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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永夜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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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又复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先是难以忍受的疼痛。脱胎换骨般的剧痛, 每一寸原本白皙光洁的骨头都开始变得愈发坚硬而灰白, 仿佛经过了百年般的陈旧,腐化后变得更加难以摧毁。属于人类的所有血液被一寸一寸强硬地排出体外, 甚至可以听得见那浓稠液体在缓慢流淌的声音。皮肤如同烧灼一样疼起来,思维和灵魂都着了火,活着的所有证据被焚化成灰,彻底地死去,痛苦,混乱, 惨烈的尖叫, 挣扎, 然后缓慢褪去,模糊, 变冷,接着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切都开始变得异常清晰且鲜明。

她能感觉到雕花书桌上哔剥闪烁的烛光。原本的柔和在此刻开始变得刺眼起来,她甚至可以一眼分明地看见烛火之顶的一缕幽蓝之光。

在晃动的烛火之后, 她开始能分辨出在血红色漆料墙壁上的每一条细微裂开的纹路。

她看到了空气中的尘埃。被光所照耀的,被黑暗所掩盖的, 它们像小行星一样快速旋转着,纤毫毕现,绕着彼此转动着在空中翩翩起舞。

接着她听见了某种声音。

很轻微的, 充满着某种奇妙而且甜腻, 极具诱惑力的气息。

就像是她曾经闻见过的, 混合着蜂蜜、丁香和阳光的味道。令人想起一些更美好而且美味的事物:桂皮、风信子、梨、海水、蓬松的面包、松树、香草、苹果、苔藓、薰衣草、巧克力……

塞拉睁着眼,然后缓缓伸出手,端详着这前一刻还熟悉无比此刻却变得熟悉又陌生的一部分。

修长,苍白,像是某种无瑕白骨雕成的艺术品,充满了静止的精妙之处。可她分明记得她的手不是这样的——手指和手背,掌心都有着陈年的细小疤痕,艺术品中令人惋惜的瑕疵。而绝非是眼前这样完美到近乎失真的模样。

她端详着自己的手,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并为这样绝无仅有的奇妙改变而感到无与伦比的惊奇。在她的经历里没有任何一种比得上这个,令一切不完美变得完美,令所有美丽成为绝世的缩影。这明明属于邪恶死亡的腐朽,却有着比神迹般还要不可思议的修复之力。

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并不会想到她此刻的模样在别人的眼中,是多么震撼人心。

直到另外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终于令她稍稍转移了注意。

那陌生的手指轻柔而暧昧地与她五指交握,指间缓慢地摩擦着她的掌心,让人心痒难耐的挑逗调情。而手指的主人则弯下腰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重新活过来的脸庞,忍不住由心底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多么不可思议的美丽,奇迹。就像开始枯萎的干花被浸泡入温热的水中,枝叶和花蕊一寸一寸地舒展开来,愉悦而悠然地漂浮在暖意之中,那种慵懒鲜活,那样充满了血色和鲜嫩的双颊,容光从身体的深处重新催发,白金色的长发开始缓缓流动着月光般的润泽,比凡间的烛火更幽静。紫罗兰色的眼眸如今宛如有鬼火燃烧,幽亮诡谲,不可侵犯盛放凌人的美。那原本被□□成泥的无辜全然死去,她从埋骨之地重新站了起来,死而复活,宛若新生,美得极为艰深而彻骨,只需一眼就能被世人所牢记。

她看上去像是精美的法国香皂雕刻出来的完美雕像,骨子里隐匿着绝世妖姬的缩影。

这样纯粹的改变,令她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变得不同了。

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清晰,更分明,也更……毫无新意。

塞拉缓缓抬起眼,烛火之下她的脸颊红润而富有血色,带着健康的光泽,任谁也不会猜到前一天她还是身处底层空有美貌却无长技的奴隶。

莱斯特握住她的手指,凑近她的脸,让她闻见自己呼吸里隐约的甜味,那对所有新生儿来说都无法拒绝的诱惑。他劝诱般地轻柔开口,“来,亲爱的……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塞拉环视一周,然后收回目光,似乎重生之后这一切的改变让她有些安静下去。她几乎是称得上顺从地回答他,“一切。”

