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楚慕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后来是被冻醒的。鼻尖敏感地嗅到一股海风的咸味儿,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哆嗦着身子坐起来。他的手脚全部被绳子绑着,眼前是一片黑暗。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他听到了陆泽明急切的、充满关怀的询问,“慕慕,你醒了吗?”
陆泽明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来到楚慕身边。
他一挪位,海风“呼”地一下就蹿满了整个狭窄逼仄的舱室。
楚慕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在什么地方?”
陆泽明回答说,“我还没弄清楚。但我们在海上。”
陆泽明在窗口站立的时间不短,开口说话时连吐出来的气息都带着凉意。他挨着楚慕坐下来,发生了眼前这种事情他也束手无策,完全陷入了被动。但他比楚慕年长得多,且年少时经历过一次绑架事件,所以还算是镇定。
“别怕,不会有事的。”陆泽明补充了一句,同时拿下巴在楚慕的头顶上轻轻蹭了两下。
黑暗里,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可陆泽明的话充满了安定人心的味道,让楚慕得以从慌乱中冷静下来。
这些人很明显是冲着楚慕来的,楚慕从小到大没得罪过什么人。非要算的话,他这辈子只跟景溪作对过。而景溪在国内的案子已经了结了,陆泽明亲自监督的。陆泽明这次下手比较狠。其实他做事的手法素来狠绝,只是在感情上总是左右摇摆,傻傻分不清。等他对景溪彻底仁至义尽后,他半分情面也没给景溪留。所以不会是景溪,只能是其他人,会是谁?
楚慕对此并不知情,这段时间他忙着录制新歌,没关注过景溪的事情,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而且他把雷厉当做是正经的生意人,哪里会想到突发这种事件。
一阵静默后,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舱室的门被推开,电筒的灯光照射在楚慕的脸上,楚慕本能地眯起眼睛,偏过头去看对面的男人,是一个高大挺拔的外国人,他弯着腰走进舱室里,将两份食物摆放在两人面前。
“你们想要什么?”陆泽明有经验地开口问道。只要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那就不算是问题。
对方没有回答,放下食物就走了出去。不管身后的陆泽明如何追问,对方一个字也不肯回应。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陆泽明更加紧张。他现在只能期待雷厉能够及时找到他们,可是到了海上,很难确定行踪。
为今之计,只有等了。一等就是好几天,基本的吃喝和生理需要会有人帮他们解决,但是没有一个人向他们透漏消息。
这样的枯等折磨得楚慕几乎崩溃,楚慕这段时间的睡眠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时常会做噩梦。这几天情况似乎严重了许多。
陆泽明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安慰他别害怕。
楚慕将脑袋靠在陆泽明的肩膀上,咬着唇不说话。
陆泽明发挥了这段时间搜集来的音乐常识,努力跟楚慕聊起他感兴趣的话题。从新专辑的制作到接下来的发行,还有以后演唱会的选址。
陆泽明歪着头跟楚慕相互倚靠,用令人心安的醇厚嗓音说道,“等你开始办演唱会,我一定每场都要参加,我会陪着你一起。第一场演唱会回梁城举办吧?”
梁城是楚慕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呆了二十多年。陆泽明这么说有着几分试探的意思。楚慕能重新踏上故土的话,那么他们的关系也许能够缓和不少。
“好。”好半天过去了,楚慕终于小声答了一句,语气中透着难得的乖顺。
陆泽明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来,若是此时有灯光打在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熠熠闪动的亮光和藏匿不住的欢喜。
陆泽明在黑暗里亲吻了楚慕的额头,趴在他的耳朵边吐着热气问,“那你还怪我吗?我不该因为一己私|欲耽误你这么多年。我总想让你乖乖呆在幕后陪着我,让你独属于我一个人。我过去想不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我现在明白了。慕慕,你相信吗?我十年前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你。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我一开始总是在把你往外推。我总觉得景溪才应该是跟我匹配的伴侣,我总是自视甚高,我把你的爱当做是理所应当的给予。唔——”
楚慕起初是安安静静的听他说话,等他提及景溪的名字。楚慕张嘴咬住了陆泽明的肩膀,忽然之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滑落。
陆泽明忍着疼继续说道,“我对你做了很多错事。我们在一起的三年里,我不止一次的把你当成是无理取闹的小孩。然而当我自己身处在同样的位置,想到你跟原野在工作室里谈笑风生,我嫉妒得想发狂。原来每个人站在这个位置上都会变成一个无法抑制的神经病。我以前还以为是你的占有欲太强,性格太霸道,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尽好养父的责任,连情人都做得不够格。”
楚慕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十多年来,陆泽明第一次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说了他想听的话。
过去的三年里他不是在跟陆泽明胡闹,是陆泽明不肯去理解他。他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爱情,陆泽明不给他。
陆泽明感受到脸颊上传来一股湿意,于是拿下巴去蹭楚慕的脸。他几天没刮胡子,胡茬刺得楚慕往后退了退。于是他趁机咬住楚慕的唇,迫不及待地舔抵起来。有种苦中作乐的味道,两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喘着粗气,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陆泽明本来是想借此转移楚慕的注意力。楚慕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他能够感受到楚慕心底的恐惧不安。所以他掏心窝地跟楚慕说了这些话,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他发现小孩对他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不知道是环境所致,还是那番话起了作用?
