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帝王年少时(完)
“容珏,你是要弑父吗?”
徐攸眸光凌厉, 霎那间提剑指向少年的胸口, 剑锋雪白, 仍不及他苍白面色三分。
容珏艰难地扯了扯失去血色的唇角, “弑父?他害死我母后...在我眼里, 早就无父无母。”
弑父又如何?这高高在上之人, 也不过是一个杀妻的负心汉。
“你!”徐攸眸色突变, 他逼近剑锋, 道:“容珏, 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舅舅, 你维护他?”少年微垂眼睑,黯然道:“当年母后离去时,我病重, 真相如何确实未亲眼所见,可是舅舅, 我愿意相信这就是真相,不好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徐攸怔了怔,几乎破口问出: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愣神之际, 少年已握住了雪白的剑锋:“舅舅, 你还要杀我吗?”
还要杀我一次吗?
“咣当...”长剑落地, 徐攸无力地捻紧空落落的掌心, 不再言语。
容珏漾起苦笑,移了移架在容帝脖子上的剑,道:“你知道的,从小我就恨你,可我恨你的同时,还是卑微地想要和容夙一样得到你的关爱。”
“那是小时候,大一些,我明白了,与其嫉妒,不如毁灭。”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十三岁那年,我已对你存了杀心,也只是存了...”他忍着心口的酸楚,握紧剑柄道:“母后离世,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对你,再不能抱一丝幻想。”
他话落,眼眶泛红。
容帝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不过也仅是一下,稍纵即逝。
“瞧瞧,我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容珏苦笑一声,蓦地松开手,剑落地的声音惊起闷响,却再惊不起少年心中一丝波澜。
“父皇,我不会杀你,因为有一个人,一点一点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放下。”
什么...又该真正的拿起。
苏袖月,我想你了。
......
殿外,雾沉沉的天响起阵阵惊雷,容珏萧条转身,苍白的唇角勾起清浅弧度。
北国变天了,本该与我这将死之人无关,可苏袖月,只要你还在一日,我就必登上那高位,我等着...你回来,做我的丞相。
待他离去,沉默无言的容帝才抬眸,直视着徐攸,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逝之,鹂妃没有死。”面容冷峻的男人墨眉轻拧,道:“舍妹的心性,你这个枕边人还不明白吗?”
容帝的心忽然一空,他的妻子,吃素向佛,一向无欲无求,又岂会是恶毒到容不下小小妃子的后宫之主。
“......鹂妃呢?”他问。
“逝之,你心爱的女人,被我困在府内多年。”徐攸轻描淡写,道:“那个女人,并没有你所想的单纯,舍妹比她,还是蠢了些。”
“够了!”容帝拂袖推倒桌上的奏折,薄怒道:“一开始,这天下本就是你我合力打下,你想要,告诉我便是,何苦攻于算计这么多年,弄成如此局面,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夫不像夫...”
“逝之,你错了。”徐攸唇角微翘,不疾不徐地走近,陡然间劈晕了正在气头上的容帝,他伸手接住,笑意愈深:“皇位...只是个幌子,说到底,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若不能光明正大得到,我不介意用尽手段,把你拉进我的黑暗,
一起堕魔。
......
“为什么不把名字刻上?”
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里,黑衣清爽的女子撑伞立在一旁,问身前一袭白衫,发带纯素的男子道。
“郡主,严回他...”严慎言从跪着的半湿土地起身,浑然不顾膝盖上的污秽,他抬眸,无波无澜道:“严回他曾说,怕死,也不是怕死,”
严慎言目光悠远...能替我挡去暗箭,怎么可以说他怕死呢?
