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木板
机票头天晚上就已经订好,出发时间是下午两点,庄子菁和杨回在小镇上吃完稀饭加酸菜,杨回给一个客人修车的时候,庄子菁打了爷爷的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一趟老家去看看养母黎凤,也看看弟弟成子轩是不是身体不好。
电话那边老人问:“我听小宇说她对你很不好,你还要去看她?”
庄子菁说:“当然,她养了我那么多年,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抛弃我。这点就足以让我感激。”
汪老沉默了一下,然后连连说了几声好:“懂得感恩的孩子是好孩子。那我陪你去吧。我也应该感谢她。”
庄子菁温和的说:“爷爷年纪大了,到大理已经劳碌奔波,养母那边,我就自己去吧。而且也只是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爷爷不用担心,只管在大理看看风景养养生。”
汪老终于同意:“我听小宇说,她把你的钱都要走了,现在你身上应该没什么钱,爷爷待会儿给你转点钱过去,你路上好用。可别因为没钱亏待了自己”。
这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听到亲人害怕自己太穷,要主动给自己钱,庄子菁觉得有些感动,稍微吸了吸鼻子,庄子菁笑着说:“钱虽然被要去了,但我这不是在上班,在挣钱吗?一路开销都是有的。爷爷放心。”
“那你没钱的时候,记得给爷爷打电话。”汪老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是遇上什么事儿,也给爷爷打电话啊。听说那个黎凤脾气性格不太好,你去看看就行了,可不能再把我的乖孙女给欺负了。她要是真欺负你,爷爷给你出气啊。”
庄子菁听爷爷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对待一个小孩,不由得笑起来:“爷爷放心,谁也不会欺负我的,要是欺负我,我一定给您告状。”
汪老在电话那边哈哈笑起来:“那就行。谁要是欺负我孙女儿,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挂断电话,杨回已经处理好了那辆车,走到旁边用洗手粉把手上的污渍洗了个干净,给和贵宝母子两交代了一下,然后就带着庄子菁出了门。
梁近蓝的车刚好可以用来代步,杨回也就舍弃了自己那辆货车。一路上庄子菁当然给杨回讲了这辆车的主人,昨天自己答应做他的冒牌女朋友。
“可不能当真啊。”杨回开着车笑着说:“你是我老婆。”
庄子菁没笑,装作认真的模样:“可不能当真啊,我可是杨回的老婆。”
杨回满足的笑起来:“我不当真。”
抵达x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仰望天空,这里没有丽江干净的蓝天白云,也没有巨甸安静的青山与长街。拥堵忙碌的街道被一座座房子隔开,四通八达的交通,更像是有好几个出口的大迷宫。
只不过对于庄子菁来说,这座城并没有那么多出口。
多年前,为了远离继父,养母黎凤带着自己和成子轩来到这座城市,于是这里成了自己一度很想挣脱的樊笼。
那时候,婚姻失败的黎凤有足够的理由觉得悲伤和愤怒,而这种悲伤和愤怒逐渐转化为对整个世界的不满,而这些不满最后的倾泻出口,便是庄子菁。
以前曾经想过,也许妈妈终究是更爱儿子一点,所以对自己更加绝情,而她唯一的少得可怜的慈爱,都给了成子轩。自己是姐姐,是女儿,自然是她所有高标准高要求以及高压力的施予对象。如今想来,真相其实那么简单。
自己不是她亲生的,所以很多纠结都可以释然。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承担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不满,以及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报复,这也许才是正解。但她毕竟没有抛弃自己,尽管也曾经挨过很多打骂,但毕竟没有像新闻或者电视中所说的养母或者后妈对孩子那样在肢体上给予残忍的折磨和□□。
当庄子菁落脚在这座城市,再次回到那种几乎用鼻子就能闻到的压抑氛围中,她忽然洞悉了之前所有的痛苦由来。
而此刻,当一切真相大白,黎凤的可恶显得如此可怜。也许这座城不是自己的樊笼,而是驱使自己走出去的动力。因为那些痛苦和贫穷,那些被自己的母亲施予的无尽的伤悲在自己的人生中驱使自己奋力远离。即使在多年后的现在,也是因为一切真相大白,才有了真正解脱的可能,但在此之前的很多年,对庄子菁来说,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座城市里的那个家,以及那个家里的那个女人,对她来说就是唯一的目标。
杨回皱着鼻子吸了吸气,然后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空气质量真的很差,你以前就生活在这里?”
