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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神秘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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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平生,天不怕地不怕。

蟑螂,臭虫,老鼠,青蛙……一切只当等闲,草庐中凌空垂下一个蜘蛛,她也只随便给取个名字便视而不见。

唯一怕的,就是蛇。一见银鳞闪闪,顿时魂飞魄散,仿佛周身都已经被那恐怖的躯体缠绕,滑腻,冰凉,麻痒难当。

“蛇——”

这一声叫得,轰鸣九霄,只怕四十里外的敦煌城都听得清楚。

胡狼洞紧迫狭窄,根本无法逃脱,刹那间只觉万念俱灰,心头一片凌乱,眼泪都迸出来。想自己英雄一世,所向无敌,如今塞在洞中被个长虫吓死了,怎一个惨字了得!却原来五识湮灭并不是此身归处,原来她都等不到精魂溃散的那一天……

蓦然间足踝一紧,一股大力袭来,伏在地面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后拽去,整个人自那狭窄洞中疯狂倒退而出。身周尘土飞扬,泥沙四溅,天地全然颠倒,口中还仍在狂呼乱叫,鼻端已经嗅到了夜间密林的清爽空气。

是李重耳敏捷地扑进洞口,半个肩头插在烂泥里,长臂捉到她的脚踝,硬是将她整个人倒提出来。

“蛇——”

挣出树洞的莲生,一跤跌倒在李重耳臂弯中,全身颤抖,双拳紧握,口中兀自在发出不绝尖叫,震撼着整个九婴林:“蛇,蛇,蛇,洞里有蛇!……”

“出来了,没事了!”李重耳一身烂泥,枯草糊满面颊,被那飞腾的烟尘呛得剧咳不止,语无伦次地安慰:“已经出来了!咬到了吗?没有吧?”

“没……没有……还好逃得快……”

莲生手忙脚乱地爬起,拍拍胸口,惊魂稍定,忽觉臂上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但见全身一片狼藉,罗裙倒翻,赫然露出内裙与裤脚,发髻半散,几缕长发垂在胸前,刚才精心插饰的花花草草,早已蹭得七零八碎……最要命的是新置的纱襦,肩上活活地撕了一条口子。

“惨……”

急忙铺平裙角,捋顺发丝,勉强掩住裸-露了一半的臂膀。李重耳刚才情急难顾,一把捉住人家一个小姑娘的双脚倒提起来,此时也不觉尴尬万分,连忙撒手撤身,将脸扭向一边,装作打量树根上的花纹。

好在终有所获,不枉这通折腾。

“喏,给你。”

莲生得意地伸出右手,食指尖上套着一物,轻轻摇晃,月光下莹润生辉,正是李重耳失落的玉瓶。

从未见过这位韶王殿下如此喜悦的笑容,一瞬间仿佛旭日当空,春风漫卷,整个人都被幸福与兴奋填满了。往日里傲然翻到天上去的一双眼,此时笑得如孩童一般,眉梢眼角沾蹭的泥土,扑簌簌掉落下来……一把自莲生手上抓过玉瓶,紧紧握在掌心:

“谢天谢地!再也不要丢了,再也不要丢了!……”

“到底是什么宝贝?”莲生满心好奇,已经无法自抑:“我触到它的时候,有些……异感。”

“异感?”李重耳愕然抬头,神情中已经全无平日骄横:“什么异感?”

“嗯,好像……好像自己飘在云彩里,飘在美妙的香花和瑞鸟中间……瓶中想必盛过香品?明明是空的,却依然有异香扑鼻,从未遇见过的香,现今识得的一千多种香料里,并没有这种特别的香气……”

“哪里还有香气?”李重耳张开手掌看了看玉瓶,又放在鼻端深嗅一番:“我倒是怀念得紧,但是十五年了,早就没有了。日日触摸,也并无异感啊。”

莲生皱了皱鼻头,欲言又止。

满心的疑惑,真想问个明白,但人家如此珍爱的物件,想必来历不凡,就算自己出手相助,也不能因此就追问人家私隐。

眼前微光闪动,是头顶天色将明,月光的明朗,银河的灿烂,都已经渐渐被席卷天穹的苍紫色取代。一夜历险,就此终结,虽然惊忙一场,总算平安无事。

“我送你回城。”李重耳撮唇作哨,碧玉骢疾奔身边。

“不要。”

莲生可不想跟这人多作纠缠。尤其还是女身。一旦不小心被他窥破自己就是那勇猛的少年七宝,当她是个能变身的妖异,岂不后患无穷?换个别人,可能直接被妖异吓跑了,但这家伙连山膏都敢打,绝不会轻易放过莲生。

“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怎能让你孤身回家?”

李重耳果然不放过她。失落的物件到手,胸怀一畅,顿时那骄横语气又来了:“你家住哪里?城内吗?上马!”

“就在附近,不用你送。”莲生抱着已经被揉烂一半的花草,急匆匆奔向离敦煌城相反的一边,离这皇子远一点,再远一点:“不准送!不准跟过来!”

李重耳呆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这女子如此熟练地对自己指手划脚,实在匪夷所思,然而她神情中,语气里,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情愿听从。

眼望着密林中薄雾缭绕,微风拂面,吹得少女衣袂漫卷,轻盈的身形已在晨光中越走越远,急忙高喊一句:

“如何可以再见你?如此大恩,当择日答报。”

莲生心头一动,脑海中浮现那簪花老丈的答话,一时玩心又起,禁不住转过身子,倒退着前行,遥望着远处呆立在碧玉骢前的李重耳:

“见一面还不够吗?”

