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树影在明净如镜的地砖上移动,时间随之缓缓流逝,等暮色里寒气浮动,天边漾起一轮银白色的圆月,门口便点亮了大红灯笼,然而即便在月辉和灯火的照耀下,浓重的黑暗还是渐渐笼罩了玄宗,远处山风飒飒,引得幢幢黑影晃动起来,像是有魑魅魍魉悄然隐于暗处,伺机而动。
正仪殿内气氛凝重,连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老虎追到脚后跟都要数一数对方有几根胡子的顾青,这时也不由被感染着绷起了一张脸,正襟危坐又有些憔悴地缩在角落里,更不要说是旁人。
夏眠来得有些迟了,当他跟着陆羽到了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许多他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饶是正仪殿比两个体育馆加起来还大,此刻也显得有些逼仄。
可这么多人,夏眠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跪在大殿中央、身形纤细的一个侍女。那侍女似乎被谁拉扯过,发髻都散落了下来,衣服也略有些凌乱,却昂着头,直直地与掌门贺光对视。
“你说你就是葛轻月,此事实在有待商榷。”贺光皱眉沉思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夺舍上这个侍女的身,又为何不尽早站出来,指认杀害你的凶手?”
葛轻月冷冷笑了一声道:“我拼了一身的修为,才勉强借助秘术,将自己的魂魄转移到了这个女人身上,可不是为了再找一次死的,怎么敢早点站出来指认凶手。至于如何证明我的身份……”
她弯起唇角,纤手一扬便指向了坐在左边的一个天一门弟子:“你上个月还进过我的闺房,因为太没用,被我一脚踹出了门,是不是?”
那弟子的脸瞬间一红又是一白,张目结舌道:“我、我……”
葛轻月也不等他回答,随即又看向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开口问道:“赤松子,上回的鸳鸯浴,洗得可还快活?”
赤松子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葛轻月又娇笑道:“对了,好久没见你师叔了,他还好么,可还是坚持不了半炷香的时间?”
赤松子身边的茶几也跟着塌了。
要证明身份,她分明有更好的办法,却故意选了这些秘辛来说,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偏偏她是重要证人不能上刀砍,每一句说的又都是真话,各大门派的人斯文败类当得久了,连破口大骂都不会,此刻只能气歪了一张脸,指着葛轻月说不出话来。
这场面真是千年难得一遇。
葛轻月见状不屑地轻笑一声,挑了下眉道:“你们啊,一个个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以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我都死过一次了,就说一回实话吧。”
她也不管身后正指着自己的剑刃,索性就这么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随手整了整衣服,便淡然开口道:“我靠着美色爬上那个位置,你们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在暗地里耻笑过我?可惜不管表面怎样衣冠楚楚,等扒了那层皮,就一个个都成了禽兽……在床上求着我的时候,样子比狗还不如,真是笑得我肚子疼。”
她利齿如刀,贺光听着这些话,眉头越皱越紧,不由斥道:“葛轻月,你这是什么做派,难不成是打算与魔域同流合污么?”
“她也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嘛,毕竟一个弱女子遭遇那样的事,受了惊吓一时缓不过劲乱说些话也是有的。”
看大家都比较尴尬,顾青用他特有的老牛拉车的语调,慢悠悠地开口,看着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葛长老,你也是,何必这样自伤名节?说出这样的事,其实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事就算揭过了,行么?”
然而某人并不想要配合,他的打算显然是落空了。
“哼。”
葛轻月扫了他一眼,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开心地笑道:“顾白脸,说起来,贵派掌门,屁股上应该有一颗长了毛的黑痣,是不是?”
“什么?”
顾青一个没憋住,大惊失色道:“我比我大师兄长得好看多了,你不睡我却去睡他?!”
葛轻月:……
众人:……
夏眠:……
我们其实都小看你了,从某种意义上,顾白脸你绝壁有特殊的缓和气氛技巧啊!!
贺光咳嗽了几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葛轻月,到底是谁杀的你?”
