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志在必得
“辨识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
辛不离的失声惊呼,吓得正在院中蒸饼的辛陈氏都忙不迭地跑过来,持着炊勺探头进门:
“七宝,怎么了?”
辛不离双手连摇,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卷:“没事,没事,阿娘放心吧。”
辛陈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瞬间转了一脸慈爱的笑容,望向辛不离对面的莲生:“莲生,等会儿别走了,一起吃饭吧?婶娘蒸了菜饼子,还有……”
“谢谢婶娘!”莲生忙不迭地跪直身体,毕恭毕敬地施礼:“嘻嘻,我都闻见啦,还有腌荠菜和醋粥!口水都流下来啦,我最爱喝醋粥!……”
待得阿娘离去,辛不离方才镇定了心神,瞪圆一双乌溜溜的眼,半信半疑地盯着莲生:
“一千多种?这是人做的事?”
他指指身边板壁,钉得横七竖八的木板条上,自己用木炭勾画的一幅人体穴位图:
“人身十四条经络,四百多个穴位,我记了半年多才记熟,要记住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还需要一一辨识,怎么可能做到?”
“甘家香堂人人都会做!”莲生赌气地翘着嘴巴:“我底子薄,是差得远了点,但多下功夫,也不见得就做不到。”
辛不离沉吟片刻,清澄的眼眸闪动,神情相当复杂。
这小妹子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坚定地要去甘家香堂做工。素知她生性执拗,立下的志向就一定要实现,虽然搞不清这志向的来由,也只好倾力帮她。只是,听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差得有多远,是甘露大街到云龙门那么远,还是敦煌到波斯那么远?”
“哼……也没太远。”
“你现在认识多少种了?”
“……三十多种了。”
莲生闷闷低头。“是差得远了点。”
自幼嗜食花香,莲生对于香气,其实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旁人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她是过鼻不忘。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香臭,只要她嗅过,便都深铭于心,随时可以翻查。就算是极其细微的,常人留意不到的气味,只要掠过她的鼻端,也立时被她发现。
上月与那韶王殿下打的第四场架,李重耳刚刚走进九婴林那片空地,便已经被她发现异样,当即大手一挥,将他与霍子衿二人,遥遥阻于数丈之外。
“站住!”她指指李重耳的嘴巴:“你在吃什么?”
相隔尚远,声息不清,李重耳茫然瞪着她,左右张望一下,不明其意地摇了摇头,继续迈步前行。
“喂喂,站住站住。”莲生急得后退两步:“别过来。你嘴巴里香喷喷的是怎么回事?”
李重耳这才听清她的喝叫,浓眉一扬,诧异地伸开双掌,凑在嘴边呵了一下,努力闻闻气息:
“这么远都闻得到?圣上这回赏赐的鸡舌香,可比以往浓郁得多啊。”
“什么鸡舌香?”
李重耳漫不经心地扁扁嘴:“乡野儿,不识得贵重宝贝。”
那鸡舌香乃是西域贩来的贵重香料,只有大食、波斯、三佛齐和细兰诸国出产,浓香馥郁,长久不散,因形如丁字,又唤丁子香。前朝汉代,恒帝曾以鸡舌香赏赐身边侍中,令其上朝前含在口中,以驱口臭,后来在朝臣中蔚然成风,成为上朝必需的礼仪。大凉君臣,也皆以口含鸡舌香为风尚。
李重耳虽然爱洁爱美,却并不留意香料,自恃也没有口臭,从来不大取用鸡舌香。前几日父亲神宗李信刚刚赏了一斤鸡舌香,新鲜运到,一时好奇,就噙了一颗来打架,不想还未待走到近旁,已经被那乡野小儿闻出来。
“吐掉吐掉。”莲生坚定地挥着手臂,态度不容置疑:“吐远些。以后来打架,不准带香料。”
李重耳不明所以,反而越发起劲地吮起鸡舌香来,白皙的面颊一鼓一鼓,挑衅地吐着舌头:“你的规矩还真奇怪。含个鸡舌香有什么碍事?”
当然碍事。
太碍事了。
闻到浓郁花香,莲生就要现原形了。
为保万全,每次和李重耳约架,都约在这空旷无花草的场子里,免得不小心被熏得现了女身。这鸡舌香虽然不是花草,但香气之浓郁,远胜寻常花草百倍,莲生绝对抵御不住。
今日算是万幸,老远便闻了出来,不然打架打到一半,李重耳嘴巴一张,吹气如兰,莲生在拳脚奔袭的途中霎时间化为女身,明眸皓齿,纤腰一握,罗裙凌空飘飞……那是什么情形?画面实在太美,简直不敢想象。李重耳不被吓得当场丢掉半条性命,都算他胆魄非凡。
“快吐掉,快吐掉。”莲生已经退到场边,随时准备拔足奔逃:“小爷就是受不了香喷喷的玩意。大好男儿,娘们儿唧唧的含着一颗香……下次是不是还要擦香粉来!”