陆泽明惊喜于这样的转变,他接下来又跟楚慕说起了许多过去的往事,然后他发现两个人的认知存在极大的差异。很多事情他们完全站在对立的角度去看待,导致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本该是最凶险恐惧的时刻,反而变成了他们互相坦露心扉的时间。中途楚慕被陆泽明搞哭了好几次。虽然楚慕没有正面说出原谅陆泽明的话,但是他的心防确实松动了。陆泽明是真有能耐啊,说起情话来完全不打草稿,把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忘记了身处的险境。
可惜好景不长,这份温馨很快被打破了。
门外冲进来三五个大汉将他们两个拖到了甲板上,有冷雨和海风扑面袭来,只是身着薄衫的楚慕不自觉地打起了摆子。
他被按坐在甲板上,望向对面的绑匪。这群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绑架他的原因。此时听到他们的对话竟然是要将他投海?
“二十多年前留了他一条性命,没想到他还能有这样的机缘,又被找了回来?”陌生冰冷的声音传进了楚慕的耳朵里。
楚慕惊诧地看向说话的中年男人。雷厉并未详细对他说过他走失的真相。所以跟眼前这些人有关系吗?
“你们到底是谁?”楚慕发问道。
对方带着一身的阴戾气息走过来,蹲在楚慕的面前。因为是夜晚,所以楚慕看不太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对方的话语冷如寒冰,直戳进了楚慕的心底。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命抵一命。雷厉以为我死了他就能坐稳家主的位子,把你重新找回来,让你继承雷家的一切。别做梦了!”
楚慕故作镇静地回道,“我不在乎雷家的一切,我不会继承的,你放过我们吧。”
“哈哈,你不在乎!”对方状似疯狂的大笑道。“你不在乎又如何,你照样得死。我二十多年前就不该饶过你。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好大哥,你的好父亲雷厉能坐稳家主的位子吗?因为他比我狠,我念在手足之情上留了你一条性命,可他却狠下心夺走了我妻儿的性命。现在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让我的好大哥再度品尝一下丧子之痛!”
“这不关他的事情。你跟雷厉的恩怨为何不能当面解决,要牵扯到下一代。”陆泽明试着跟对方交流,“你们想要钱的话,尽管开口,多少我都愿意给。”
对方斜睨了陆泽明一眼,怒发冲冠道,“钱能买回来两条人命吗?把他们扔下去!”他承认当年是他先用了下作的手法,企图绑架沈秋和孩子。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动过杀意。这口怨恨他忍了二十多年。他本以为自己会苟且偷生到死,可当他得知雷厉给孙子举办了百日宴,得知雷厉找回了儿子,他再也忍不下去了!雷厉想必没能料到他还活着,还会再回来报复。
几名手下得令,分别一左一右朝着楚慕和陆泽明走去。
就在这时,船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楚慕被甩到了陆泽明脚边。其他人因为站立不稳,左右摇摆着。
情势紧急之下,陆泽明急中生智,借用身后的挂钩划开了绳子。但是这些人手里有武器,陆泽明不敢轻举妄动。他已经意识到对方不打算放过他们,应该是特意将船开出了界,为的就是不留痕迹。
陆泽明望了眼被甩倒在甲板上没能爬起来的楚慕,眼睛里含着极致的心疼。在这种时候,他心里升腾起一股挫败感和无力感,他没有把握能够带着楚慕脱身。但他还是打算拼死一搏,同时在心里祈祷雷厉能够尽快找到他们。
……
“老板,触礁了!”正当所有人被船身的晃动搞得七荤八素时,驾驶舱那边传来了焦急的呼声。
甲板摇晃得愈发厉害,楚慕手脚被绑,整个人在甲板上滑来滑去,像是被海浪打翻的小鱼小虾。
陆泽明趁乱抱住楚慕,替他解开了绳索,然后躲开绑匪往船舱那边跑。一时间船上的人全乱了。
不过半个小时,船身已经沉下去一半,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入耳。
楚慕小心地扒着船沿,他看到五六个人带着武器有序地跳上了救生艇。陆泽明不在他的身边,将他留在这里就离开了。等他回过神来,陆泽明不知从哪儿提了一把枪对准了对面的救生艇。
“你——”
“转过头,闭上眼睛。”陆泽明命令道,“别看。”
陆泽明过去在靶场上玩过枪支,却没亲自动手过。他刚刚在舱室里翻出了这个。眼下船要沉了,这些人顾不上他们两个。陆泽明如果不动手抢过救生艇的话,他跟楚慕都会死。陆泽明说起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真正见过血的机会却极少。他握着枪的姿势是相当标准的,手腕虽发着抖,但平稳有力。
楚慕隐约知道陆泽明想做什么,他尚且来不及反应,陆泽明已经向前几步俯冲了过去。再然后,枪声大作。
楚慕仅仅来得及叫出了一个“不”字。
很多年后,楚慕在一次人物访谈节目中提起过,他自称是一个性格很尖锐、很矛盾的人。他的性格里没有原谅的成分。他爱了就会不顾一切,累了就想抽身离去,任性得像个小孩。他不会去憎恨曾经爱过的那个人,但他年轻时也学不会去原谅。
主持人笑靥如花地望着对面那个被乐坛奉为神话的男人,问道,“您现在学会原谅了吗?”
楚慕的记忆重新回到多年前的这个晚上,“学会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