葛轻月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她方才开口道:“你们是不是在我房中看到了那盏灯?你们有想过么,为什么凶手要花这样的心思,特意将尸体装点成这个样子。”
站在贺光身边,一直沉默的孟楠歌忽然开口:“你的意思,是他为了吸引我们发现停尸草,才特意那么做的。”
葛轻月接口道:“不错,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而魔域的探子害死我,是为了混入玄宗,对玄宗不利。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其实我就是死在了那一天,那些停尸草的作用,根本不是防止尸体腐烂,而是误导你们的思路,让你们忽略我死亡的真正时间!你们可还记得我死前,曾经跟谁发生过口角么?”
夏眠脸色白了白,上前一步挡在陆羽身前,抿唇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师父不是会为了私怨,就不顾大局杀你的人。而且那个时候明明是你莫名其妙找上门来挑衅的!”
陆羽一手搭上夏眠的肩膀,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对葛轻月淡淡道:“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这里到底是玄宗的地盘,葛轻月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可她在这么多人的怒视下,却仍然面不改色,将食指按在唇上,娇俏地一笑道:“陆羽大人的人品,我自然是相信的。他当然不会不顾大局,他就是太顾大局了,所以便将玄宗放到了第一位……虽然四大门派刻意隐藏了消息,但相信大家多多少少都对那四样传世的宝物有所耳闻吧。”
略停了一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葛轻月重新开口:“现在中千世界灵气稀薄,而那四件法器,却有提纯收敛灵气之能,正是因此,玄宗、天一门、神音寺、灵云派才能借助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壮大,从籍籍无名的山野小派成了如今修仙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四大门派。”
说到这里,葛轻月忽然提高了音量,迎头一声怒喝道:“贺光老儿,东皇钟被盗多日,玄宗内的灵气为何还能这般浓郁,你敢把理由说出来么!”
这话字字惊心,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到了贺光身上,自然没有漏掉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恼羞成怒之色。
因为葛轻月和普广接连在玄宗丧命,天一门和神音寺早就对玄宗不满,这时不满转化成怀疑,便全都一起爆发了出来。
一个银发长须的长者站了出来,对着葛轻月冷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这话看似是在询问葛轻月,其实却是在质问贺光。他年纪大辈分高,久不管事,此次跟来也只是为葛轻月撑个门面,再开口时却仍旧有些分量。
“我不是被魔域之人所杀。”葛轻月乘胜追击,一字一顿道:“我会死,只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玄宗的一个秘密。”
贺光按捺不住怒气,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葛轻月,冷冷道:“什么秘密,你倒是说说。”
“根本没有魔域来袭,东皇钟也还在玄宗,一切都是玄宗自编自演的好戏,贺光贪心不足,这样做,都是为了以对抗魔域为借口促成四大门派结盟,然后缓缓蚕食其他门派,伺机夺取其他三件法器!”
葛轻月斩钉截铁地说完这一句话,就接着快速解释起来。
“我去凌云峰的时候,见陆羽和夏眠在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事情,便故意接近,之后便发现了东皇钟的气息。结果没过几天,我就死于非命。我拼了一口气,硬是没有魂飞魄散,好运得以附在这侍女的身上,在普广大师的帮助下开始调查真相。品剑大会上,普广大师举动之所以这样奇怪,就是想找个机会,替我再试探一下夏眠,谁知、谁知他竟死在了一个筑基期的毛孩子手上……大家就没有半点怀疑么,天下真有资质高成这样的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借助了东皇钟的力量!”
……原来如此,草蛇灰线环环相扣,都是为了今日!
孟楠歌明知事情有异,却到底阻拦不及,听葛轻月说完这段话,眼底浮起一层血色。
此事涉及各门派根本的利益,不管葛轻月是真是假,不管她所说是真是假,她都成功地在众人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从此以后,结盟之事再无可能,玄宗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魔域不费一兵一卒,便达到了分化四大门派的目的,封渊此人,当真可怕。
各为其主,棋差一招,他到现在才看出对方的打算,自然败得心服口服。只是他不明白,贺岚明明是玄宗的人,贺光的孙子,为什么竟要做出背叛玄宗的事情来?
