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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京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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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抵临。宫闱陷入一片混沌。直至辰时,犹初剥壳的红日从云端显现,烫得纯真,一下子把所有朦胧冲散四开。许久后, 才从牖外隐隐传来宫中黄鹂清啼, 伴着斜穿白蜡的淡光,透过素帷, 洒在白臂,锁骨, 纤喉,长背上。

红绡裸颈, 洇欲生醉。锦缎被中紧紧依偎着二人, 青丝尚余汗湿结缕的痕迹,肌上留得几处淡淡印子,随着白光渐弱,稍近才可发觉, 帐中前夜光景, 自不必深想。

那光转了几转, 屋中人也不见苏醒。紧锁的屏门, 遮垂的轩帘, 除了她们的呼吸,这里再不存一点多余声响。

一日好始,至少是于大多人而言。

旖旎春夜过去,而临的必是白昼间的腥风血雨。不出正午,朝中便传来风声,周灵台郎向廷尉服罪了。认下罪供时,在狱中,他血肉模糊的手连红膏都不必沾——直接摁了上去,鲜红的,盖死在几列人名上,就像为这些人合上了棺木,一纸定音,永世不得翻身!下午,京城沈太师之妻谢罪吞金的死讯相继传来,沈江两家对此避讳莫深,从未当众明示一二,尤其是太后——这位沈府唯一的倚靠——当所有尘埃落定时,她就坐在皇上命黄门侍官宣读圣旨之处的垂帘后,凝眉凤眸,不言庄肃,势与天子站在一道,齐心协力大清朝中乱相,绝不偏袒氏族,妄失公正。此大义凛然之举,免不得落于市井口舌中,为后世广为称颂。

皇上坐于高位,头戴十二冕旒,望着脚下臣服的百千子民,他手中轻转龙珠,对张魏的复言旨意不觉有趣,漫不经心余光微瞥,见太后阴沉着面,冷峻无情,身后的高德忠与女御长更是皆闭眸低首,好不谦卑。他盯了许久,不知在想何,而后将目光不动声色移开,却就这一刹末,太后复杂的眼神向他投来,就在他未看得见的角落。

“……沈氏欺君,太师本应受罚,念其效国兢业,且不为主涉,亦被蒙其鼓中,故折半斛归公、一年不得呈奏;顾家蒙冤,终得清白,今复前顾太常寺卿原位、升顾做中郎将为骑郎将……”张魏的声音在大殿回响。

低下,躬身听旨的人各个有神态,有不屑的,有得意的,有预感大祸临头,也有左右犹豫不知该选何主的。萧丞相离高台不远,他听的是最仔细的,每个字,每个人的下场,皆不放过耳。

他儿子在他旁边轻啧了一声,好似对圣旨甚不满意。

散朝后,他立即跟随至阿父身旁,悄声不解道:“阿父可看清了皇上意图?”

“不解。难以解矣。”萧丞相摇摇首。

“原非儿笨,是连阿父都看不清。儿为梦如担忧,再这般下去,宫中形势愈发复杂,她怕是会有危险。”

萧丞相面色凝重,“天子这三番几次的棋路,实叫人看不清,可谓迷惑了四路。背后若无高人指点,是做不出来的。”

“可近来并未有高人受招进京啊?”

“他敢如此大胆违逆太后,想必是暗中拉聚了不少人才敢如此,可他未寻过我们,也未寻过陈府,如今更是得罪了沈江二氏,所以他背后的那些人……到底是何方神仙?”

“褚太傅?长公主?还是宁王?”

“褚太傅的动向你我皆一清二楚,不可能一时势大至如此地步,除非勾结了新势……”

“等等,难不成是——阿父,儿子想起了一个人!”

“他?”

“嗯,甄富商。那个去年才入京城之人。”

萧丞相捻起长须沉思,“他确实令人起疑,但还未至能令天子如此肆无忌惮触怒太后的地步。”

“京城除了四家外,那就只剩……长公主了。可天子与太后失衡,于她而言,哪得半分好处?”

