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演绎 17
塞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入目即是一片石灰色的冷调墙壁, 而她正坐在一个被钉死在地板的椅子上, 位于一个单独封闭的小房间里。
眼前还有些模糊, 几个小时之前的记忆变得十分恍惚, 她甚至想不起来她究竟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她难受地伸出手按揉着隐约抽疼的额角, 等到终于能够从摇动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缓缓抬起头,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方,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 同样也正坐在椅子上的白衣女人。
塞拉一顿。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千百种思绪在脑海中瞬间闪过,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eurus, 欧洛丝,希腊语中的“东风之神”, 女人。最年轻的一位福尔摩斯。同样, 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她长得和她的其他亲人们并不相像。她很漂亮,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气质, 那是与莫里亚蒂相似的天真的孩子气, 苍白而空灵, 目光里宛如深埋着大理石墓碑, 令人想起漆黑幽灵的凝视,和白昼的灰烬。
塞拉在这一瞬间, 本能地感到了危险——生理比思维的反应更快, 一阵蛇般的颤栗沿着脊椎骨迅驰而上直击大脑。她浑身的汗毛都被激了起来, 立刻从那种混沌不清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她甚至遇到小丑都没有这样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眼里寂静得近乎虚无,空洞得宛如黑洞,从那里她很难察觉到属于正常人类的欲-望,只有死寂。
塞拉凝视了她半晌,对方也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最终,塞拉率先移开了眼神,扫视了这个密闭的房间一眼,在角落里发现了正在运作的摄像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能够证明她所处何处的信息。
于是她又转回头来,看向玻璃之后的欧洛丝。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现在几点了?”塞拉忽然开口问道。
接着,那种仿佛凝固成了一座苍白雕像的女人微微动了动,她披散在肩上的微卷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和两颊,这让她显得更年轻也更诡异,像是黎明之前的幽静森林。听到塞拉的话,她歪了歪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笑容,声音很轻很轻,宛如雾气即将消散,“时间,”她像是疑惑的重复,喃喃,“……它很重要吗?”
塞拉坐在椅子上,直视玻璃窗后的女人。她也是深色的长发披散着,目光幽深,脸色苍白。除了黑色大衣外,她们凝视对方的这一幕就像是凝视镜子中的倒影,说不出的相似的诡异。
“不,对我而言,它不重要。”塞拉如此回答,“我只是习惯了记住它,这对我有一些好处。”
年轻的福尔摩斯小姐用那双大而幽静的双眼望着塞拉,她说的话似乎都不用经过细致的思考,过快的思维速度让她往往能省去这对正常人类而言的过渡方式。
“12月27日,16:47:05,”欧洛丝如机器般报出一个准确无误的时间,顺便还奉送了她另外一个信息,“——谢林福特。一座监狱。”
塞拉看着她,顿了两秒。
“谢谢。”她很礼貌地致谢,一个想法立刻在心里得到确定——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表明此刻时间的物件,可对方仍然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这只能证明一点:她就是一台机器,永不停歇的发动机,不会生锈的转动的齿轮,一颗拥有自主意识的手雷。发生在周围的一切,包括走动的时间,在她的脑子里全部都有严格的程式,可以通过推理和计算而得出,精准而优雅,并且算无遗漏——难怪麦克罗夫特这样严谨的人都会用“可怕的天才”这样的词来形容他的亲妹妹。
这一番试探得到了她们彼此理想中的答案。塞拉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一直以来宛如假面般贴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毫不放松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方,继而再次开口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麦克罗夫特会把自己的妹妹关在一座封闭的监狱里,没有问前夜欧洛丝是怎么出来并且见到自己的,也没有问她为何会与犯罪界的拿破仑莫里亚蒂合作不遗余力地打压自己的哥哥,甚至数次让他陷入危险的绝境——这些问题对她而言都不是必要的,必要的只有关于她自己。
“为什么选择了我?”她问。
她敢保证向她这样犯过罪却仍然聪明到能够逍遥法外的凶手在这世上不知几何,而以福尔摩斯一家人的能力他们能找到很多这样的人。她也知道能够引起夏洛克福尔摩斯兴趣的女人也不会单单只会有她一个,她不是唯一,只是其中之一。她想知道会令自己成为“唯一”的必要条件究竟是什么。
至于曾经的那个疑问——“他们想从夏洛克身上得到什么”这个问题,在看到欧洛丝的第一眼,就已经不重要了。到了最后她总会知道答案的,并不急在这一刻。毕竟,她花费这么多心思让麦克罗夫特主动将她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到这一切阴谋和悬案背后那个最高级的犯罪者和指挥家。而现在,她见到了。