“那怕什么?”徐芷撑伞走近,往他身畔斜了斜。
“可能,他怕棺材盖得太严实,黑漆漆的,又怕盖得不严实,被虫子咬。”严慎言淡淡道,没有避开徐芷的靠近,从那天起,他就不再为自己而活。
“严慎言,你真的...很奇怪。”徐芷轻笑,“不过,我喜欢。”
话落,她环顾四周,愉悦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远远望去,周围顾自劳作的村民服饰远不同于外面,先前严慎言带她通过栈道,峡谷暗道来此时,徐芷已隐约觉得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不简单。
现在看来,村民穿着虽简朴,却别有特色,染布艳丽,花纹古老而别致。
素而雅,这三字用以形容,再合适不过。
徐芷收回眸光,悄悄扫了一眼严慎言,心头闪过悸动,莫名就想看看依据此地风俗制成的嫁衣。
她想,一定会很漂亮。
穿上喜服的严慎言,一定会...更漂亮,哪怕他面容黝黑,实实在在与大红不相称,徐芷却觉得,那不是眼前人原本的模样,一路走来,这里的村民普遍都生得比一般人好看,且皮肤白皙。
她轻笑一声,再次问道:“严慎言,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郡主,没有为什么。”严慎言回眸浅笑,一双褐色瞳孔通透若清泉,只是心里,却藏了太多。
因为...我想带她来的那个人,跌入悬崖,尸骨无存。
你知道吗?我救不了她,唯一能做,便是借着完成原本的使命来祭奠她,我要这天下为葬,换她安息。
她苏袖月活着,未能复国,我便毁了这江山,送入黄泉予她。
凭什么,让我一个人痛。
他轻含笑意,对徐芷微微颔首:“郡主若喜欢这里的风景,大可四处转转,若有兴致,也可来溪边小舍与我轻饮几杯。”
严慎言话落转身,眼底的温度霎时冻结,他款步从容,身影渐远,徐芷怔了怔,还陷在那对她难得的温和笑意里。
聪明如她,明知事出反常,可是...却更心动了。
“严慎言,你想要什么,我等着。”徐芷轻声呢喃,低头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对徐家人而言,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
距那日七天后,临溪的小舍边,严慎言倚靠在开敞的竹质栏杆上,他慵懒坐着,任发丝散乱,轻轻逸了个酒嗝儿。
松开手,瓷质的酒坛落地,与散乱一地的空坛相撞,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音,严慎言烦闷地扯开前襟,露出白玉肌理般的胸膛。
似还觉得热,他踏上美人靠,越过栏杆,走进了过膝的溪水里,脑海的记忆潮涌般闪现,那些逝去的人,音容笑貌犹在,严慎言漾起浅笑,伸了伸手,只揽到凉透的溪水,他睁开眼,神色无波无澜,眼角却滑落一滴泪水。
“下雨了。”他轻念。
傍晚时分,严慎言麻木地从丝毫未变的溪水里踏出,例行公事般拐入小舍的偏房,那里设了一座小小的佛堂。
檀香缭绕,供着他们族人的信仰,镀金的佛慈眉善目,含笑望着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走近,跪下,狠狠嗑了三个响头。
“求你...保佑她。”
严慎言从蒲团上起身,欲点燃一束香,却因为满身湿气,迟迟未见火光,他皱了皱眉,再点,不知重复了几次,才得以燃起。
只是,严慎言引以为傲的耐心...已消磨耗尽了。
他苦笑一声,吹灭手中好不容易冒烟的香,道:“佛祖,我从小便供奉你,把你存在心底,唯一所求这一件事,你都不答应。”
“七天了,她杳无音信整整七天了,你知道我多害怕今晚,我怕在头七的梦里梦见她,连她生还的最后一点可能都磨灭了。”
我求你...让她活着好不好,哪怕,如徐芷所说,这世间也许存在着借用别人身体生还的奇事。
我不信,但我求你,许我这样一个奇迹,好不好?
......
没有回应,佛堂依旧一片静默,严慎言忽然笑了,眼角泛着泪光,是了,他的佛一向笑望着他,他喜,他的佛也笑,他悲,他的佛也笑。
严慎言想,他只是万千信徒中的一个,他的佛,怎么会眷顾他,即便他的佛有心,也无法将佛光普及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终究,是被佛舍弃的人。
少年的眉目一点一点变得冰冷,他低首最后一拜,再抬眸,眼尾厉色一闪,连带着泪痣都显得冷酷无情。
“严慎言,瞧瞧,当你痛不欲生时,你的佛,能为你做什么呢?”
“当你心爱的女人粉身碎骨时,你的佛,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闭嘴。”少年厉声喝道,眉目重回淡然,只是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砸碎了笑着的佛。
“很好。”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
徐芷敲门而入时,一眼就望见地上的碎片,她微愣,道:“严慎言,你疯了吗?”