正是担心发生这样的事,他才想抓住那个侍女后先行审问,却没想到,贺岚竟然直接打晕了他的人,半路劫走了葛轻月,将她直接带到了正仪殿众人面前。他太大意了,贺岚隐藏了自己的修为,他根本不只心动后期,而是金丹中期!
但即使是这样,也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孟楠歌与陆羽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抓葛轻月,与此同时,陆羽朝着贺岚飞速袭去。
贺岚早有准备,游鱼似地朝旁边一溜,然后抓起身边一人就朝着陆羽丢了过去。陆羽当下气凝丹田,身体朝上一跃,金铁之声随即响起,一轮快剑之下,贺岚踉跄后退一步,只能收紧门户,想要寻机逃开,却被陆羽逼得渐渐乱了阵法。
葛轻月换了个身体,虽没了修为,身法却依旧熟练,当即朝旁边狼狈一滚,勉强避过孟楠歌的一击,然后从鞋管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颈。
此时陆羽已经制住了贺岚。
孟楠歌见己方已经占了上风,不想逼迫葛轻月以至于功亏一篑,立刻停下了动作,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从后面绕过去。
可不想葛轻月却忽然对他轻轻一笑,道:“左右这个身体不能再修仙,诸位不信,我便以死明证!”
下一瞬,鲜血四溅。
孟楠歌瞳孔猛然扩大,眼睁睁地看着葛轻月缓缓倒下。他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别,葛长老!”
顾青暗恋葛轻月许久,葛轻月睡遍天下,却偏偏懒得理他。于是喜欢的姑娘死时,顾青心痛欲绝,嘴里喊的却只能是一个生疏无比的“葛长老”,连冲过去抱住她尸体的资格都没有。
见到这样的情景,众人看向孟楠歌的眼神全都转向了不善。
而孟楠歌接住葛轻月的时候,便知道事情要糟。
人死为大,葛轻月死得决绝,这件事,玄宗再也不可能说得清楚。
如今唯一的机会就只有……
就在一切都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时,他苦苦等待的消息终于传来。
一个暗卫急匆匆地自殿外赶来,对着孟楠歌单膝跪下,开口道:“大人,果然有魔域的人在山下埋伏,人数大约一千。”
据孟楠歌所知,封渊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做事滴水不漏。正是因此,在冒险进行了这样一个计划之后,他不可能不准备一点后手。孟楠歌看不出封渊想干什么,索性就把重心放在了搜寻他的后手上,想要釜底抽薪,却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终于找到了埋伏的人。
他赌了一把,然后赌对了。
环视了众人一周,看贺光对他点点头,孟楠歌便提高了音量,开口厉声道:“在场诸位,玄宗立派千年,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违背天道之事?”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三大门派之人愣了愣。
孟楠歌冷笑一声,继续道:“身为修道之人,为天地立心,当与魔修不死不休,玄宗与其余门派可说是唇亡齿寒,有因为四大法器的渊源,一向共同进退,如今怎会为了一两件法器便做下这种卑鄙无耻之事?诸位不信我堂堂玄宗,却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侍女的话,如今魔域大军出现在山下,关于我玄宗的谣言自当不攻而破。在此危急存亡之刻,只知互相猜忌倾轧,你们难道不觉羞耻么?魔域今日陷害玄宗,明日陷害的就是在场诸位,我们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而是魔域!”
先前的老者皱了皱眉,迟疑道:“我们并无此意,只是,玄宗想让我们做什么?”
孟楠歌一字一顿道:“当然是共同对抗魔尊封渊。”
话音落下,他转向贺光,利落地跪在了地上:“请掌门下令!”
在场的玄宗弟子全都跟着一齐跪下,声音响彻山门:“请掌门下令!”
贺光看向这些年轻的玄宗子弟,他们都是他全心全意培育的心血,眼中全是满满的斗志,是对复仇雪耻的渴望。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不论是谁,不论有什么事,都不能将这些东西从他手中夺走。
心情一阵激荡,之前的阴郁仿佛一扫而空,他忽然觉得什么东皇钟,什么三大门派,什么魔尊封渊都不重要了,只要有这些孩子,什么样的难关渡不过去呢?
冷厉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贺光点了点头,拔出腰间长剑,喝到:“我们下山,将魔域之人杀个干净,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