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梦·二十八
尤金俯身将角落中的石板掀起来,笑吟吟的注视向胖男人。胖男人已经面色青白,但他必须往那处挪动脚步。
“这下面非常黑。”尤金提着油灯道,“非常黑。到时候无论您看到了什么,都请不要惊慌失措。”
他们没入了黑暗中。这一次,尤金将石板盖上了。
白十二匍匐在通风道内,他的远视注视了一会儿尤金和胖男人的背影,确定他们在短时间内不会折返,便从那个接近天花板并不显眼的通风口中跳了下来。
他在跳下之前都还在担忧是否会摔断腿——因为这里实在太高了。他小心翼翼的扶着石板挪动。但落地时却是完全和预想中不一致的轻盈。
他像一片羽毛一样落到地上,无伤无痛。
白十二心口崩在喉咙上。他知道尤金和胖男人从地道下去是来找寻他的。从旋梯而下,通过那个满是骸骨的绝对黑暗之处或许会花费较多的时间,但他们有一盏油灯。一旦发现地牢中空空无人,他们是绝对会重新追上来的。
留给白十二逃跑的时间并不多。
红衫木的大门是微掩着的,书橱的暗门也未关闭。白十二只需要一鼓作气的冲出去就可以。他看向通往更深地下的石板,但周围并没有可以用来挡住它的重物;更何况,白十二害怕在石板上发出声响,回音传达到地下旋梯引得尤金更快的折返。
他瞅了一眼被关在铁笼中的银六和其他三个少年。
他们意识是清醒的。但他们无法说话,无法大幅度的动弹。白十二握了握一直藏在袖子中的铁丝,他不确定能否快速的打开笼子救出他们。他闭了闭眼,蹑手蹑脚的从看台边缘轻声且飞快的挪移过去。
但银六的眼睛太尖了。
他开始用头撞笼子,铁器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听起来格外清晰。这还不够,银六的嘴被堵着了,但这不妨碍他发出呜咽声。当初,被关在黑箱子里时,经过白天的闹市它难以被别人听到,但在夜晚的寂静中完全不同。
其他的三个少年一开始像是被他吓到,但在银六呜呜的示意下,也发现了正准备绕行过他们的白十二。
糟糕。
银六在笼中半昂起头。白十二清晰的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烛火中格外明亮。他的神情——还有眼底,清清楚楚的写着挑衅。
你走啊,你敢吗?我就算进地狱也要拖你一起下去,你可是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我这一边。
银六没有说话,银六无法说话。但白十二还是从银六湛蓝色犹如天空的瞳孔中读出了这道信息。
他叹息一声,翻身向位于厅堂中心点的铁笼处跑去,他伸手止住了另外三个少年准备效仿银六发出的碰撞。他在笼子边蹲下,压低了声音道:“停,停!你们会把他们引上来的。”
另外三个少年止住了动作。银六昂着脸,扭了扭脖子示意。白十二将胳膊伸入栏杆之间,将贴在银六脸上的胶带撕了下来。银六将麻布恶狠狠的吐出,瞪了白十二一眼。
“你之前打算一个人逃出去?”
白十二没说话。
银六压低了声音,可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像是在喊叫:“当初是我救你出来的!要不然你早就死这里了!”
你救我,我还你,别把这当一次又一次的要挟。
白十二说:“我知道。我会帮你们。”他看着另外三个少年的眼睛,将食指放在嘴唇前,“我先取下你们嘴上的胶带,你们不要说话——小声些,越小越好。”
少年们点了点头,白十二扶住栅栏探过身子,一个个的将他们嘴上的束缚撕下来。然后他取出铁丝开始琢磨锁头,这个小锁和在地牢中锈的不成样的锁完全不同,这一回他的运气也不怎么好,更何况他想着流逝的时间越发着急起来。
银六盯了他一会,突然慢慢道:“你把绑住我的绳子解开。我会开锁。”
白十二隔着栅栏去解银六的绳子。是粗麻绳,绑了死结,紧紧的勒住银六的胳膊和腿。
“如果有刀就好了……”
“刀?”一边的少年突然轻声开口,“刀。圣坛下面有把刀。”
白十二往一边的圣坛看去,白色的台面上空空如也,他矮下身子,那把刀卡在圣坛下,架在涂成银色的凹槽上。它的刀鞘是银白色,和圣坛的花纹交织成极其不显眼的一体。白十二将它取下,从鞘中抽出。这把短刀开了刃,并非是纯粹的装饰品。
白十二将困住银六的绳索割开,银六挪了两下手腕麻绳便散落一地。他从白十二手里抢过铁丝开始琢磨铁笼的锁,白十二则一个个的给其他少年松绑。
“去他妈的。”银六一边开锁,一边低声的骂了句,“我才说服自己去做□□的工作,这头来那娘们倒完完全全的把我骗的厉害。现在这种场面,看来是被贵族老爷们当成是祭品,说什么暖床吃饱穿暖,放他娘的狗屁。”
白十二扯开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的绳索,轻瞥了银六一眼。
“看什么看,没听过我骂人?”
