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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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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武二年,新帝登基第二载。

泱泱帝京永夜难明,皇城百姓啼饥号寒,半点不似新天子上任该有的样子。

暮色将近,一缕游魂飘荡在京城上空。这游魂姓江单名一个凌字,系前太子妃。

江凌望着底下一派民不聊生的景象,幽幽叹了口气,她这一年多游历四洲,皆是这般光景,本来以为京城会好些,却不料更加惨不忍睹。

太子妃这个尊贵的身份,在江凌投胎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用处。从当今龙椅上那位帝王叛乱之日起,整个周家天下就处于水深火热当中,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死的人多了,阴曹地府投胎那条路便拥挤了。

地下与地上不同,没有三六九等之分。谁能快些投门好胎,靠得是积阴德,比如说保家卫国战死疆场的军士,或是在世时乐善好施的善人。其他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下里巴人,都得本本分分排队候着。

江凌锦衣玉食活了十九年,虽从无作恶,却也因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做过的善事,无非是跟着兄长们狩猎时,放了一只受伤的小鹿,逢年过节,同母亲一起,给穷苦百姓施两碗粥,诸如此类。

于是她在那阴德簿上的备注,便只得寥寥几笔。在这个乱世里,投胎转世那条道路委实太拥挤,便一时半会轮不到她。

没了挚爱亲人,也没了丫鬟小厮。孤零零的前太子妃,如今的一缕游魂江凌,在华国上空漫无目的的飘零,一载有余,已是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人生百态,倒也明白了许多道理,比曾经的十九年加起来还多。

她看到了饥荒瘟疫□□,乱世里苦苦挣扎的百姓。虽然作为一缕孤魂,她不需要再食人间烟火,但却是头回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她也在这乱世里,目睹了几段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方知男女情爱原来是这般模样,是付出也是占有,是患得患失,念念不忘,更是相濡以沫。而这些她都未曾体会。

她的太子夫君,还未登基做皇帝,便有不止一根手指的侧妃,日后若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自是不在话下。但江凌生前从未跟那些妃子争风吃醋。长在高门,身在深宫,所受的教诲和道理,无非是让她懂得,无论太子妃,还是将来后宫之主,对她来说,更多的像是一个尊贵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男人的妻子。

如今她在民间走了一遭,再回想起自己那三年婚姻,只觉得唏嘘可笑。

江凌虚虚地飘到皇宫上空,下边的人是看不见她这一缕游魂的,但是皇宫里的一切,她都尽收眼底,包括那宫殿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明白。再用点心,那宫里人说了什么话也能听得出。

如今皇宫外头的民不聊生,这深宫里面,似乎也好不了多少。宫女太监们个个过得诚惶诚恐,江凌在上头飘了不过一两柱香的光景,便有两个宫女三个太监被挨了板子,被打得血肉模糊。

而那位令百姓怨声载道的暴君,从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天子周呈知,此刻正坐在御花园中饮酒作乐,两名宫妃给他弹琴吟曲。其中那抱着琵琶的妃子,江凌好巧不巧倒也认得,是大学士曹显仁的千金曹悠儿,这位曹大小姐,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还有着京城第一美人之美誉。

江凌虽居深宫中,但也听过一些她和三皇子周呈知的一点风花雪月事,总归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只是江凌死前,三皇子一直驻守边疆,并未与曹悠儿成亲。如今三皇子登基一年过半,这曹悠儿显然是已被封了妃。

只不过新皇看起来也是三宫六院,不知曹悠儿是否也有些意难平。

江凌朝那歪靠在榻上的天子看去,不得不说,不去想他做得那些丧尽天良的事,这男人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瞧他模样生得面若冠玉,一双眼睛若寒星,一对斜眉飞入鬓,俊美却又带了点邪气。

江凌生前与这位小叔子见过不多。这位三皇子当年母妃早逝,不得先皇宠爱,但因母亲是老太后的侄女,打小便由宫里那位老祖宗养在身边,比什么都看得金贵,加之舅舅是朝廷大将军,手握重兵。周呈知自是打小嚣张跋扈,在宫中也是横着走的主。

江凌初进京城始不知,只听太子说起过一二,并未有机会单独打过照面,自是没放在心上。后来她在青云观同师傅若水道长习医时,一次恰巧撞见周呈知在观里疗伤,她年少不知深浅,打算上前询问攀谈,被他一个茶盏砸过来,给她吓得差点直接滚了出去。后来进了宫,三皇子脾性阴鸷暴戾传闻听多了,再见他时都会识时务地避开。

她正看着下方,那慵慵懒懒醉态朦胧的新帝,忽然将手中那月光杯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都给朕停下!”