这几日,她留在村落里,听这里族人说起他们少主的故事,他们族的来源,信仰,此刻,徐芷再清楚不过,这尊佛意味着什么。
“滚出去。”严慎言头也未抬,拂袖指向门外。
“呵,”徐芷轻嗤一声,“不是应该说下不为例吗?”
下不为例?严慎言面色愈冷,偏头望向她,道:“我此生,再不会说这四个字。”
“是因为苏袖月?”徐芷皱眉,本欲告诉严慎言的话,止在了唇边。
对方没有回答,她更加坚信,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徐芷忽然笑道:“没想到...洁身自好的严大人,也是个断袖。”
“是又如何?郡主,这样的我,不是对你更有吸引力吗?”
是吗?徐芷抬手摸了摸下巴,让一个喜欢男子的男子,喜欢自己,似乎...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活着已然无聊,她徐芷,便是要特立独行,敢为人所不敢为。思及此,她轻笑:“严慎言,我想...当真正得到你时,我也许不会像往常到手之后一样,厌倦。”
“呵...荣幸之至。”
严慎言始终淡淡,就像刀枪不入的假人,徐芷来了兴致,试探道:“严慎言,苏大人他...”
“徐芷!”他止住她,竟是第一次唤了全名,提醒道:“若非碍于约定,信不信,你活着走不出这里。”
“生气了?动怒了?”徐芷笑意愈深,“严慎言,你不装假人了?”话落,她双手环抱胸前,好整以暇地凝着对方,轻挑眉梢。
严慎言,你恐怕不知道吧,你心心念念的人...还活着。
“罢了,罢了,谁让我喜欢你呢。”徐芷摇摇头,一开始,她确确实实小心翼翼把严慎言放在心尖上,哪怕从小亲眼看见过那样一幕,她也仍相信着爱情,直到后来接二连三的变化,从她不亲近的生父徐攸身上,徐芷明白了一个道理。
想要得到,就先毁了,或者...握住那人想要的东西,让他只能因为交易,留在自己身边。
徐芷想,怎么都好,反正...在我附近,你的眼里,只许看见我一个人。她摆摆手,转身边走边道:“慎言,等着我来接你...回去做丞相。”
再回徐府,暼见满院红绸时,徐芷心中的恨,更甚。
我的好父亲,女儿的价值...就是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登上皇座的理由吗?她轻嘲,容珏啊容珏,你我从小就两看生厌,却没想到,还是要做夫妻。
行至主院,在管家的引领下,徐芷轻敲响书房的门,她回眸,朝年纪与徐攸相差无几,从她记事时便留在徐家的管家点点头,相比徐攸,眼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多年来的照顾和关怀,更像一个父亲该做的。
“吱呀...”房门由内打开。
徐芷迈步走进,不忘回头道了声:“谢谢莫叔,我先进去了。”
“郡主,应该的。”被唤作莫叔的男人亦回以浅笑,二人眸光交汇间,是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
书房门再次紧紧合上,徐芷冷下脸,就着室内稍显昏暗的光线,望向桌案后的冷峻男人,道:
“你找我,如果是和表弟成亲的话,那我知道了。”
她撂下一句,转身欲走。
“站住!”
徐攸合上书卷,缓缓道:“不只你,新皇登基前,不立两位侧妃怎么像话?”
“侧妃?容珏会同意?”徐芷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自然不同意,可是...娶一个是娶,娶三个也是娶。”徐攸轻抬眸,淡道:“何况,我要赠他一场欢喜,尽作为舅舅一点责任。”
“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可惜啊,你的好侄子离死不远了,徐将军,你的忏悔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徐芷冷冷一笑,“随你,不过...”
“你应该清楚,我不想让严慎言知道苏袖月还活着。”
“可以。”徐攸双手合十,轻敲桌面,“我本来就欲抹去姓名,抹去性别,把苏袖月送入宫中。”
他轻笑:“你也许不会明白,自己做不到的光明正大,若别人做到了,嫉妒之后,竟也会跟着高兴。”
就好像,所有这样特殊的人群,都被认可了。
*****
徐府地底,只有一几个透气小孔的暗房间里,苏袖月再次深呼吸后,对身畔的女子道:
“檀婳姑娘,你怎么...”