死去之后。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原来这就是永恒的生命里,她将要所记住的一切。

似乎所有存在在她的眼里都不再有了秘密,又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更加神秘不可预知。

莱斯特很满意她的回答,比以往所得到的回答都更令他惊喜。“一切”这个词语有着丰富的意义,他听过他创造出来的同伴们回答“声音”,“昆虫”以及“生命”。但只有她的答案,最接近他心中的那个。

看来她的灵魂,就和她的美貌一样危险而有着可怕的杀伤力呢。

莱斯特眼中诡异的笑意愈深,他轻轻俯身,执起她的手烙下轻吻,嘴唇贴着她柔软的手背情人般亲密喃喃,“那么现在,告诉我……你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

“饥饿,”塞拉声音平静,“渴,颤抖,以及……”她看了一眼被帘幕牢牢遮住的窗口,“热度。”

“这就对了,我的姑娘。”莱斯特安慰般地轻柔抚摸她的掌心,展开英俊迷人的微笑,金黄色的头发和眼珠在烛火下闪闪发光,“如此美好的夜晚,我又怎么忍心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忍饥挨饿?”

“来,my dy ,”他轻轻一拉,塞拉就顺着他的力量直起身来,不复之前的虚弱无力,她浑身仿佛都充满着某种使不完的力气,精神焕发,很轻易地就从床上下了地,任由莱斯特为她披上一件男士绣着银色细纹的华美外套,拉着她的手,用鬼魂般的脚步轻轻往外走去,轻声说着,“虽然夜晚最美好的时光已不再,可相信我……城镇里的深夜,我们这种人,总能找到一些合乎心意的美味佳肴——”

他推开门,外面即是一片静谧而点着零星灯火的城中夜景,远处隐隐传来轮船的鸣笛声,密西西比河的水面闪着粼粼的波光,美如梦境。

莱斯特深处手臂,向她展示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他的眼中充满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激情和狂热,高昂兴奋的声音宛如颂诗——

“来吧!我的朋友——我的巫女,我的伴侣!”他的语调夸张极了,“这个世界,从此刻开始,就属于我们了!”

塞拉双手撑在大理石横栏上,望着下面沉入梦乡的静谧城镇,微微一笑。

“是的,莱斯特,”她说,“这个世界,属于我的了。”

……

……

新奥尔良,深夜。远方各种族鱼龙混杂的集市商会,烛火和喧嚣彻夜不息。

这座美国城市命中注定要是个矛盾的综合统一体。名字里说带着新,气质上却老朽不堪;绰号是“大快活”,可塞拉有所听闻它二百两年来在美国大陆上历尽人间沧桑,尝过的眼泪恐怕比欢笑要多得多。

1718年,法国人在靠近密西西比河口的仅有高地安了家,最早的新奥尔良老城就是今天河边的法国区。开埠后的第一批居民组成相当不堪,划桨奴,猎户,淘金士,清洁工,而女性,便是清一色的□□。后来这座城市历经法国,英国,西班牙又是法国的殖民洗礼,两场大火将整个老城烧个精光,法兰西风情一起不返。只有法国人的风流浮华奢靡精致的生活态度随着时光在新奥尔良深深扎了根,孕育出恶之灵罪之花,静观风云变幻,冷眼世事沧桑。

而如今的1802年,正是西班牙在北美的势力逐步消亡,被迫将新奥尔良还给法国的第二年。新奥尔良备受多个国家和种族文化的洗礼,外来宗教与信仰多方混杂,衍生了许多不被登记在官方纸册上的集会贸易之地。塞拉和莱斯特此刻找到的这个,就是其中很有名的以吉普赛人和波斯商人为主的交易区。

为了庆祝买卖成功,也为了炒热气氛,这里多半会驻扎着很多能歌善舞的流浪者。而此时恰逢举办一个盛大的篝火晚会,一群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唱歌跳舞,欢声笑语响彻苍穹。

