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番外 卷福(中)
入夜, 雨水连绵不断, 如帘幕笼盖一切。
这座世界最大的冲积平原所拔起的森林中, 处处皆参天的大树, 缠绕的藤萝以及繁茂的花草,在白天犹如一座古老而神秘的绿色迷宫, 但一旦夜幕降临, 繁盛枝叶遮住穹顶的月光, 森林就变成了幽谧的坟墓,偶有窸窸窣窣和风拂翠叶的声响。而如今连续多日的暴雨更是将这声音尽数掩埋, 天地间唯有哗然雨水冲刷汇聚的喧嚣。
而就在这片隐藏着无数危险和财富的森林里, 在足有十人才能环绕一圈背风的参天大树旁,一颗不知何故被拦腰折断的巨木卧倒在地,其下形成的三角区则成了附近为数不多大雨洗礼不到的干燥地。断木两旁都淅淅沥沥地落着雨, 唯有这片狭窄的区域犹如净土般静寂, 两个身影得以安全无虞地掩藏在这里。
淡薄的月光难以穿林拂叶落入湿润的泥土, 周围一切都是黑漆漆的,而在这雨水的嘈杂与夜色的寂静极度的对比中, 偶有被淋湿叶片的反光提供了些许视野, 适应了这浓重的黑暗后, 才能隐约看见来此避雨二人的轮廓模样——一个头发微卷, 因为浸湿的缘故柔软地耷拉在额头上,勾勒出来的下颔弧度坚硬狭长, 蹲在树干下默然思索。另一个则扎着低马尾, 怀中抱着一个帆布背包, 背靠树根低垂着眼,侧脸宛如雕塑深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两个人虽然因为空间狭小的缘故不得不缩短彼此的距离,但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暴雨渐渐有了缓歇的征兆,其中一人首先选择打破了沉寂——
一个低沉磁性极具辨识度的男音,语速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多做思考。
“你这套在森林里追踪的技能,是从哪里学来的?私人野营班?”
面对着他更纤瘦的人无声地笑了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鲜嫩多汁的芒果递给他,再顺手给自己拿了一个,一边慢吞吞地拨着皮,嗅着浓郁的果香,一边笑着低声回答他,“我?……我曾经在野外生活过很长的时间,我认为你大概无法想象那段日子会有多么漫长。”
为了追捕身负数条人命的几位偷猎者而远赴南美洲亚马逊平原的卷毛侦探接过对方拿出的芒果,毫不犹豫地拨皮啃下第一口,暂且安慰自己疯狂叫嚣不满的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试图从这浓郁的黑暗里瞧出她神色里丁点儿的破绽来。听到她如此回答,侦探思索了一秒,砸吧了一下嘴唇,问题看似荒谬至极,却是一针见血。
“漫长?”夏洛克·福尔摩斯目光锐利,“多么漫长?像几千几百年那么长?”
扎着马尾辫的女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慢吞吞地吸着芒果香甜的汁肉,有从头顶漏下的几滴雨水顺着她的额角到颧骨一路蜿蜒至下颔,划出一条即便在黑夜中也显得无比深邃如同雕刻般的面部棱角。
作为阅人无数的咨询侦探,三十多年来,夏洛克·福尔摩斯见过各种各样面目的人,但没有一个如同她这样能令他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她长相的缘故,也许是别的。他并非是一个乐意记住无关紧要之人面庞的人,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是极少他闭上眼睛也能完整回想起她容貌的“熟人”。而上一个有此殊荣的人还是约翰·华生。
夏洛克·福尔摩斯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假设我可以相信——这是塞拉,只是塞拉——说的真话?”
关于漫长的野外生活。毕竟,在他们共同追捕这几个品性恶劣手染鲜血的偷猎者的时候,她展现出来的那种丰富而熟练的野外生存能力,可不是一个整日待在影视基地和公寓里的大明星可以在一两天内做到的。
夏洛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侦探,但即便天才如他也有短板之处,他得承认在这方面尚有欠缺,所以这一路上能够牢牢追踪住那些偷猎者大部分都是她的功劳。有些问题他已经憋在心中许久了,好不容易因为暴雨停下脚步歇息,他才找到机会一股脑问了出来。
至于她的答案是真是假……他自会尽力去分辨清楚。
接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就很不满地等来了一个典型塞拉式的答案——
“这不重要。”她漫不经心地说,专心致志地啃着芒果,争取把所有果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这会让她产生艺术品诞生般的成就感。
夏洛克挑着眉,语气隐隐有了起伏。他在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类似的回答,似乎她总是对这些他费尽心思追求的真相从来都不屑一顾。她从没严辞拒绝过他的问题,但更令人恼怒的是她也没有认真地解疑——似乎她来这个世界毫无某种使命和目的,只是来度个假而已。
“对你来说,”夏洛克盯着她,“什么才算重要?”