“苏大人,容夙府邸被兵包围,我自然是被镇国将军带回来的。”她回应,似转了个身,带起腕间清脆铃响。
萧索而寂寥。
“抱歉。”苏袖月亦转了转手腕,除了两只铃铛相碰、更清亮的幽响,还有仅她所见,光亮如新的红色锦带...这也是,她为什么回来的原因。
那日,苏袖月拖着活阎王去闯机关道,本还抱着谨慎的心态,可入内一看,活阎王口中多了不起的机关无非是英文,阿拉伯字母等等现代因素,简直正中下怀。
一路畅通无阻,苏袖月几乎要怀疑...活阎王口中的师祖,是现代穿越人世,可那小子偏偏说——
他师祖说,会这些,是因为一个女子。
苏袖月不打算深究,与活阎王分道扬镳后,恰遇见了徐攸的人,又恰恰认得她,入徐府后她才得知,这群人出现并非偶然,当时容珏从此地出来,机关道关闭后,他找不到退路,一方面担忧自己,一方面欲回京解决私人恩怨,遂派人守在此处等候。
只可惜,被亲舅舅截了胡。
然对苏袖月而言,过程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入宫,完成最后...集七血的任务即可。
容珏的心头血,她非取不可。
收回思绪,苏袖月望向身畔的檀婳,自那句抱歉后,她迟迟未言语......“檀婳姑娘,也许,”
苏袖月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也许不久后,你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苏大人,那又如何呢?”檀婳的声音染上颤意:“殿下他,活不久了,不是吗?”
“其实,”苏袖月轻抿唇角,思虑片刻道:“不尽然,有个方法,若檀婳姑娘愿意,兴许可救他一命。”
檀婳忙道:“请说。”
“好,你过来些。”苏袖月招招手,俯首贴近她耳边。
一墙之隔,同样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也发生着类似的耳语,只不过相较她们而言,要更耳鬓厮磨些。
“逝之...”
容貌冷峻的男人轻舒墨眉,柔声道:“你现在知道了,鹂妃...并不是你心中的良善女子。”
话落,他指了指被困太久,神志不清的女子,只见她一边摇头,一边和空气说着话,“皇后姐姐,我不是纯心要害你的...”
她忽然带着哭腔,面露恐惧道:“是他,是你的亲哥哥,他看不得你怀上圣上的孩子,逼我...逼我给你下蛊。”
“对不起,对不起,”她凝着一处连连磕头,“姐姐,我本来不想的,但是他威胁我,不照做的话,就把夙儿不是亲生的抖出来,你知道,我不行的,我不能让圣上知道,夙儿,夙儿是我回家省亲时,和表哥一夜贪|欢怀上的。”
“皇后姐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求求你,不要来找我索命。”
......
“如何?”徐攸打了个响指,吩咐亲信把鹂妃带下去,一把扯下容帝颈间的红绳,红绳那端挂着一块玉派,莲花纹路,黄鹂相佐,赫然与方先生拿出逼迫容夙验明苏袖月正身那块一模一样。
“逝之,你该明白了吧,这么多年,我未对容夙下手的原因。”
徐攸唇角轻扬,望着被点住穴道,无法言语的容帝,嘲讽道:“你以为的真爱,是红杏出墙呢?还是让你发顶染绿呢?”
“逝之,你以为方先生为什么那般疼爱容夙,他一生只得一子,便是与鹂妃偷|欢的表哥,他与容夙的关系,你明白了?”
徐攸轻笑,拭去容帝眼角的泪痕,染上愉悦道:“这世上,除了舍妹,只有我...对你情真意切。”
“不,我比她更甚,她为了容珏,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放弃陪在你身边的机会,而我...却可以舍弃妻子的性命,守住这个秘密,这些年,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话落,凝着容帝痛苦的神色,问道:“怎么,你不高兴?”
静默片刻,徐攸解开他的穴道,容帝张了张嘴,闭上眼,嘶哑道:“你还是不是人!”