就算准备逃跑的时候银六也对白十二没有什么好声气。不过对比他之前的态度和咒骂的姿态,现在银六的语气要好太多。或许是因为知道必须压低声音,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白十二不大一样了。
在白十二割开最后一个同族少年的绳索时,他恰巧听到银六那边咔嗒了一声。银六开了锁,眯着眼举着铁丝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说开锁,没有人能比上爷爷我。——说起来,罂合欢是怎么知道我们还勾搭上三……老三的?”
“你说出了我们的名字。”白十二低声道。
“什么?”
这回接话的不是白十二了。他们将铁笼门给费力打开后——当然,它也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四个少年飞快的钻出了铁笼。这个时候,一边最为瘦小的少年开口了。
“……箱子里,我听到了你们说的名字。”
告密者并非这个银发的小少年。卫兵发现尸体后自然也救出了箱子中剩下的三个少年,但他们却未能获得自由。贵族从卫兵手里要过了他们,并承诺说出逃跑的两个银发少年下落的,赏赐十个银币。被人贩子绑来凑数的两个淡金发色少年恨极牵连他们的冰龙遗族,忙不迭的交代了他们的称号和各类其他下等人才知道的杂乱信息。随后,剩下的这个唯一的银发被带到内城中,并且再未看到那两个淡金发色少年。
白十二沉默的听完瘦小少年断断续续简单的叙述,顺手搀扶了一下最后一个从笼子中出来,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脚麻的差点摔倒的少年。他想起在银六执意放弃箱中其他少年时,殷绝嘴角露出的一抹淡到不行的薄凉笑容。
那两个淡金发色被牵连进来的少年,可能拿到了赏金回家;但更大的可能是已经死去。按尤金和另外一个胖男人的态度来看,一座城里出现一个冰龙遗族不稀奇,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若有贵族收集冰龙遗族,单单在政治上,被王城得知就会被认定是反叛的信号。所以鹊尔威伦绝对不可能让其他人将消息传达出去。
他也总算看懂银六。他最开始对白十二的示好,并非是因为同族,也并非是仅仅是因为白十二拿得动斧子。银六想要的是一个能绝对服从他的帮手,他甚至无法完全信任相处数年的同伴,也无法信任足够强却无法被掌控的殷绝,但他却依赖于血缘所维持的同族关系;这或许是冰龙遗族的特性。白十二对银六来说勉强算是听话,如果不是殷绝的存在,银六自信白十二最重视的会是自己;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白十二“有用”。
在白十二没有存在概念的两个星转中,想必银六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对毫无作用且懦弱无能的“白十二”失望。但是现在,在银六随时都想将白十二牺牲换取更大利益时,他却突然的“有用了”。
白十二回头看了看,封口的石板在烛光山洞下寂寂无声。
“快跑。”他低声说,并朝红衫木大门处迈开了脚步,“上面是一段昏暗的阶梯,然后是藏书室,我们只要跑到地面上就容易逃出去了——”
身后的石板被轰然掀开,摔在地板上时发出了轰鸣般的声响。
白十二暗道一声不好,他们一行人恰好跑过红衫木的大门。
“真他娘的见鬼!那个小鬼不仅逃了出来,还怎么把锁给开了!”
“该死,我忘了那两个小畜生是小偷。”
“他们逃不出去的!——”
白十二回过头来,只看到尤金面色阴暗的从地底出来,烛光无辜的晃动着,他的影子被交错的光线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晃动而阴森。
白十二单手扶住门柄,用力一甩将门甩合。在门关上的那个瞬间,他的视线清楚的穿过闭合的门,清晰的看见尤金手中一团模糊的光晕朝他们疾驰而来。
光晕穿透门扉,减弱了些许。它的速度太快,快到在它的速度下,所有人的奔跑都只不过被拉伸成慢动作。白十二的目光捕捉到它,他艰涩的挪开了头颅,无法被肉眼所见的光团从他的耳边错过,直直击中了跑在他前方的那个腿麻了的银发少年。
少年身子歪了歪。白十二看见无数半透明的荧光绿精神触手埋入了少年的大脑,少年轰然摔倒时,白十二意识到这就是上次攻击封闭他意识的法术。
他另一个少年下意识的就要搀扶晕死倒去的同伴。
白十二道:“快走!——他醒不过来的!”
尤金已经追了上来,胖男人跟在身后。
他们快速的通过狭长的台阶,一个一个的穿过书柜处的暗道。白十二踮起脚,抽出那本硫磺色的书籍,它重的简直像是全金属制成的。白十二举着它,反向调转了方向,往空槽出插去。高大的书橱的内侧发出一阵轰隆,就将缓缓合上。
在还剩下一个缝隙的时候,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撑住了逐渐闭合的暗道门。门一时间居然被抵住了,不再闭合。白十二抽出匕首,往那双手抠在门外青筋暴起的指节砍刺去,手敏锐的缩了回来,白十二的匕首刺在了完全合上的书橱上。
他将匕首拔丨出来重新插入鞘中往前跑去。
但一点微芒似的光点在暗门闭合的瞬间从地道中飘了出来,闪烁着一路上移,消失在外界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