塞拉终于吃完了芒果,将果核伸入旁边的雨水中冲刷干净,然后低垂着眼,看着那扁平微有毛絮的核,似乎是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笑,轻声开口,“什么才算重要呢?……你瞧,夏洛克,很多时候我们做一件大事,都会提前告诉自己: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最真实的。可是如果一旦我们失败了,又会反过来安慰自己:结果可以再来,重在参与——”
她抬起眼,原本碧绿色的眼睛在浓重的夜里被熏染成了沉静幽黯的墨绿,然而她的气息平和,仿佛身边淅淅沥沥的雨滴形成了一道透明的水幕,将天地和她都隔绝开来。
“而你呢,夏洛克,你为了一个和你毫不相关的死者,追捕几个与你的生活毫不相关的罪犯,跑到这离家千里之外荒无人烟的雨林,面临饥饿,虫蚁,暴雨,高温,疾病,甚至枪击的危险……你在乎的是抓捕到凶手这个结果,还是仅仅为死者执行正义的旅程呢?”
她的笑容很浅淡,“当你有一天明白了你的选择,那么,你就找到了关于我的答案。”
夏洛克·福尔摩斯抿了抿嘴唇,很深刻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我以为你的答案会和以前一样,至多只会有五个字。”
不知道。也许吧。你说呢。这不重要——对她而言可真是万能的回答。
“有人告诉我,当她不想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答案往往会比预料中的字数超过更多。”夏洛克语气平板。
塞拉耸了耸肩,“那个人说得很对。”
卷毛侦探,“……”
“怎么?”塞拉明知故问地逗他,“你是在表达不平吗?”
夏洛克,“我以为这已经足够显而易见。”
塞拉挑高眉,“我还没有为你的哥哥满世界通缉我而迁怒到你,我甚至冒着巨大风险给你发了圣诞节祝福短信——”
她还没有一条条地数完自己对他的“尽心尽力”,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无情地打断了她,很直接地问了一个她预料之外的问题,“——为什么要默认求婚?”
塞拉愣了愣,很难理解侦探过于跳跃的思维,不过她的反应也足够快,只是瞬间笑意就弥漫在眉梢眼角,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微微歪着头,看着表情冷静的卷毛侦探,轻声笑道,“你居心叵测地求婚,我也就漫不经心地答应……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侦探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心里深藏的蓄势已久的怨气,声音都情不自禁地微微提高了些许,“你知道为了向我的妈妈解释清楚这个求婚我经历了些什么吗?”
塞拉笑意更深,“啧,怎么看我都是更吃亏的那个。夏利小公主,绅士可不应该肚量如此狭小,为了一个不作数的求婚而耿耿于怀。”她着重强调了其中的形容词。
夏洛克立刻抓住了其中一个点快速反驳道,“我从来不是一个绅士。”所以耿耿于怀是应该的。
塞拉慢条斯理地回道,“我知道。‘绅士’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用来形容你的词。”
夏洛克微不可察地轻哼一声,意有所指,“你似乎对此很有经验。”关于对绅士的了解。
塞拉眉梢微动,凝视他,似乎要看进他通透的眼底里去,拖长了声音,“别告诉我……你是在吃醋?——当然了,如果这是真的,我会很乐意在出去后发一则脸书来告诉全世界‘夏洛克吃醋了’这个惊天骇闻。”
夏洛克·福尔摩斯动也未动,看着她,语气笃定,“你在转移话题。”
塞拉坦然,“没错。”
卷毛侦探,“……”纵然他有十足的应答经验,也在一时半会只会无法解决这种无赖般的回答。
不过也因为这段可贵的沉默间隙,夏洛克敏锐地发觉这个瘦削的女人似乎在轻轻颤抖,这勾起了他早上忙碌追踪偷猎者而被忽视过去的细节回忆——他记得在连续两天三夜不间断高强度的赶路之旅后,今日她起床时似乎压着声音低咳了好几声。而综合她如今愈发苍白的脸色和间歇性颤抖的身体,侦探很快得出了结论——
“你看上去好像很冷。”他望着塞拉,微微皱眉。热带雨林的气候,即便是晚上下雨也是湿热的,而她显而易见一直在打冷颤。
对于这个家伙在某些方面过于迟钝的反应,塞拉早就习以为常,很平淡地反问了一句,“——看上去?”
