱啊……”
林恒笑笑:“当然先还给您。”
“嗯……哈哈,那就好,我这实在是……”男人性子忠厚,这个时候不好意思地直搓手,黄色的脸皮都涨得通红。
林恒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您帮忙了。”
“还有利息呢!”身材微壮的女人推了男人一把,低声加了一句:“这么多年的借款了!”
舅舅的脸色难看,慌忙转回去训道:“闭嘴!”
女人刚烫的头发还有些奇怪,繁密的小弯,就像电视剧里的包租婆,听见自家男人敢对她凶,她一掐腰,指着男人的鼻子就开始怒骂:“我怎么了,家里过得紧巴巴,我多长时间没买衣服了,你为了你姐倾家荡产,难道要苦了两个孩子吗!他们多长时间没有出去玩过,别人有的东西,我从来不敢给他们买,你心疼你姐,你就不心疼你的两个儿子是吧!”
“那是我姐!”男人生气也不敢大喊,只是着急地低声辩解。
“合着你的妻子、孩子就不是自家人?就剩这么一个要上大学的孩子,还不见得有什么出息!他爸早一个人跑了,他猴年马月能还上,你不催,难道大学让自家孩子喝风?”
“哎呀,你快别说了!”男人擦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这人来人往的,不够丢人的。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仁至义尽了!”女人狠狠剜了林恒一眼。
“孩子正伤心,你就别……”男人压下女人要指向林恒的手,抱歉地对着林恒道:“你舅妈就这个性子……你……”
林恒的身躯倚着医院的墙壁,神色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一分不会少。”
“借款、利息一分我都不会少您的,这个周就还。”林恒的声音很轻,却神奇地穿过所有吵闹的声响,医院踢踢哒哒的脚步声,落在了两个人的耳畔。
“不用,林恒,舅舅没帮什么忙,都是自家人……”男人急忙摆手。
女人不干,一把推开男人,脸上的横肉都格外凶狠:“你瞎说什么!”
“林恒啊,舅妈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这些年,你舅舅过来看护费的时间,送的东西,都是亲戚的情谊。我不在乎,就是这个借款、利息一定得算清楚了,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女人摆出说教讲理、平易近人的姿态,对着少年慢悠悠道。
林恒的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成了拳,以前舅舅舅妈的家境困难的时候,母亲无怨无悔地帮衬着这个弟弟,把舅舅的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养,比对自己还好。而现在,舅妈的嘴脸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几乎都要冷笑了,但是他忍住了,不值当,也懒得说道。傻乎乎和忘恩负义人讲道理本来就是白费口舌,没必要让自己装出来的样子显得那么难看。
林恒打断女人的滔滔不绝,他往后退了几步,这几步就好像斩断了什么一样。
林恒笑了笑,温和有礼:“您放心,我从我妈的身上学到的东西不多,言而有信算是一条。”
舅妈的神色一滞,尴尬道:“那就好。”她似乎没把因为没把样子做的好看显得有些憋屈,寻思着要再说些什么,好做个结尾。
林恒却没给她机会。
“这钱过两天还完了,这账也算清楚了,以后逢年过节,舅舅——”林恒看向男人,恩断义绝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您家,我就不去了。”
男人的脸色惊讶:“林恒,你——!”
林恒不等他说完话,就转身离开,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他就要一无所有,但他一个人也得把面子撑住了。
林恒以前不信什么‘人活一口气’之类的话,现在他却觉得,就是这口气,把他所有的崩溃都重新构筑成钢铁。
越是难过,他就越是要笑得漂亮。
他要比那些拥有更多东西的人,活得更漂亮,更向上,更完美。
要么不争,要争就争他个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