两名妃子止住琴声,曹悠儿放下手中琵琶,款步走上前,半跪在周呈知面前:“陛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呈知一双醉眼朦胧的眼睛,泛着红色,俊朗无俦的脸上,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倒像是带着几分疯癫的模样。

只见他歪头痴痴看着曹悠儿,却不等曹悠儿巧笑嫣然再开口,一脚将她踢翻两米远。周呈知师承骠骑将军左佑,又军旅多年,身娇肉贵的曹千金,立时吐出一口鲜血,嘤嘤哭了出来。

周呈知看都没看那地上天见尤怜的美人一眼,踉踉跄跄起身,面目狰狞吩咐:“把这些女人都赶出宫,朕不想再见到她们。”

太监和侍卫唯唯诺诺应声。

曹悠儿不顾口吐鲜血,和另一名妃子,立刻连滚带爬上前,抓住周呈知的衣摆:“陛下开恩,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周呈知歪歪头,嘴角勾起一丝诡异而可怕冷笑,忽的从身旁侍卫身上抽出长剑,挥手下去,鲜血顷刻四溅,染了他下摆的衣服,两名妃子呜咽一声,便倒在地上再无声音。

周遭的人吓得全部哆哆嗦嗦跪了下来。

周呈知将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吃吃笑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歪歪扭扭唱着不成调的曲儿,朝御花园外走去。

留在原处的老太监和宫女,跪在地上,看着死去的妃子们,摇头抹泪。

江凌看着这短短半响中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可置信。这位新皇帝哪里只是暴君,根本就草菅人命,毫无人性的恶魔。就算曹悠儿不是他的枕边人,也是大学士的女儿,竟然说杀就杀。

从震惊中回神过来,江凌看着那被染红的花园,无声长叹,缓缓飘去另一个方向。

碰巧的是,底下踉踉跄跄的周呈知去的方向,竟同她一样,都是景慈宫,也是以前她和太子居住的宫殿。

江凌还记得很清楚,一年多以前,周呈知叛乱率大兵压境,包围了整个皇城,她和太子及一众女眷太监,都被困在这宫殿中。

被困了两天两夜后,太子知大势已去。外头的叛军派人传话,让太子在太子妃江凌和侧妃长乐郡主之间择其一,去城门递降书,一家老小性命方可保全。

江凌不谙世事活了十九年,却也是受过忠肝义胆的教育,虽是女儿身也懂得宁死不降这等道理。哪知太子不仅写了降书,还在她与长乐郡主之间中舍了她这个正妃,让她去城门宣读降书。

原因无他,不过是长乐郡主正怀胎三月,肚子里有着周呈文的骨肉。比起自己的血脉,她一个妃子算得上什么。想必向来尊贵高傲的太子选择苟活,也是因为将为人父。

江凌对周呈文的选择,倒是没什么微词,只是幡然醒悟,她活了十九年,原来不过是个笑话,而且自此之后,还会是个更大的笑话。

江凌拿着太子的亲笔降书,登上了城楼上,在城门外叛军的三军将士前宣读。

那天是个下雨天,绵绵细雨,雾色沉沉。她着一身白色及地长裙,摘了凤钗,未施粉黛,她宣读降书时,周呈知就在城楼之下。他身着银色铠甲,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立在三军将士最前头。昂头看着城楼上的模样,满是讥诮。

江凌知道他是在嘲笑苟活的太子,更是在嘲笑她这个被太子舍弃的太子妃。

但是有什么好嘲笑的呢?江凌边宣读降书边想,她才不会让这个乱臣贼子嘲笑一辈子。

她读完降书,便立在墙头,朝底下的人还以一个同样的讥讽笑容,而后纵身一跃,从那数丈高的墙头坠下。

太子降,她读降书保全愿意苟活之人性命,尽最后一丝夫妻情分。她不愿降,所以纵身跃下,保全自己仅存的节气。

烟雨朦胧中,江凌白色的身躯,在墙下如花盛开。灵魂飘离,她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衣衫。

她似乎还看到周呈知从马上跌落。

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因为要赶去阴曹地府准备投胎。直到她投胎失败,飘回人间,方才知周呈知还是将太子杀掉,景慈宫中无一人活口,自然包括了长乐郡主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

