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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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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庆宴到来的当日,百宫一空,独留甘泉宫热闹非凡。作为皇城内风景翘楚的宫殿,自然是太后设宴的不二场合。

庭廊流水旁,宫女们趁着晚宴还未开始,统统将手中的百丝灯轻盈飞上长空,广朔的余阳暮色,因笼灯内的烛火而慢慢变得温柔,像繁星低垂下来,漂浮在地上的人触手可及的半空。

当沈淑昭从马车里下来时,她很快就被这幅景象惊愕住了,面前垂暮中的点灯犹如星辰撩海,一排开来,气势磅礴,散漫天地,连初入宫的迎接场面都做的如此奢华,不敢想象里面会是何模样。

卫央会在哪?

沈淑昭站在白玉阶梯上,频繁地望向茫茫人海中。

女御长见她总是看往人群,只当她在稀奇皇后做出的大场面,于是说道:“二小姐,太后就在那里。”接着她随手一指,指向了阶梯尽头那座甘泉宫的主殿,这是因为在晚宴未开始前,太后先在殿内稍作休息。不仅如此,太后还免了众妃的请安,说是宫宴就是为了尽兴作乐的,总是守着自己这个老妇人未免也太扫兴,所以在甘泉宫内,可以看见清泉畔三三两两相伴而行的妃嫔。

沈淑昭来到太后身侧,正巧良嫔也在。

良嫔已是许久不见,沈淑昭起初还有些尴尬,觉得会因为与皇上的事令她感到为难,但没想到良嫔非但没有拿旁的妃嫔心思看待她,还显得热情。“你可终于来了。”良嫔牵过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小声道:“瘦了,瘦多了,莫非近来没有好好用膳吗?”

想起太后逼婚的事历历在目,沈淑昭有些酸楚无奈,只得偷偷拉她走远,在殿外的长廊上道:“多谢娘娘关心,民女前些日子生了病,如今身子已经好些了。”

“原来是因为这般,妹妹可要记得照顾自己。”良嫔细指轻轻抚过她瘦削下去的侧颜,“若是被府中阿母见了,定会心疼不已的。”

提起娘亲,沈淑昭心底忽地柔软了一下。

“民女是断不敢去见阿母,如今这模样是着实会让她伤心的,只等身子好转,才敢回府见她一面……”说完后,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对了娘娘,您可曾见到了长公主?”

良嫔轻摇头:“妾身倒是没有看见她,长公主向来来去无踪的,妹妹找她是有何事?”

“也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问问罢了。”

沈淑昭闪烁其词,良嫔盯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未知,最后温柔说道:“长公主大约会和皇上皇后一同来吧,过一会儿宫宴就会开始了,那时她自然会到场的,妹妹别急。”

然后二人站在殿内,聊了些家常,沈淑昭从高处眺望过去,远处不少宠妃的舆轿都停在了宫门口,可里面没有卫央的身影,她有些失望。过来的熟人倒是不少,譬如新封上嫔位的顾嫔,她正领着自己的一众宫女风风光光途径此殿。在旁人的眼中,这位主子可谓是一路青云直上,从前些日子说起,自从熙妃小产以后,皇上便有意疏远了熙妃,反倒是频频留宿在顾嫔处,真是令人感到奇怪。

所以披香殿也越来越惹人妒忌,要是将来顾嫔诞下子嗣,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再她之后,过来的便是贤妃,熙妃之流,最后这些高位妃子都及时赶到了场。

宫宴即将开始,沈淑昭陪太后走出了主殿,来到了花苑上。这时,妃子们纷纷以位份坐好,高阶上有两个明黄色的主位,肯定是帝后之座。主位下方还有一个正黄色座位,一眼便知是为皇室所备;接着帝后两侧是四妃的位置,再下来就是嫔位、美人和才人,远处传来琴瑟锦弦的声音,分外好听,果梨檀盒香同时萦绕在案旁,沈淑昭扶着太后,她看一眼在座的女子,里面最出挑的就是元妃沈庄昭,只是她就像落单的孔雀般,招致台下的小嫔妃掩面悄声非议。

过了不久,从外面传来一声高喊——“皇上到,皇后到,长公主到!”