原本她是真的想来这个世界放松一下自己度个假的。没想到一开头就陷入如此麻烦之中。用那位卷毛侦探的话来说:时过境迁,烂事依然。
塞拉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欧洛丝微微歪了歪头,她的目光迅速朝上望了一眼。塞拉随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原本隐隐透着红光的摄像头在她那一眼后红点忽然就消失了——有人控制了它,并且在欧洛丝的示意下让它暂时停止了运作。
塞拉看向对方。苍白的女人却轻声开口。
“我们有五分钟时间,”她说,“无人打扰的五分钟。”
那么也就意味着,300秒内她们这段谈话除了当事人外不会有第三者知晓——真有趣,塞拉以为欧洛丝才是谢林福特的秘密囚犯,可她一个眼神就能关闭掉这里的摄像头……真想看到麦克罗夫特在镜头之后的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说完,欧洛丝缓缓站起了身。她没有穿鞋,赤着脚慢慢走到了玻璃窗前,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伸出手按在上面,掌纹清晰可见。她凝视着椅子上的女人,呼吸间的热气在玻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几秒后又缓缓散去——
“麦克罗夫特害怕我,”欧洛丝的声音幽静得如同鬼魂低语,“他称自己这种‘人间精品’的智商也只能算是‘出类拔萃’而已,而我呢…我是‘era-defining genius’,能改变时代的天才。”
她只上了一个小时的推特,就准确预测出针对英-国本土的三起恐怖袭击的准确日期。而这只是麦克罗夫特让她办过的其中一个并不算起眼的小案子。
过去三十年来,她可以对吃的每一口食物的菜名和原本模样都历历在目,她的cpu运算能力远超凡人,这赋予了她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普通人心算三位数减法可能要五到十秒,而她只要几十毫秒就足够。
和夏洛克一样她也拥有“记忆宫殿”,并且比她那个要庞大得多——夏洛克为了给大脑硬盘腾出空间不惜删掉“地球围着太阳旋转”这种对他办案毫无作用的知识,而她就不会有这种麻烦,她几乎记得她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每一个画面。更形象而言,麦克罗夫特和夏洛克,在硬件上不过只是一个低配版的东来之风。
即使如麦克罗夫特这样的人,害怕这个妹妹也是有道理的。
“他认为我有一种能力——事实上,我的确有。”欧洛丝说,“我能通过谈话来控制一个人——不是催眠,不是威胁,也不是让他直直走出去大开杀戒。而是彻底地从心里改变了他——即便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儿,也只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不会想到与我有任何关系。”
塞拉安静地听着。
欧洛丝的眼珠时常凝止在一处不动,这让她的目光变得极深极静,而且极有吸引力,会忍不住想要看进她的眼底里去。然后从此深陷黑洞无法自拔。
她听懂了。欧洛丝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为什么选择了我?
——麦克罗夫特告诉我,这有一个女人夏洛克暂时搞不定,而他不想要插手。正好,我会精神控制这一门技能,所以,让她亲口认罪这种活计,我最合适不过。
难怪当初他答应得那么迅速,她的目的实现得那么轻易。原来他在背后还有这一手杀手锏。
只可惜,就如同他对欧洛丝曾经的判断那样:他无法掌控这个妹妹所以将她关了起来。但事实却是他从未关得住她,也从来无法预料她的下一步举动,正如此刻欧洛丝将麦克罗夫特的计划轻轻松松地抖了出来一样。他对他这一家子的人都无可奈何。
塞拉按了按自己仍然有些抽疼的额头,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欧洛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所以,我那位慷慨的投资人……?”
“他不错,”欧洛丝如此评价这位让全英国都感到焦头烂额的咨询犯罪专家,“可我没有控制他。我只是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塞拉绝不会认为仅仅一个无关紧要的交易就会让莫里亚蒂实施这么多会威胁到她亲哥哥的计划,即使年轻,她也没这么容易受人摆布。
——直到后来传出莫里亚蒂自杀的消息,塞拉才明白过来:那的确是一个交易。但却是一个莫里亚蒂根本无法拒绝的交易——在一定程度上打败福尔摩斯,让他们身败名裂,并深陷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这就是他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胜利。
她看透了聪明人的心理。她一向都能很好地利用到这一点。
接着,欧洛丝的目光缓缓定到了她的身上。她看上去非常苍白而且孱弱,脆弱得如同一吹即散。可那眼神……却能让人从灵魂的骨髓里感到恐惧的战栗,血液都为之变得冰凉。
“我不在乎你杀了谁,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人总是会死的,爸爸妈妈会死,麦克罗夫特会死,夏洛克会死,我也会——我们总有一天会被迫或者甘愿结束自己的性命,”欧洛丝双手按在玻璃上,轻声喃喃,“当诗中提到死亡的时候,总是很平静……我想知道这是否是真的——死亡,这个终结一切的名词。”
她说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歪了歪头,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和孩子气般地凝视她,轻声开口,只一句,就让塞拉瞳孔微微一缩,目光瞬间就变了——
“那么你呢,塞拉?——你经历过了如此多的死亡,它对你而言,又是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