“逝之,我杀妻杀妹,勾结鹂妃,什么人没害过,独独你...”他顿了顿,沉声道:
“我早就,活得不像个人了。”
容帝始终闭着眼,良久,他才道:“徐攸,杀了我吧。”
“......除非我死,”
“是吗?”容帝凄凉一笑,“徐将军,但愿...天道好轮回,”
因果终得报。
*****
东宫殿,早已过了梨花开遍的季节,面色越来越苍白的少年倚在树下,与零落成泥的残花同席。
大红的华服压在容珏身上,强烈的对比没有折损他的颜色,反倒衬出病态美,哪怕是眉间一抹清愁,容珏也还是当初那个,美得极具侵略性的少年。
变的,是心境。
就好像,满殿张灯结彩,在他眼里,也还是当初梨花纷飞的模样。“梨花,离花...”容珏呢喃着,耳畔忽传来故作尖细的声音,“殿下,天色已晚,该入洞房了。”
“小九儿,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再压抑,你这个假太监,本宫早就知道了,哎...等等,不着急下跪。”
他虚扶起苏袖月淋雨那日给容夙通风报信的小太监,笑道:“不仅如此,你哥哥...是舅舅的人,我也知晓。”
“殿下,奴才没有那样的哥哥。”小太监还是连忙跪下。
“又是这样,说句真心话有那么难吗?”容珏轻摇头,道:“守在活阎王封闭机关道的就是你哥哥吧,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相反,若太傅愿意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若他不愿,我便不强求,遣人看着,只是担忧他出来与否”
小太监点点头:“奴才明白了,只是奴才和哥哥...虽是亲兄弟,却是各为其主。”
“不必多说,”容珏淡然道:“事情过去了就作罢,我也愿意相信那样的结果,我放过舅舅,也放过我自己。”
小太监愕然:“殿下,您...早就知晓?”
“小九儿,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前。”容珏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他精致的面容柔和,清浅一笑,灼灼其华。
“好嘞,”小太监亦笑着起身跟随,他打趣道:“殿下,您总得...考虑考虑,去哪位娘娘那洞房呀。”
“有理,”容珏轻抿唇角,一本正经道:“表姐那里不能去,她恐怕会把我赶出来,又不能驳了舅舅的面子,按理说...也应该雨露均沾。”他一拍手,决定道:“去两位侧妃那看看。”
小太监愣了愣:“殿下,奴才开玩笑的,您真去啊?”他欲言又止:那苏大人怎么办?遂问道:“殿下,您难道不...”为了苏大人守身如玉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容珏停下步伐,转身指了指心口,“他在这里,无需言语。”
小太监机灵地点头称是,思及男女之事,按耐不住问道:“殿下,容奴才冒犯,您喜欢...苏大人什么呢?”
容珏捻了捻指尖,取出怀中半截白玉簪,他母后的遗物,一半...在那人手里,恍惚间,他本能道:“喜欢便是喜欢,没有理由。”
第一眼,已觉不同。
若一定要说,大概是...多年来,从未有人像他一般,骗我骗得如此坦荡。
他苏袖月的套路,就是没有套路。
“好了,说了你也不懂,”容珏回过神,释然道:“小九儿,等你懂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
“那奴才...还是一辈子当个“太监”吧。”小九儿嘲弄着,又道:“殿下,走罢,别误了时辰。”
时辰?容珏轻笑...他不过转转,误不误有何干系。
踏入新房时,小太监识相地守在门外,容珏却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径直掀了盖头,待看清盖头下的人时,眸色忽变,错愕道:“檀婳?”
她颔首,“见过殿下。”
“......”容珏一时无话。
似乎怕他离去,檀婳忽解开外衫,欲要贴近,双手却被轻轻握住,容珏面色难得泛红,只道:“本宫今夜...身体不适。”
檀婳眸中闪过失落:“若是苏大人呢,若是他的话?”