李重耳虽然满腹的不高兴,但打架事大,手痒难忍,终于还是吐出口中的鸡舌香,随手丢到数丈之外。
“你才娘们儿唧唧!这样在意一颗香,半里地外便闻出来。长的那是什么鼻子?……”
“喂,这是对你阿爷说话的口气么?”
“你……找打!”
“来,看谁打谁……”
……
莲生的鼻子,就是这么不一般。
有这等本事,这等信心和志气,莲生本来发下宏愿,就是要凭自己一腔热血,迈过甘家香堂的门槛,纵使拼掉半条小命,也要把那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硬背下来。数日来,日日在香市中转悠,到处认真吸嗅,那所有的香料,所有的气味,还真是一一入脑,依稀都已经有个概念。
吃亏就吃在,大字不识几个,根本记不住那么多香料的名字。
甘松,菊花,丁香,芝兰……
这些都还好说。
三柰?百濯?广藿?荼芜?茵犀?馝齐?薜荔?……
给香料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一定都是故意整人的!
时至今日,才终于后悔没有用功苦读。苦水井的孩子虽然没有学塾可上,但只要自己有志气,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有的,像辛不离就是把读书当成命根子一样,捡别人丢弃的旧书识字,去垃圾堆里翻字纸识字,在寺庙的壁画上识字,在和尚念的经里、艺人唱的变文里识字……
如今的他,能够给苦水井的乡亲们治病,望闻问切精准无误,方药针石都有小成,靠的是什么?不过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机会。是破烂的一本医书,是江湖郎中的只言片语,是药肆里看来的药性药名,是壁画里画的人体经络穴位……
一贫如洗的穷孩子,没钱拜师求教,上不得县学府学,硬是凭这一腔热血,一点点攒下全身的本事。苦水井的乡亲们也都是挣扎在生活底线的苦命人,哪有钱看病买药?多亏有这个热心又好学的孩子,等闲伤病,手到病除,拯救了多少父老乡亲的性命……
而她莲生,说起来,真是自惭形秽。
热爱的是上山打虎,下水擒蛟,闲没事儿的去九婴林里逮个豹子……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坐下来识字。
当然了,这也不能怪她。在众人心目里,女子读书识字,本来就不是常情,何况还是个贫民窟的小孤女。若是从小手不释卷,倒有些奇异了。敦煌的女子,必须要学的,仍只是些持家的手艺,针黹,烹炊,耕种,放牧……
孰料情势所逼,这小孤女如今不得不坐下来,瞪大眼睛,努力识别一个个的方块字。
“这是荪,可以驱虫的香草……不是孙子的孙。龙涎,涎就是唾液的意思。”
这几天来,辛不离从香市抄写了各种香料的名字来教她,帮她把各种不同的气息,与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特别浓郁的那种是龙鳞香,昨天在天佑堂里嗅到的是龙脑香。多伽罗与多摩罗是两种不同的香。不对,你说的是兜楼婆香,天竺来的那种……”
月光下,草庐边,两人头凑着头挤在一起,费力地自那一块块树皮上辨析一个个模样差不多的方块字:
“这是什么?”
“狗……狗头香。”
辛不离用力搓了搓脸,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也抹去心底泛出的一点无计可施的抓狂。
光有耐心都不成,要教会这懵懂无知的小妹子,得有佛心才成啊。
“不是狗头香,是拘物头香。来自拘物头国。”辛不离将两片树皮拼在一起:“拘,拘拿的拘。不是狗,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啊!……”
“看起来差不多……”
莲生心虚地咬着手指,盯着那两个孪生子一般的方块字。搅成一锅粥般的脑海里,所有方块似乎都已经长出手脚,互相撕扯着打成一团。
人这脑海,想必是天注定的容量,有些擅长,就一定有些不擅长。她能记住丁香与砂仁香的微妙差别,区分松香和柏香的不同味道,然而胡荽与荜拨这两个名字是什么鬼,明天发日香难道不是明日发昏香,白芷原来并不是白纸,白术其实也不是白竹,还有拘鞞陀罗树,牛头旃檀香……这是人话吗?……
“龟甲香。沉光香。石叶。……”
月过中天。辛不离早已回家,莲生一个人在草庐里,手撑着头,借着草庐一角泄下的月光,努力记取树皮上写满的名字。
“莎草根。甘松。益智。……”
身形已倦得摇晃,小脑袋已困得低垂,一堆堆的方块字,再次混作一团。
“狗头香。明日发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