夏洛克,“……可是我们不能生火。”好不容易才追到了这里,可不能因为生火而被那些敏锐又冷酷的偷猎者发现他们,对方都身强力壮,而且抱团行动,他带着塞拉可没把握能活捉那群杀死守林员的凶手。
塞拉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侦探脸上罕见地浮现些许挣扎的神色,歪了歪头,“所以?……”
夏洛克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了几秒,试图镇定自若心怀坦荡地开口,“所以你要不要来取暖?”
取暖?
塞拉反应依旧平淡,似乎完全没理会他的意思,“噢。你有什么好主意?”
夏洛克微微抿起嘴唇,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最后,他抬起眼,目光非常清明透彻地看向塞拉,无声地朝她伸出了手。
塞拉没有动,只是很淡地笑了笑,颇为有趣地故意问道,“这是什么?”
侦探一板一眼地回答,“一个目前为止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取暖方式。”顿了顿,他语带警告地补上一句,“——你别多想。”
啧。既然夏洛克·福尔摩斯都亲自开口了,她还有什么理由能拒绝呢?塞拉笑意渐深,终于还是松开背包,朝他伸出了手。
指尖一经相触,夏洛克睫毛微微一颤,面色立刻恢复平静。他看上去非常正直而且公式化地握住塞拉的手腕,然后手臂收紧,将她有些发凉的身体抱入怀里。她湿润的头发吻上了他的下巴,雨水般清新浅淡的气息,还有隐隐鲜甜的芒果香味。
健康强壮的男性身体所带来的温暖和热意瞬间熨帖到了骨子里去。塞拉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侦探的腰,侧脸几乎要埋入他笔直的锁骨里。她嫌弃那骨头膈应,干脆自己换了个方向,将头紧贴在对方温热的胸膛上,隔着一层衣物,她清晰无疑地听见了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
空气有片刻的宁静。
“……你的心跳在加速。”塞拉忽然开口,打破了原本带着温馨暖意的氛围。
“……”侦探下颔收紧,他尽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无波,“看样子你不冷了?”
“唔……比之前好了一些。”塞拉说,看侦探立刻就有松开她的征兆,她马上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更暖和。”
夏洛克静默了几秒。
“那就保持安静。”他低沉的声音里满含警告。
塞拉垂下眼,轻轻笑出声,心情不错地顺着他的话答道,“好的,夏利。”
侦探低下头,看见那个平日里正经起来就格外凌厉锋锐但闲散下来就懒得如同没有骨头的女人安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听他心跳。她长长的睫毛垂落,偶然轻轻颤动一下,如同脆弱薄透的蝶翼。即便光线昏暗视力模糊,他在脑海里也能清晰勾勒出她此刻的模样:一定是宛如午后的猫一样享受地轻眯着眼,唇角若有若无地含着微笑,呼吸平稳,闲适慵懒,一个人就能自成一个世界。
而现在有些许不同的是,此刻,他在她的世界里,亲密得双臂相拥,气息相闻。
雨幕隔开了森林所有喧嚣。这样近乎宁静的天地里,似乎就在这短暂的一夜之间,时间都变得昏暗缓慢了下去。似乎他们存在于此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执行正义的审判,而仅仅是取暖,拥抱,聆听彼此的心跳。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麦克罗夫特是冰人。而夏洛克心里有火焰。
唯有因为寒冷而颤抖的孤独者,才会渴望着火焰,才会觉得那种肆意的燃烧不是灼烫,而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漫长的日子”。他在心里默默想。
——会比你将要与我度过的这一生,还要漫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