塞拉和莱斯特则站在一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个方向,像是匍匐在草丛中的狩猎者,挑选自己合乎心意的食物。

“不要挑太引人注目的,太瘦的不行缺乏营养,太胖的也不行口感不佳,”莱斯特伏在她耳边语重心长地教导着这个新生儿,仿佛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益友,“我建议你选择一个年幼的处女——健康,天真,无辜,充满好奇,毫无警惕之心……这样的人流出的鲜血也是最甜美的,我保证你尝上一口就再也无法遗忘——当然,就你而言也许你更喜欢处-男,不过这可不太好找……”

说着说着,莱斯特忽然发现塞拉的目光定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就不动了。他好奇地寻着她的眼神望去。

噢。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他心想。虽然是个吉普赛人,会唱歌的流浪一族,但那个英俊而削瘦的男歌者显而易见是其中极其受欢迎的一个。只不过几秒钟之内他就看见好几束在篝火旁向他投过去的爱慕目光。而且他看上去很年轻,也很热情,对世界充满了乐观的向往。虽然他并不推荐塞拉挑选一个过于醒目的猎物,但如果她喜欢的话……他会帮她弄到手的。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用餐的吗,亲爱的?”莱斯特贴着她的耳廓,望着那个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停下来的男歌者,意味深长地笑了,声音低哑地喃喃,“只有一个原则最好遵守……”

“干净利落。不要留下太过显眼的痕迹。”

“当然了,如果能不使他发出尖叫,我想我就对此再满意不过了。”

他见过不少第一次进食就把场面弄得狼藉一片的新生儿,他心里嫌弃极了,觉得那粗鲁而毫无优雅风度可言。他将狩猎当成一种至高艺术行为的化身,最好一滴血不溢出,不会弄得猎物伤口血肉模糊,不会让他们从疼痛的快-感中半途惊醒发出恐惧的尖叫——只可惜只有很少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大多数只顾得上满足饱腹之欲。真遗憾并非所有人都有他这样的觉悟。

在此之前他从未教过塞拉这样的新生儿该怎么做。他想看看她是否也具备那样的天赋。

“去吧,亲爱的。”莱斯特抚摸着女人柔软丝滑的长发,蛊惑般地轻声开口,“记住:你是一位高贵的女士,即便杀人,也需优雅。”

杀人狂,变态和胆小鬼才会这么形容——塞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视前方,然后朝那位等待在原地的男歌者走了过去。

莱斯特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看着塞拉一经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她的目标很明确,显然她的眼里只有晚会中最耀眼的那一位。而对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也露出了明朗欣喜的笑容,她则回以淡淡的微笑。两个笑容都透露出了一个相同的信息:今晚,他们都找到了可以度过漫漫长夜的伴侣/佳肴。

塞拉朝男歌者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一旁的树林走去。

英俊的男人痴痴地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火焰忽然冲天而起,立刻打断了他的遐思。他回过神来,忙不迭跟随着塞拉的脚步,拒绝了旁边几位少女的阻拦,几乎是不经思考地一脚迈入了深幽黑暗的森林。

莱斯特露出猫一样狡黠而优雅的微笑。

……

夜晚的树林,阴霾黯影将四周笼罩,黑得看不见前路,静得听不到虫鸣。

男歌者小心翼翼地踏过一截露出地面的树根,环顾四周,用还带着口音的英语呼唤那位他爱慕的女士。然而,就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内,对方深入树林,却如同消失在了这里一般看不见踪影,亦听不到她的呼吸和脚步声。

他是一个流浪的歌者。他去过很多地方,高大的森林,各种各样的树林。在他的认知里,森林像人心一样无边无际,但树林是有边际并且封闭的,在树林里故意走岔路好享受四处漫游的乐趣,暂时失去方向的感觉就像度假,假期结束后会神清气爽地回家,口袋装满坚果,手中满握野花,腿上沾着某只鸟落下的羽毛,树林充满了魔法,那可能的威胁以种种声音影像为微微恐惧增添一股愉快的刺激,这是自然的荒野,任何都是未知。他从来不畏惧去探寻世间不存在的东西,冒险和好奇是人的天性,而他是流浪者中的勇士,吟颂生命和美好的歌唱家。