“她应是最想这二人平衡之人了,天子亲弟,太后亲母,她必是想要天子与太后相安好。”想来想去,京城竟无一人可解释如今的形势,萧丞相不由得皱起眉头,久久望向长空,喃喃道:

“到底是谁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

高台上收旨后,简语慰好,皇上便与太后分道扬镳,凤舆驶行,归至长乐。太后初入殿,早就久候多时的沈淑昭也姗姗进来,娇柔步姿惹人怜,“妾身拜见太后。”太后罢礼,只道:“候久了,莫站着。还不来人快扶贵妃入座。”沈淑昭笑着回绝,“妾身子爽利,何须下人扶着,太后为京中大事多劳,应是妾扶着太后才是。”说罢朝太后那里走去,万般自然地扶住她。其实她才来永寿殿没多久,今日醒来迟了些,索性算好了时辰,能够赶至太后前头来。不知何事的太后见此甚是满意:“做了贵妃也仍这般得体,淑昭,一朝国母之位,你不坐可惜。”

沈淑昭莞尔低头,不再多言。太后又道:“萧家,不能再容了。你可知为何?”

“天子几欲触太后,其后必是有人在作祟。”沈淑昭没有犹豫,果决道。

“孩子,你说得无错。他敢借大夫人之事举发沈江,这京城之中,除了有萧陈两家支持外,还能有谁?”

“妾心中明白……只是,妾一直不肯去信皇上近来不见妾的缘故……原真是……”

“你便是被情蒙了头,糊涂了。他是帝王,帝王怎能用情度事?”

沈淑昭不禁眸中含怨,像极了失意小女子。

“萧皇后一直稳坐中宫,你的贵妃便坐着无甚乐趣。莫再等了,从今时起,你为你的前景好生着想罢。”太后拍拍她的背,安抚道。

“沈家因一人之错,承受折兵重罚,为何萧家杀了朝廷大臣,却未得一罚?”悠悠绵恨自沈淑昭声中传出,这番情真意切,好似真是深受过沈家厚待之人。

提起朝臣,太后难免为之心中一沉。

“对于明昭旧案冤情一事,妾想起一计,只是还需从长计议,在道之前,不知太后可愿答应妾身一事?”

“何事?”

“朝中罗辑、公孙单二人乃妾一手提拔,才资出众,触类旁通,因此新得皇上加信,若此事交由他们二人暗中相办,恐会更便利些,少了诸多朝中皆认识太后心腹的麻烦。所以妾在此恳求,不知太后是否愿见二人一面,听他们一言?”

太后未作多思,“明日午时,散朝后你唤他们过来。”

“是。”

“你的人,哀家不会为难。”

“妾一心只想为太后谋得人才,明日午时,妾会送他们入殿。”

道毕,沈淑昭从永寿殿告退,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往日的她了,长姐一去,宫中只有她这个棋子,太后就算是不想用她,也不行。她坐上了舆座,按理说身子发酸,应该回去了,但她没有,而是对宫人命道——去披香殿。

至于这殿中住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宠妃顾氏。

一来到殿内,她感到身子酸得不行,想起昨夜之事,顿觉有苦难言,不过这也使得她更显柔软,几步路不稳,大有心疲多愁之意。她忽然因腿酸一不小心绊倒,正是失愕时,一个激灵,顺势向顾嫔沉沉一拜,直把顾嫔惊得连跟着跪下去,口中直唤:“贵妃这是在作甚么!”

沈淑昭擦拭泪水,装着本就要拜的模样,把实情道出:“沈家对不住姐姐,钦天监其实事出有因,是那长姐为了陷害于我,才作出了这番事,只不过不知被何人加用,才变成了姐姐替罪,实在对不住!”

顾嫔其实早就猜至此事,不过是碍于权面,才胆小不敢言,今日正主之一找上门来特地负荆请罪,使得她心底对沈家的怨恨淡了很多,转而去恨另外一个暗中人——那真正害了自己的人。

“妹妹亦是无辜的啊……我怎敢怨你?起来罢,快起来罢。”她掏出绣帕,掩饰红了的眼眶,一对本灵气十足的眸子因长久深禁而变得失黯无光。

“姐姐可知为何宫中一直察不出另一人的真相?”沈淑昭倏然压低了声儿。

“是……甚么?”她犹豫了,难道不是因为太后包庇自己的嫡侄女吗?