“他?”容珏无奈地低头一笑,“他应该...不会愿意嫁给我的,罢了,你先好好休息。”他转过身,推开房门时似想起什么,又道:“檀婳,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谢谢你。”
身后,一身红装的女子早已潸然泪下,她抹去哭花的精致妆容,黯然道:殿下,檀婳从未奢求这声谢谢,我只要...你活着。
她忆起先前,苏袖月的那番耳语,眸光不由坚定,殿下,无论如何,我都要...你活着。
那厢,容珏退出房间后,未拐几步,又推开了另一扇门。
只是这次,情况有些怪异,好好的新娘子未盖盖头,素手却执了把大红的团扇遮住面容,似乎躲着他,又像是临时拿起充数的。
容珏放慢脚步,一点一点靠近,竟连门也忘了关,门外的小太监见气氛凝重,也动也未动,直直望着隔着一柄喜扇的两人。
“松手。”容珏轻扯扇面,下意识温声道,那边人听言,纤细的手指一根根放开,很是不情不愿。
容珏不免加大了力道,他眸光轻凝,随着扇面缓缓下移,有诧异,也隐隐有期待。
“是你!”忽然,他把扇面搁置在一旁的桌案,伸出双臂牢牢抱住了那女子,他低首含笑,眼角眉梢尽是溢出来的喜悦:“真的是你。”
话落,抱得愈发紧了。
“嘿,不是身体不适吗?”门外小太监撇撇嘴,一脸了然的模样,笑着,轻轻合上了门。
“太傅,真的是你。”容珏见无人相看,愈发放肆起来,他微弯腰,一把抱起了怀中的女子,越过轻纱帘,轻放在塌上,道:“苏袖月,为何躲着我。”
“没有,只是这身装束...”她指了指恢复女儿本身的自己,尴尬道:“再见熟人,近乡情怯而已。”
“那好,苏袖月,我问你最后一遍——”容珏忽弯下腰,边替她脱绣鞋边道:“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招。”她挪开脚,往床里面缩了缩,“这身体是女子,我是...”
“是什么?”容珏半跪在床沿,俯身贴近她,目光灼热道:“檀婳原来的身体是女子,我后来已得知,我是问你,问你这缕不知从哪来,却把我吃得死死的异世之魂。”
“......嘶,”苏袖月轻咬下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奈何少年的眸光太过执着,竟又靠近了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知道吗?我总是直觉,只有这件事上,你拐着弯儿在骗我。”
“好好,你先下去。”苏袖月推开他,低声道:“我的真实性别,其实是...”
“嘘!”少年忽然抬眸含笑,修长的指尖竖在苏袖月唇边,道:“太傅,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
“说的是,千金不换,千金不换。”苏袖月尴尬笑着,转瞬间,一脚把少年踹下了床。
“殿下,我在上面!”
她起身,半跪在容珏身边,一手揪起了他的前襟,揶揄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夫,太傅在上你在下,明白吗?”
“我明白,”容珏笑容莞尔:“明白你在拖延时间。”
他仰头,从地上微起,直视着苏袖月,几乎鼻尖碰到鼻尖,轻喃道:“苏袖月,你还是回来了。”
“对,回来与你入洞房。”她轻笑,拎起少年的衣领抵至床边,狠狠压了下去,唇角漾起玩味,还带着一丝报复的笑意,“殿下,想不到吧?”
当初,任你碾压的我,今日,把你压在我身下。
所以说,人总得留些余地,别把话说太满,别把事做得太过。
她拍了拍容珏微怔的脸颊,轻轻扯开他的衣带,笑着贴近,身下,少年的耳根悄然红头,容珏紧紧捻着喜被,慌乱地眨着长睫...天知道,只有他压别人。
“乖,”苏袖月摁了摁他的眉骨,轻哄道:“闭上眼。”她话落,抬手解开了发顶束着青丝的残玉簪。
“太傅...”容珏忽扣住她的手腕,嘤咛道:“苏袖月,我舍不得。”他轻喃着,听话地阖上眼眸,脑海里全是她红裳黑发的模样。
可他还是想赌,赌她不会下手...思及此,少年不舍地松开了手。
“...对不起。”清清浅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利器钻入心尖的疼痛霎时传来,容珏眼角滑落一滴热泪,他忽然抬首,狠狠衔住了身上女子的唇,嘶哑辗转,咬出血来。
“苏袖月,我疼。”
我要你...也记住这疼,记住我。
鲜红的血液顺着少年白玉般的胸膛顺流,滑过苏袖月的手腕,悄无声息地融入她手上的红色缎带里,她红了眼眶,却听容珏道:
“苏袖月,那日...跌入崖底那日,你背着我,一半时我就醒了,可我仍旧装睡。”
因为,那一段路程,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我想再走远一点,走远一点。
“太傅,”他松开唇瓣,含泪道:“我杀人无数,走到今日...不论存心,还是刻意,都害过许多无辜的人,唯独,咳咳...”