所有妃嫔全部感到欣喜,将目光都投了过去。

高举的九龙半扇第一眼便被人望见,那是天子的专扇,比旁人大了不止一个规格,由臂膀有力的四个太监左右拿着,跟走在皇上的身后。

随后,这位年轻的天子扶着皇后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金光,由天上已经入夜的星空,流彩顺着参天扇映射下来,他的头顶上空,正是银河雏形朦胧隐现时,浮云流动,微风忽起,树影摇曳,青色正袍摆尾在地上由月光拉出一个高猛的身影。

皇后紧跟在他身旁,最终二人全都出现在众人面前,此时全场除了太后外的所有人全部起身,他们都在口中高呼同一句话:“祝天子万寿无疆,皇后长乐无极——! ”然后齐刷刷地跪拜在地上,等着帝后手牵手走过来。

皇后的威严隐于花容面貌中,她的冷酷里带着一丝从容,二人一起朝这边方向走去。渐渐地,跟在稍远的一个人同样出现在众人眼中。待大家看清后,又再次异口同声地喊道:“长公主千岁!”

彼时流云退去,千重雾霭遮挡从明月前离去,在夜幕上方,一段望不见尽头的千里银河慢慢浮现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朦胧的纱绉隔断长空,明亮了天际,犹如凤凰跃窍,不得不引人瞩目。星河的颜色仿佛从九尺高空倾泻淌下,再柔美地洒落在那站着的女子霜色襦裙上,长发上,眉眼间。在一众斑斓的妃嫔中,卫央朴素无华的暗灰色长裙显得是如此的低调,她的墨发静静地贴合着柳腰,神态镇定自若,面对着芸芸众生,毫不怯场。

月色镀在她的青丝上,令它在明暗处发出微微银色光泽。她禁闭薄唇,一言不发,神态尽敛,身上冷淡气质现于形体中,虽窈窕,却也并不柔弱。

卫央随皇上走来,她与他的距离不远,三人就这样一同前行着。在明白的人眼中,一位是至尊天子,一位是母仪天下,一位是战场木兰,他们难得的同时出现,似在有意昭示着——这场宫宴将牢牢掌控于他们的眼皮之下,冷静的目光会永远注视着全场。

不久众妃的议论声在四下传起,为何这位坤仪长公主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阵势——能够走在帝后身后,而不是和一般的长公主坐在一起?

并且,这位公主……还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啊。

沈淑昭听见议论的只言片语,心底升出一抹不被人轻易察觉的骄傲。这可是自然值得称赞的事,毕竟这是自己前世只见了一面——就再也忘不掉的女子。但一转眼,她又变得感伤起来,卫央走在帝后的身后,身上从沙场上运筹帷幄出锻炼的气势没有半分不输天子,卫央是这般的出色耀眼,百里的女子哪个能及得上她?自己又以什么资格去般配她?

沈淑昭的愁容渐渐隐在暗处,这个时候,帝后也已经逐步登临高位,皇帝双手抬平,所有人都起身,直到天子坐下,其他人才得以坐下。长公主动身坐在皇上下方,临走之际,还德礼地伸手虚扶了一把皇后令她安稳坐下,随后才走向自己的位置。

太后看见卫央如此,不禁点头感到满意,还侧身对女御长感慨道:“坤仪就是懂得照顾女子。”

随后,众人都已安置好,皇上便举杯,“今夜是私宴,诸位爱妃只管尽兴就可。 ”

饮下杯樽中的酒液后,沈淑昭目光偷偷往台上看去,卫央正冷静地平视着面前的众人,无人可猜得出她的情绪。而那些在台下的人见她如此,也都无不例外地在想同一件事:这位长公主究竟是有怎样的本领才能坐在皇帝的身旁?

但是众人猜来猜去,都揣摩不出一个会令皇上为她破了例的理由。

而那些规矩坐在皇室位上的长公主们,好似对卫央的位置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安分地做自己的事。

沈淑昭的心慢慢悸动起来,卫央虽没有看向自己,却也让她难掩小女子的微微慌乱。她赶紧端起一杯酒,再饮一次。谁知……那脸愈发的滚烫了起来,在无人察觉的宫宴位置上,一个小美人的脸慢慢泛红起来。

这几日她一直忙于查明钦天监的事,好久没有和卫央独处一段长时辰了。所以此时见到她,分外地觉得思念。

只是……

她也如自己一样想念自己吗?