“那人不仅可以利用钦天监,还可以利用宫廷乐具,有银子有耳目,借长姐之手,除去了你,栽赃了别人,自己又脱得一干二净,在宫中如此深藏不露,瞒天过海,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顾嫔眼前闪过太后、皇后与熙妃的容貌,这些皆是她日思夜想,猜来猜去的身影。

沈淑昭紧咬牙关,“是她——”

当那最后几个字出来之时,顾嫔眼前一昏,算是所有缥缈不清的怨恨,不知归向何处的怨恨,皆从半空降下,砸在一个真实的人身上了——

“萧、皇、后。”

顾嫔缓缓坐在地上,半晌,痛苦道:“真是她?”

“我有六成把握,只是尚且还无可将其认罪的死证。”

“竟是她?我这般敬重于她……”顾嫔闭上清灵眸子,神色已是十分痛苦,随后,待缓过去,她悲凄问道:“陛下可知晓?”

她问了一个皇上与卫央未告诉沈淑昭之事。

不过沈淑昭随机应变:“我能知晓的,他必定知晓。”

“好……好,原他已尽力过了。”她倏然惆怅起来,“可怜的陛下,虽是虎中王,却奈何身不由己。”

“是啊,若无长公主,陛下不知还有多少事,仍被宫中枕边人蒙在鼓里。”

提起枕边人,醋意在顾嫔心中弥漫。她眼光一鸷,回道:“那等毒妇……凭何留在君王枕畔?”

“唉……其实妹妹想说,太后已经免赦了元妃,她不久就会假自尽……而后出宫,安然无恙活着,正如皇后一般。这里,苦的永远是我们这等人。”

“什么?!她一丝惩罚都不必受?”

“嗯。所以妹妹今日前来,不单是为了请罪这一件事。”沈淑昭轻轻握住顾嫔,语气哀婉,“太后偏袒的仍是长姐,连你那日出事后,陛下来见你她都带着长姐去邀宠。你我努力再久,也比不过嫡侄女,哪里将你我视为她的孩子,皆是假的,你我只是臣民,一枚棋子罢了……”

顾嫔稍微冷静了一点,虽然她从未自作多情至把自己当成太后的孩子,但她能理解沈淑昭这番话的用意,总归是侄女,不过是嫡庶有别。太后与贵妃之间她不清楚,如今细听这番话,算是明白了几分。她怜悯地拥住沈淑昭,就似在可怜自己一般。大好的前程,陡然间就被人白白葬送了,怪元妃,怪命,更怪皇后——

她要复仇。

萧家必得付出代价。

这是她的决心。虽然她永远不会知,真正的元凶其实是熙妃与贤妃,皇后不仅未干涉其中,就连太后“偏袒”元妃,那也是看在家族面上才这么做的。她拥着沈淑昭,心中却别有感触——太后已经靠不住了,且她也失了宠,如今唯一可拉拢的,就只有沈贵妃与长公主了。

沈淑昭被顾嫔抱着,久久过去,她愈来愈不好意思。

如何说才好,昨夜才抱着卫央,今日便被别人抱着,她觉得有些对不住卫央。

不禁暗中盼望顾嫔能早点放开她,别抱了,怪别扭的。

“多谢贵妃愿告诉妾身这些事……”顾嫔终于松开了她,温柔道:“这份恩情妾已铭记,来日必定相报。”

“妹妹日后会常来看望姐姐,长乐宫那边尚有事,妹妹先走一步。保重。”沈淑昭道,尽管她才从长乐宫过来。

“保重。”顾嫔话毕,倏忆起甚么,又补道:“天初解寒,路滑,妾送贵妃出宫好了。”

沈淑昭看着她,明白她已有所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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