他拭去唇角血渍,艰难道:“苏袖月,我此生...负尽天下人,唯独问心无愧的,是关于你...”
“从来,一颗真心。”
“别哭。”他抬手,想抹去苏袖月颊边的泪,却在望着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时苦笑一声,“抱歉,脏了。”
少年麻木地收回手,眼眶通红...为什么,在我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上了最想共度一生的人。
“苏袖月,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某一天,某个时辰?”
“喜欢吗?”苏袖月紧紧抱住气若游丝的少年,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低语道:“你听好了,我...”
“别告诉我。”少年忽然漾起纯粹天真的笑容,他的手抚上苏袖月的鬓边,示意她低下头。
“袖月,”他的唇贴近她耳边,一字一句轻咬:
“浮生浅,终须别。”
怎奈,对你情深切。
“神经病啊。”
苏袖月低咒着,她后知后觉抚上脸颊,那里却潮湿一片。
“容珏,愿你...再也不要遇见我。”她低首,探了探少年的脉息,据活阎王所述,情蛊由血温养,若先放血,让蛊虫饿上一阵,再以另一性别不同的蛊虫相诱,方可引到别人身上。
而这别人,必须是容珏心悦的女子...于她身上种蛊,阴|阳调和,或许能有一线生计,思及此,苏袖月从怀中取出在活阎王手中顺来的丹药,又替容珏止了血。
万幸,情蛊虽厉害,但只要是这个身体,不论是谁的魂魄都没关系,苏袖月想,待檀婳回归,她如何做,便是她的选择。
诚然,自己无法豁达做伟人。
“容珏,后会无期。”
苏袖月轻念着,拭干手上染血的半截白玉簪,和着少年怀中成对的半截,再取下手中的巫蛊铃铛,一起放进他手中,握紧。
浮生浅,终须别,
“你...保重。”
她话落,只觉意识一轻,再睁眼,又落在最初的雪地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色泽却比最初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桃花色。
苏袖月怔了怔,下意识望去,手腕上...锦带的光亮又重回黯淡。
恍惚间,似有人影从远处走来。
“苏姑娘...好久不见。”
清冽、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苏袖月抬眸,在她面前,不远不近,放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精致如玉,白胜风雪。
“是你?”
苏袖月顾自站了起来,凝向绯红纸伞下的男子...线条平滑的下颚,苍白中带着微微绯色的唇,再往上,便是一张修罗面具。
赫然...与风花雪月录中,她惊鸿一暼得见的第三张画卷上,唯一身着戎装的男子如出一辙。
她敛眸,道:“请问...”
“等一下,”男子忽然揽住她的腰肢,道:“苏姑娘,卿瑾得罪了。”
转眼间,周遭环境已大变。
“咳...”那只手悄然移开,苏袖月压下心头异样,再望过去,最显眼的依旧是正中央的往生台——
她先前便是从此处跳下,机缘巧合下占据了原本属于檀婳的身体,进而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纠葛。话说回来,这一路,也辜负了许多...苏袖月苦笑,重回此地,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袖月,辛苦了。”身畔男子忽轻声道,他话落,指了指最角落博物架上的七个白玉小瓷瓶,道:“可看出何变化?”
苏袖月闻言望去,只见七个原本一模一样的白玉瓶中,有一个瓷身悄然泛着红光,她微抿唇角,原来...锦带上容珏的血液已被收集入白玉瓶中。
她思虑片刻,忽然问道:“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卿瑾低笑一声,“未曾想,冷情如你,竟也...”
“也难怪,其实在你之前,那些人...皆是有去无回。”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苏袖月一眼,轻捻指尖,淡道:“袖月,自己看罢。”
卿瑾话落,缥缈似仙的身形随之消失不见,苏袖月朝他所指方向望过去,往生台上,朦胧的台面一点点清晰。
她走近,画面忽然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