但从没有一个树林像今天这个一样给他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死寂。缺乏自然的流动。没有生机。

明明离集市的篝火只有百米之遥,却犹如隔了一个世界那样,将一切火焰,欢笑,歌声都断绝在外。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他难得地感受到了恐惧。来自对死亡的担忧。

可他只要一想起对方那举世无双的美貌,这种忧虑就瞬间被冲淡了。他想他是个幸运儿,与这样的女人共度一夜是大部分男人一辈子都肖想不到的幸运。更何况她气质高贵不凡,衣着光鲜亮丽,她必定是一位贵族后裔,也许就像歌词中那样为寻真爱而奔逃离家的勇敢女孩儿?也许她会瞧上自己,女人不都爱男人风一样的天性和英俊脸庞吗?

男歌者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再呼唤他爱慕的女孩儿,却不妨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轻柔鬼魅的声音——

“你,喜欢我吗?”

他一愣,肌肉下意识地绷紧,然后立刻感到了欣喜。他想要保持这样若有若无的神秘感,他对调-情有着十足的经验,于是刻意没有回头,而是放低了声音,用那含着深情与感性的磁性嗓音回答她,“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预料到,你会终结我的人生。”

神秘的来客发出低低的轻笑,意味不明,“是吗?……”

他感受到对方愈来愈靠近,有轻微的气息弥散在他脖子周围,因为激动他浑身都开始隐隐颤抖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保持着冷静和镇定,不想破坏这样美好而令人难忘的气氛,“你选择了我,正如我同时选择了你。这是男女之间无法违抗的东西,我们所需要做的只用去顺从它,不必怀有任何恐惧。”

“我可不会恐惧,”女音轻轻说道,“可是你……待会儿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男歌者摇了摇头,很坚定,“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很清楚了,他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一个人的手上,而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任何事?”对方重复了一次,声音愈发低柔了,“也包括……献上你的命?”

他以为这又是一个誓言的考验。女人总是喜欢听类似的话,不管真心假意。他当然不会选择毁掉这难得的气氛,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毫无疑问。”

“很好。”她似乎是笑了,呼吸愈来愈近,他感觉到有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脖子,那轻柔的力度宛如爱抚,带着某种劝慰和引诱。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刚刚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然后就僵硬在原地——

一阵猝不及防的刺疼,然后就是令人晕眩的麻痒,呼吸和心跳加速,似乎血液开始往同一个迅速流去,伴随着巨大的快-意和窒息感。世界逐渐变得昏暗,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缓缓闭上。然后停止了呼吸。

塞拉依旧没有从他的脖间抬起头来。当那猩红甜美到不可思议的液体流淌在喉咙间,那种难以言喻奇妙的感觉……她只会想要得到更多,更多,似乎来自这种充满生命力和暖意的欲-望永无止境。

“够了——够了,亲爱的。”一只手缓缓将她的下巴抬起,制止了她接下来的举动。她抬眼就看到莱斯特微笑着望着她,将声息断绝的尸体放倒在地。他打量着塞拉的唇角,又看了尸体脖子处的细小伤口一眼,笑得愈发英俊迷人了,眼里那种兴味的光芒愈盛——

“很好……完美无瑕。”他真心实意地夸赞着,“没有一滴血漏出来,精准而优雅,惊人的自控力……当然,你还需要注意一点:千万要在猎物完全停止心跳的前一刻停下。我们可不能喝下死人的血,那是最毒的□□。”

他伸出手指,抚摸着塞拉嫣红如血的唇角,忍不住低首,亲吻女人光洁柔滑的额心,笑容中满含骄傲与得意,“干得漂亮,我的巫女……非常,漂亮。”

塞拉顺从地任由他亲吻额头,垂下眼眸。

“是你教得好呢,莱斯特。”她微微一笑,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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