最后,沈淑昭终于不舍地将目光移开,故作寻常地看往别处,可不能再去看了……一看便总是去胡思乱想。

她身旁的良嫔开始向她搭话,这良嫔是因为得太后欢心所以提位上来的,沈淑昭此时也万分庆幸她也在这里,否则自己只能尴尬地坐着冷板凳苦笑。

宫宴的菜未上全,大家都先吃些果子与饮酒垫肚子。台下有歌女在作唱,太后倾身与座下的四妃闲谈,台上的帝后则低声互诉着什么,卫央时不时与他们交谈,一切都十分自然。

然而在沈淑昭眼里,卫央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总是令她觉得落寞的——这一切大抵是因为她的眉眼就像天生被霜雪月色吻过,以至于无论看向谁都带了几分撩人的专注。

即便被注视的人是帝后,沈淑昭也觉得有些不舍得。想把她藏起来,不被任何人所知。

可是想一想也是不可能的。

只得叹了口气。

宴行至不久,在无聊之际,她又饮了一口酒,有些苦涩。

良嫔见后遂取笑她道:“二小姐,你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今夜是宫宴……不该举杯欢喜吗?还是……因为是妾坐在你身旁呢……”

这个小女子正轻轻倚在位上,胡言乱语着,清秀梨涡处含了两抹淡红,眼底有半分醉意。

沈淑昭瞥了瞥她面前空了的几壶酒,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她还疑惑温软如玉的良嫔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原来竟是因为酒量太差。她摇了摇头,这样性子的女子实在不合适后宫,也不知送她入宫的家人是何心思,如此可爱的女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伸手扶着良嫔,然后抚摸着她的后背,说道:“我可不准你再喝了。快歇息下。”

良嫔听话地将手衬在桌上,把那张微红的脸埋下去,沈淑昭取过她的酒壶,闻了闻,果不其然,比自己的更辛辣了些,不是同一种酒料。她没收了良嫔面前的酒壶,只给她倒上了清水。

待她做完一切以后,再回头看向上方,卫央依旧没有看过来,心底不禁感到些许的失落。因为身旁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倒下了,沈淑昭在座上变得更沉默安静了,她反复打量着与卫央攀谈的皇上,看起来他们相谈甚欢,也许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罢。

见台上台下都如此谈的愉悦,沈淑昭只好借酒打发时间,良嫔多出来的酒正好也让她一次性喝个够。

再饮下了第三杯酒以后,突然有一个宫人悄然端着雕漆果盒来至她的身旁。沈淑昭没反应过来,但她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时,这个宦官开口说话道:“二小姐,这些都是御膳房多为您备的葡萄。”

沈淑昭心生疑惑,反问道:“为我准备?”

“是的。”宦官低头恭敬地回道:“奴婢只是按照坤仪长公主的吩咐办事。同时殿下还让奴婢转告——二小姐应当少些饮酒,葡萄解酒,多食之。”

说完以后,此人转身告退。

留下沈淑昭一脸茫然。

这是……

卫央为自己送过来的?

可是……

她之前悄悄盯了她这么久,可从未见过她望自己一眼啊!

为何她会知道自己偷偷饮了不少酒?

难,难道说……

沈淑昭这么一想,面子更烫了,同时她也想了起来,那宦官是空蝉殿里的服侍宫人,她见过几次!

她不由得把目光看向了坐于上方的卫央——

卫央依旧是清冷的表情和皇上皇后交谈着,丝毫看不出她曾经留意过自己这边的事情过,然而面前摆的葡萄雕漆盒与空落落的酒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都在不断有意地提醒着她,这的确是卫央送来的。

她陷入了一阵恍惚。

然后,当皇上停下一句话以后,卫央也不再说话。

沈淑昭盯着她,根本舍不得眨眼,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如此感觉,更何况——心上人还是比西施更美的女子!

忽而,卫央的唇畔浮起一抹淡笑。

很浅的,几乎转瞬即逝。

她顿时错愣不已。

不一会儿,卫央微微回眸,望见她,依然保持着那弯弧度,只是那笑,比之清亮的雪色都更透彻。

筵宴之上,歌舞笙箫。

热闹的宫殿突然一下子变得清静。

时间在这一瞬变得极慢。

极慢。

慢到她看不清四周路过的人影。

连声音都减弱了下去。

听不见任何的杂音。

只望到了映在她眼底的卫央。

卫央对她笑着,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

然而——

这一刻,有绛霞飘落,星流回辰,烛映月色,银河的渺渺繁光从天上飘落人间,尽施法术于一个女子身上。是邪,是仙,顾盼生辉间,心就被撩拨去了半截。火树银花,刹那芳华,身子再也动弹不得,定格住了,被吃得死死的,反抗不得——连她不经意流露出的笑,都是一场渡不去的劫。

更别说,那番台上总是冷冰冰的模样,却又同自己一般同样留意对方,见她饮酒消愁,杯不过三,解酒之物很快送至她的面前。

表面上云淡风轻聊与重事,暗中却百般柔情体贴入微。

想到这,沈淑昭突然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冷静,焦虑统统转为平静,只觉都沉淀为了一种从容,这是卫央给她的力量。

不为酒醉,却因人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端起一杯酒,下意识地饮了一口。

啧……微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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