庄子菁被杨回的话引开注意力,也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以前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只是这些年政府要发展,搞了不少工业企业,估计这多少对城市环境有些影响。”说着她朝着街上指了指:“包括汽车,这几年似乎更多了,我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感觉还没有这么拥挤。”
“离开多少年了?”杨回问。
庄子菁想了想:“上大学开始,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之后就很少回来了。上学的时候虽然有寒暑假,但那都是用来打工挣钱的好时光。至于工作之后,空闲的时间就更少。而且就算是回来,心里都有不小的压力,哪儿有心情关注环境的变化。”
杨回偏着头想了想,其实她不太能够想象大学的生活,也不太能够想象所谓的白领生活,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脑海中寻觅了一些电视里的一些情节,以便对这种生活做一些脑补:“不管怎么说,这个城市不太让人喜欢”。
庄子菁伸手招了辆出租车,然后率先钻进了后排,等杨回坐上来之后才开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么自由的。”
“心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的。”杨回说。
庄子菁给司机报了地址之后,接着杨回的话:“更多时候我们的牵绊太多,谈自由是奢侈。没有钱没有自由,可是工作也很不自由,家里的人让自己没法自由,而自己围着这些打转,一颗心早已经疲惫不堪又到哪里去寻找自由。”
杨回点点头:“那可真累。”
两人沉默了一下,杨回像是想起什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买点水果什么的过去?”
庄子菁摇了摇头:“给她钱,她会更开心。”
“可这是礼节。”
“礼节在她眼里是没有意义的。钱才是有意义的。”庄子菁苦笑。
杨回耸了耸肩:“好,那就不买。不过你准备给钱么?”
庄子菁笑着摇摇头,有点心不在焉。近乡情怯是真的,但这个怯是真的怯,是一种很多年来无法摆脱的痛苦压抑到这刻积累成的怯意。与黎凤之间,也许再难谈什么感情,即便庄子菁已经对那些过往释然,并且一如杨回所言,忘记那些不好的,记住那些美好的,但终究,她还是在即将面对的时候,觉得心生怯意,这也许早已成为一种病。
杨回感觉到庄子菁的凝重,伸手握住她的手,呵呵笑着:“我猜她给你的压力太大了。不过今天不用担心,我在呢。”
庄子菁轻轻扭头看着杨回:“是的,今天你在呢。”
“所以没有人能再欺负得了你。”杨回说着,伸出空着的手去刮庄子菁的脸:“所以你要放松些。我们是回来看她的,也是回来跟以前告别的。仅此而已。”
庄子菁微笑,将头靠在杨回的肩膀上:“我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可我觉得你是很坚强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活出了自我,活出了未来。”
庄子菁轻轻摇头:“那是被逼的。我只是忽然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以及我需要什么样的一个人。”
杨回听出了这句话的深度,没有贸然接话,也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握着庄子菁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曾经觉得我是一个非常自立,非常勇敢也非常孤单的人。自立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我自己来规划,自己去努力,我需要为我的所有行为承担任何可能的结果。我必须思考很多,以避免在一场已经充满了悲剧的人生中陷落而无法自救。而勇敢,是因为我总是独自面对一切,独自解决一切,我没有退缩的机会也没有退缩的可能。确切的说,我没有一个可以允许我退缩的家。至于孤单……”
庄子菁没有再说下去,孤单不需要解释,也解释不清。
杨回偏着头和庄子菁靠得更近了些:“以后你可以不用那么自立,不用那么勇敢,也不会那么孤单。”
庄子菁闭上眼睛,唇角微扬,没有回答杨回的话,而是继续说:“可是当我遇到颜宇之后,我发现其实我很脆弱,勇敢与独立只是表象,我并不能独自生活,或者说独自生活的我只是生存着,却无法觉得幸福。我所有的一切力量都用在了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与妥协上。我需要停下来喘气,需要一个人在旁边让我依靠,让我觉得我并非一个人在与整个世界作战。”
杨回没有说话,因为庄子菁说的是颜宇。
“后来我曾经想过,关于爱情,也许我并没有真正明白它的意义。颜宇之于我更多的时候就像是落水的人抓到的一块唯一的木板,她代表了我羡慕的一切,无论那是不是自己的所爱,却都已经成了自己的全部。而当自己靠岸,那块木板却并不是自己一生的依靠。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也很绝情,一段刻骨的爱情到最后,其实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所以当我遇到你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我再次落水的时候遇到的又一块木板。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判断,而爱情本身应该是纯粹的。”
杨回听出庄子菁的犹豫与困惑,摸了摸庄子菁的头发:“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是一块水中的木板,还是你的床板了。”
庄子菁还没回味过来的时候,司机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杨回扭头看向司机:“我说的是床板可不是床伴。”
司机使劲忍住笑。庄子菁则忽然脸红了。只有杨回继续跟庄子菁解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好吧,不是床板,也不是床伴。我看我还是做巨甸山上一颗青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