周呈知的叛乱极为彻底,同时被杀的,还有病危的皇上,皇家儿女,无一幸免,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流放。

江凌回想着前尘往事,不免唏嘘。这景慈宫照说已经荒了一年多,但她从屋顶看下去,却见宫殿里跟从前并无二致,仍旧金碧辉煌,一尘不染。只除了那寝宫里多了一副冰棺,棺材边上摆着两根长明烛。

江凌好奇,定睛一看,自己这抹游魂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透明棺材里的躺着一个美人,那美人还不是别人,竟然正是她自己。

棺中的江凌穿着生前最喜爱的水绿荷叶金丝镶边裙,两颊犹画着粉色胭脂,朱唇微启,双目紧闭,倒有几分沉睡的样子,不像是死去一年多的人。

江凌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周呈知歪歪扭扭走了进来,扑在那冰棺上,口中喃喃不知说着什么,而后嘴角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闭上眼睛,像是安详睡去一般。

江凌在皇宫上空飘了四五日,正要离开再去问问那铁面无私的阴差大人,何时轮到她投胎。却忽然目睹华朝群臣谋反,夜色中,禁卫军统领率兵将皇宫包围。

那醉生梦死的成武帝周呈知,众叛亲离,连身旁的老太监,都颤颤巍巍投靠了叛军。周呈知在军中磨练过多年,武艺高强,但双手难敌四拳,何况是不知多少拳。

江凌看到他在月光下,被围在皇宫庭院中央,浑身都是血,周围是举着火把的禁军和弓箭手,每一根冰冷的弓箭,都对着他蓄势待发。

周呈知身穿龙袍,那金色蟒袍上浑身是血,却也不损他玉树临风的倨傲之色。此时他倒看不出半丝醉生梦死的昏君模样,眉宇间的邪气,更平添了一分张狂。

他拿起来虚虚朝周遭一指:“你们这些无知的小卒子,以为你们真的可以推翻了朕?我告诉你们,是我周呈知自己不愿多活。我周呈知不想死,你们谁都杀不了我,我不想活,你们谁也拦不了我。”

他说完,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夜色里回荡,显得鬼魅而恐怖。

江凌看到弓箭手们的手在微微颤抖。

禁卫军统领一声令下:“放箭!”

箭雨齐发,超中间那人影射去。而后火花四溅,周呈知的身影,像是旋风一样,看不太清,只听得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又恢复平静。

只见中间那人脚边,全是断箭。周呈知哂笑着拔出箭头唯一一根箭,丢在地上。而后举着手中的剑,一步一步朝左边走去。

那些围成圈的士兵,竟然齐齐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留下一道血印,看起来脚步趔趄,却又似乎稳如泰山。

禁卫军没有拦他,只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江凌也好奇地飘下来。

周呈知的方向是景慈宫,他一步一步走进那不属于他的寝宫,走到那副放置多时的冰棺前。

他丢下手中被血迹覆盖的剑,看着那棺中的人,嘴角浮起一丝笑。

门口那禁卫军统领,夺过身边手下的弓箭,瞄准他的背影。那箭射出时,飘在屋子上方的江凌忽然大叫一声:“小心!”

周呈知反手握住射来的箭时,脸色忽然大变,他举目四望,口里喃喃道:“江凌……”

“放箭!”统领再次发令。

电光火石间,周呈知脚下一点,那把本来躺在地上的剑,回到他手中。他不顾射过来的箭,冲上前,发狂一般挥砍,一众人很快被他逼退在门外。

他将门闩住,吃笑着退回到冰棺旁,他身上插着好几根箭,脚下全是鲜血。他转头深深看了眼棺内的人,伸手拿过长明烛,踉踉跄跄将屋中点燃,又破了两罐酒,在那火苗上头。

屋子里很快燃起熊熊烈火。周呈知复又回到冰棺出,将那棺盖打开,把里面的人抱出来,让她躺在他怀中。

火很快蔓延到他的裤脚,又很快窜上他的衣襟。但他却忽然不觉,像是感受不到那灼烧的痛意。

他看着怀抱里的人,嘴角含笑,轻轻哼起了小曲。那小曲儿江凌最熟悉不过,正是她少时居住扬州学来的扬州小调。

江凌站在火海中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却始终搞不懂是为何。一阵眩晕袭来,她像是忽然能感受到火的灼烧一般,在痛苦中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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