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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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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她时,淡淡的忧郁笼罩在她的眼里。

那个我从未谋面的表妹,此时正坐在四妃的位置上,出神地望着前方。

太后的家宴里,她让自己的侧颜在歌舞吹笙中烛光的阴影间小心地敛起一片哀愁。我虽无意去挑宫妃的过错,但那转瞬即逝的眼神仍被我不经意捕捉。我饮下一杯白玉高足杯的清酒,愿这个年轻的表妹能少犯一些错。

今天的她一如往常一身娟纱白丝撒花长裙,外罩隐隐绣着梅花的撒花烟罗衫,整个人儿像白雪地里卑小而盛开的孤零傲梅。衣着看起来索然无味,但那毫不突出的容颜,却别有一番气质,大概就是属于和身畔众人不同的消极怠倦气质。

她是尊贵的太后侄女。

人们总这样说。

但当皇弟那日在阁内沉默寡言一番后,终于还是艰难说出“朕不想娶沈家女”之后,那时他的目光比窗外的长夜更为深黑,我就知道她从入宫开始就注定是得不到夫君的真正宠爱。

正是这样带着悲剧色彩的女子,才让我格外留意。

同月北方战事告捷,萧家长子立下大功,并且以此要求封为大司马大将军之时,我放下手里的兵书,对此嗤之以鼻。

在月下挥舞着长剑,我精准地刺入稻草人的胸膛,黑暗之中我也能捕捉到任何风吹草动。自幼年遇刺的经历,便让我停不下习武以求自保的步伐。

可惜央儿是女儿身。

母后和师傅总这样说。

《风后八阵兵法图》、《孟德新书》、《吴起兵法》、《武经七书》……我都烂熟于心,甚至久久失传于世的姜子牙所著的《司马法》,母后都命人为我寻来翻阅。

终日期望有朝一日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而是以女武官登上朝堂,但我也知道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繁重的深黄色翟凤出云礼服,头上的四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压得我很是喘不过气来。母后所寄托的是我能安稳嫁人,生出可爱的翁主和世子便再好不过。她虽贵为太后,却姻缘不得圆满,这是我知道的。所以她希望我能寻得无双佳婿,最好就在今年冬至之前。

我知道为了卫朝捐躯的大梦初醒,远在边塞的黄土平原终将穷其一生都与我无缘。于是我为此心烦意乱,而在空院里舞剑,那也是我的表妹第一次走近我时。

冥冥之中,她从后方走来的影子与儿时梦魇里的刺客相互重合,我转身冷然奉剑而上,她怔住了。我自是不会伤害她,但我甚为讨厌有人在我练武时前来打扰,我看见她慌忙跪下,然后失措地说道:

“长公主恕罪!”

我压低剑心,说:“起来吧。”

她起了身子,容貌比之以前远远望去更清楚了几分。“表妹是因何事才机缘巧合来到孤练武之地?”我问,她却没有回答。我看到她抬头望见是我时一下子怔住了,之后便是长久地望着我的眼睛,目盼里盈满天上星光,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皱眉,她当下反应过来,马上道:“妾身方从太后那里回来,路过此偏僻之地,未曾想到公主会在这里练剑,多有打扰,还望公主莫怪。”

从母后那来?我看着她,这么晚了还得母后传召,我只知道母后时常在深夜召人密谋事宜,因为宫内任何时候计划都总是在变,由此可见她算是母后赏识之人了。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说。

“是,妾身告退。”

然而她走远以后,总是五步一回头,我真不知我身为长公主习剑有何可看的,我希望她别因此撞在了前方的栏杆上。

但是很不幸,果然“砰”的一声,我听到她隐忍的哎哟轻唤,我就知道,那里的拐角我曾在年幼时也差点撞上过,但那是因为我太小,如今我不知道竟然还有已然及笙嫁为宫妃的女子也能撞到那里去。

我走过去,问:“疼吗?”

她眼底啜着泪光:“……”

眼见额旁有一滴殷红滑落,我擦拭了剑,然后收回腰间,实在不忍心让她一人回去,便道:“回未央宫吗?”

“嗯……”

“孤送你。”

“嗯——?”