继而老气横秋地抛下一句:

“世上多少百转千回,不过就是为了见上一面。”

其实她想说的,是另外一句。

但是,只能在心中暗暗狂笑,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来:

“再过几日又是比武之期,想见你阿爷有什么难?”

宽大的厨房,窗明几净,连案板都闪着微光。所有锅碗瓢盆,一个一个地擦得锃明瓦亮,一切器具各归其位,四下里一尘不染。

午膳已过,厨子们各自歇息,整个厨房寂静无人。莲生一个人干得热火朝天,天时尚早,已经将所有活计全部做完。

全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额头鬓角,发丝散落,一绺绺粘在面颊,汗水顺势蜿蜒而下,一道道流入颈间。莲生摸出帕子,胡乱几把抹去脸上颈上的汗,以大葫芦瓢自水缸中舀出半瓢清水,一古脑灌进肚子,顿时从喉至腹,一片舒适的清凉。

虽然不能就此放工回家,也是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就地坐下来,倚在灶台角落,歇一歇疲累的脊骨。绾起散落的发髻,捋下卷起的袖口,顿时又看到肩头撕裂的口子,虽然用尽心思细细缝补,也仍然留了个触目的大补丁。

好心疼啊。早知道那夜要钻胡狼洞,就不会穿这身新置的衣裳。

还被师父乌沉,狠狠骂了一顿。

“……新置的衣裳,怎么就破了?你是穿惯了补丁衣裳,穿不得上好衣衫?东家赏你钱去置衣裳,就是要你衣履整洁,纵是在厨房做工,也要穿得光鲜利落,这是甘家香堂的规矩!……”

“是是是,是是是。”莲生乖乖地垂着头:“是莲生的错。”

虽然出身贫寒,一向都是最低层的贱民,但莲生自小到大,还真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做小伏低。就连那骄横跋扈的韶王殿下,莲生也是寸步不让,并不肯落了丝毫下风,唯独在这个拿她当小狗一样唾骂的师父面前,却只能低眉顺眼,一切委屈折辱都往肚里吞。

不是怕她,而是怕节外生枝,怕因小失大,怕失去这得来不易的杂役身份,失去能求得救命香方的那个机会。

于这世间为人,怕就怕在有所求。有了欲望,就有了畏惧,有了牵挂,就有了患得患失。有所求,就得有所付出,而忍辱负重,正是所有付出中,最难的一种。

日子哗哗地过去了,每日早上起来,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天,离五识混沌的可怕前景,又势不可挡地近了一天。然而制香的门径,至今未能窥上半点,徒识得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没法子制成靠谱的香品,一切也都是枉然。

宽大的厨房,空旷静寂,莲生一个人抱膝坐在灶边,手托下巴,微微歪着头,入神地盯着灶台。

那灶台上,架着一只铜釜,已被莲生擦得锃亮,在这幽暗的空间里,仿若一只全新的金器般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釜中盛水,煮炖香材,莲生已经在家里试过了。

结局是,炖成烂糊糊的一团,焦糊气尤胜过香气,根本不能用。釜上加蒸甑,隔水蒸香材,效果好一点,能保持香材的原形,但香气全被蒸散,随着水汽升腾四面八方,蒸过的香材本身,已经成了废物,仍是不能用。

那些香博士们,到底是怎样留住香气的呢?

甘家香堂的后园里,有一座凝香苑,内设十间雅室,是专供三品以上香博士制香的香室。莲生作为厨房杂役,甚至不被允准进入香室所在的后园,进得甘家香堂数月,连那几位香博士的影子都没见过。

都是些什么样的高人?有什么样的手艺,如何做出精妙绝伦的香品?

唯一能确定的是,八位香博士,都是女子。

甘家香堂是一家奇特的店,整个敦煌独一无二的店。店中所有成员,从店东到掌柜,到管事,伙计,杂役,以及所有的香博士,全是女子。

莲生搞不懂是为什么。乌沉作为带她的师父,不耐烦给她讲这些。

窗外日已过午,莲生枯坐等候,等得快睡着了,师父仍未到来。照往日,正午时分,乌沉会准时来取茶篮,送去凝香苑,然而今日时辰已过了这许久,仍不见她出现。

茶篮整整齐齐地摆在案上,篮中所有器具,莲生都已打理妥当。茶巾,茶刷,茶则,茶夹都是全新,熟盂、水方,洗涤一新,茶罗茶碾和拂末,一层层置在格子里,格子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置着一盏宝光湛然的曜变茶碗,一旁茶盒中盛贮的,是蜀地名产雅州蒙顶茶,味甘美,性温平,最是养身。

茶饼已在笼中炙好,碾碎,筛成细末,待到室中烧滚清泉水烹之,加椒盐调味,正是一盏万事得宜的佳饮。

这是一品香博士白妙的独享。

再等下去,水也陈了,茶末也不新鲜了,一切都要重新备过,搞不好白妙还要怪罪……

莲生抬头望望天色,焦急地搓了搓手。

师父乌沉,不知为什么特别畏惧那位白妙姑娘,提起她的语气,又是崇敬,又是艳羡,还带着几分明显的小心翼翼。每次来取茶篮,都搞得大惊小怪地,打开来一道一道仔细检查,稍有哪个物件摆放得不平整,都劈头盖脸地呵斥莲生一番。抱着茶篮离开的时候,背影都微微佝偻着,仿佛要在进入后园之前,提前摆好一个卑微顺从的姿态。

这要是茶篮送晚了,白妙姑娘怪罪下来,只怕师父要吓个半死,不知道会有什么大麻烦。

莲生咬咬嘴唇,撩起裙角,断然起身。

顾不上什么禁入后园的规矩了,做事要紧,身为徒弟,替师父走这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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