我说:“你没必要如此讶异。”

“不是,”她面染绯红,回道:“妾身有劳公主的金躯,实在是……”

“好了你别说了。”我拉起她,“孤怕血要流光。”

一句话让她瞬间脸色惨白,她抬手一摸,才发现有头侧液体源源不断往外流出。我回到原地,拿出平常习武时所受外伤后包扎的白布,为她按着止血,之后我吩咐莫忘等人直接回去,就送着我的表妹——纯妃回到了她的未央宫。

长乐未央,这是后宫的两大宫殿,并且彼此最为接近。临走时她腼腆地向我道着谢,宫女看到她这副模样以后纷纷认为她刚刚遭遇了什么不测,许又是不怀好意的宫妃出手,或者是行刺的杀手之类,但看在她那求情的目光下,我反而真不好意思说是她自己摔的。

“是我习武时不小心将她弄伤。”我面无表情道。

众人皆信。

“下次小心些。”说完以后我就转身欲走,表妹急匆匆拉住我的衣袖,问道:“公主殿下,明日还可以再见吗?”

我思忖一番,回言:“看缘分。”

“为何?”她吃惊。

“因为孤总是行踪不定。”我认真道。皇弟总是需要我为他暗中做些什么,我一心想施展拳脚所以不会拒绝。我知道,当今的天子是个爱着黎民苍生又有雄图霸心的好皇上,为了卫朝与子民,我心甘情愿地辅佐于他。

表妹眼神渐暗:“那公主慢走,妾身在此恭送公主。”

第二日,我来到宫外办事。

整整到了晚上才回到长乐宫我的寝殿内,宫女前来说太后召我过去,于是我拖着满身疲惫来到永寿殿,看到在母后的身旁有一双熟悉眼睛,是她。她在为母后写着什么,但我想来不会单是练字这么简单。她先是对我莞尔一笑,然后垂下头去。

母后想知道皇上今日都让我去做什么,我实说一半,瞒住一半,说完之后那边她的东西也写好了,她恭谨地呈到太后面前,字一看就是才练不久的,但是写着的“启罗太尉”四字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拿过它,母后笑言:“阿淑的字写的越来越好了,哀家甚是欣慰,你表姐最擅写字,长乐宫某个阁里到处挂着她随手一题的字,那牌匾都是她亲自写的,以后你习字可多向她请教。”

于是她羞涩地望我一眼,我说:“表妹想练字,任何时候都可以。”

然这一句话的开始,就是她无休止地来到我寝殿找我之时。

因为母后时常传召的关系,就算她有时一日都寻不见我,也能在隔日就看到我。

我看着每每在我面前露出笑靥的她,万分好奇道:“为何孤见你往日都是忧郁的?”

她收了笑容,说:“公主莫不是以前都在偷偷观察妾?”

我沉思一下,才答:“偶尔。”

纤纤葱指拢了拢玉瓒螺髻,她漫不经心地笑着说道:“瞧公主如此认真作何,妾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妾并不会因为公主过多关切就得意飘然,太后对妾嘱过了,入宫还有此高位,就如风尖浪口的出头鸟,行万事时皆要蹈光养晦。若公主一直注意到妾,那可代表妾做的不够好。”

我点点头,说你明白就好。不知为何,她的眼底之后又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一个人忧郁时就很容易给另一个人忧郁。

坐立不安间,我道:“你在想什么?”

她说:“妾曾几何时也期待着能守得所爱之人的一心一意,白首不相离,然而如今来看,那只是遥远的梦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很是感伤,因为我知道皇弟自从她入宫足足三个多月有余,却没有一次好好留宿在她的未央宫里。

也罢,人生在世,谁不曾有不得志之事。

今为心中大志,明为佳缘失意,在不半只脚踏入木棺之前,谁都有贪念在心中骚动不已。

想起自己无法实现的事,我去倒上一壶酒,对她说:“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没想到她端起另一长杯,一饮而尽,然后回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我吃惊于她习事的能力,她进宫前甚少念书,而如今竟然都能对答如流了。

“你为何研诗如此之快?”

“不过是因为这首诗较为悲伤一点。”

“你终究还是忧郁的。”我叹气。

她将目光长远地望向夕阳,半天后才道:“若是心事少一些,妾也不必如此。”

“表妹,你的心事缘由哪些?”

她看着我,久而未言。

很快过后该到她回未央宫的时候了。

黄昏之下,她的离别一言未发。

而我因为她的这番忧郁,而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大抵是因为我也有着数不清的心事吧。

所以才以至于让我再次回到青玉案前,提起笔来练字的时候,每写下一笔,都是如此的让我感到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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