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霜降
三人未及下马, 霜降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虽说已有一年多未见, 而且还是苏氏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 当初没少祸害过东院,但毕竟是美人,眼下又是这副凄凉景象,王徽自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于是就翻身下马, 也不管霜降一身污秽, 俯身将她横抱了起来,而后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到马背上,自己再上马, 将她置于身前。
这一番动作下来, 魏紫自然没有二话,姚黄就难免嘀咕几句“施舍几两银子打发了就是了,作甚要救, 保不齐是匹中山狼”之类的。
王徽笑笑,也不睬她, 只抱紧了怀里姑娘, 打马向前驰去。
赶回去的途中,霜降曾醒过来一次, 好像并没认出王徽来,有气无力挣扎几下,就喃喃地要水喝, 三个人就停下马给她喂水, 喝完之后又昏了过去, 直到她们回了紫金山也没有醒来。
王徽就着人把主院西厢房收拾了两间出来,小丫头们伺候着给霜降沐浴更衣,许是因为极度虚弱,即便是洗澡换衣这样的大动作,也没能让她清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挣扎几下,就任人摆布了。
王徽看着就忍不住皱眉头。
这不像是常年乞讨而营养不良的样子,没那么单纯。
就连忙唤了白蕖过来看诊,谁料白蕖把了把脉,就皱了眉头。
“主子,”他语气有一丝迟疑,“这——这姑娘有喜了,时日尚浅,还不到一个月。”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姚黄都面露不忍。
看霜降之前那副凄惨形容,还怀了身孕……只怕这一年多,她是掉进火坑里了。
王徽就把目光转向床上躺着的姑娘。
脸孔雪白,双眸紧闭,虽是消瘦憔悴了好些,但仍不减丽色,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少女所没有的妩媚风韵。
王徽眼中光华流转,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拍拍手道:“行了,都散了罢,该干啥干啥去,梦莲开些个养身安胎的方子,再拟些食补菜单出来,魏紫,你安排几个细心妥帖的小丫头留在这处照料,再让人去拿了梦莲的方子把汤药吃食都整治出来,待会霜降一醒了就能吃下去。”
众人就各自领命而去,豆绿却扭头看王徽一眼,放慢了脚步。
主子刚才那神情她太熟了,这分明就是又冒出来什么计策的样子。
她不禁一笑,低声问,“主子可是又有什么想头了?”
王徽但笑不语,和她一道慢慢往外走,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庭院里还有几分冷意,然而边边角角的冬青黄杨已发了嫩绿的新芽,几架迎春更是结了无数黄灿灿的花苞,眼看着没几天就要开花了。
“……这姑娘来得巧,更妙的是竟然有了身孕。我正盘算着一桩事体,若她肯配合,那是再好不过了。”王徽就缓缓说道。
豆绿眨眨眼,揣摩主子脸色,也不去问具体是什么事,只问道:“那若是她不配合呢?”
王徽眼眸微垂,沉默半晌,忽而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我在盼望什么,若她配合,那自然于我最有利,只她自己……却难免又要跳进另一个火坑了。”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她选了这条路,那也许在她看来就不是火坑,反倒是一生有靠。”
这几句话似是而非,哑谜一般,豆绿皱眉沉思一会,忽然眼睛一亮,附于王徽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王徽哈哈一笑,拍拍她手,欣慰道:“不错不错,你猜的也算八|九不离十,虽不中亦不远矣。回去把这事可能遇到的麻烦和解决办法都写出来,后天交给我看看。”
真是时时处处都不忘考较下属。
豆绿脸蛋微红,笑着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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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这一觉睡足了三个时辰,直到戌正才醒过来。
一睁眼,就见床边坐了个人,一身石青素面宽袍,领口袖口出了雪白的风毛,黑发只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容貌英挺,轮廓冷峻,双眼狭长,正含着微微的笑意望着她。
雌雄莫辨,坐姿装束俱都随意,却处处蕴藉着难言的俊美和风流。
霜降愣愣地看着,忽然脸庞一红,陡然间又莫名觉得局促,就下意识抬手去理理自己的头发。
王徽笑吟吟开口,“不认得我了?”
霜降微微皱眉,愣了半晌,忽然睁大双眼,惊呼:“你——少、少夫人?”
王徽挑眉,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
“霜降,你怀孕了,”她神色淡淡,不打算和她废话,“差不多一个月。”
“……啊?”霜降显然不太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一时有点发懵。
“你已经有了一月身孕。”王徽好脾气地重复,对于妹子,尤其是貌美的妹子,她的耐心总是要更多些。
霜降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木然良久,才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掩住脸,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王徽也不说话,待她哭完了,才递过去一条热巾子,又倒了杯茶塞她手里,缓缓道:“我也不与你废话,你现下无处可去,我这里有两条路给你,端看你如何选。”
霜降把脸在热巾子里埋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血丝,直愣愣盯着王徽看。
呆了半晌,才哑声道:“……少夫人请讲。”
王徽点点头,换了个姿势,“第一条,你还是回定国公府去,平安生下孩子,孙浩铭虽不可能把你扶正,但我也能保你至少是个良妾,而非那等奴婢抬上去的贱妾……”
话还没说完,就见霜降眼睛一亮,双颊蓦地涨红,“我还能回去?”
王徽一顿,看她一眼,没接那个话茬,继续道:“……第二条,你留下,留在我身边,和魏紫姚黄她们一道起居生活,学文习武,日后……”
话音未落,又被霜降给打断了。
“我选第一条!”她大声说,双眼生光,上半身不自觉地朝前倾,表情急切而渴望,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少夫人!我选第一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伺候夫人,伺候世子爷,我要回去做姨娘……少夫人!您发发慈悲允了我,霜降永远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一边说着,眼泪就夺眶而出,又开始哭了。
王徽静静地看着她,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明明霜降选了第一条路,才对她的计划更有利,可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好像隐隐地——更加盼望她选第二条。
说到底……世上终究是这样的女子更多吗?
不愿做乔木,只愿为女萝;不愿自强自尊自立于世,只愿永永远远攀附他人而活。
王徽微微皱了眉,突然之间心情变得极差。
“你再好好想想,不必急着作答。”她站起身来,语气有些不耐,“今晚睡一觉,明日让魏紫她们带着你在山庄里参观一番,你再决定不迟。”
说罢不再理会她,袍袖一拂,缓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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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下午,王徽就召了魏紫问话。
“都看完了?”王徽就问,“咱们的马苑射苑呢?武场怎么样?书房也领她看过了?”
“是……都看过了。”魏紫小心翼翼觑着主子脸色,斟酌词句,“看着不大提得起兴致来,走了一会就喊累,在书房还好,去了武场马苑,看见那些兵器,还有咱们的马儿,就、就吓得脸色发白,恨不能立马逃出去才好。”
王徽揉揉额角,闭上了眼睛。
早就料到如此了,不是吗?
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手下的这些妹子一般坚忍不拔、自强不息的。
到底人和人各有不同,或许对霜降这样的姑娘来说,在定国公府做个小妾,就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紫金别院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也许才是煎熬。
王徽历来是理性之人,既然已经想通,便不会再纵容自己被坏情绪左右,当下就点了头,叹道:“到底还是要走那条路。”
“……人各有志,主子切莫强求。”魏紫笑笑,走到王徽身边,温温柔柔地为她捏肩膀,“不是属下嚼舌根子,只是霜降那性子——也着实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便算留下来了,只怕日后也终究是要走的。”
“我理会得,你放心。”王徽拍拍她手,舒服地叹了口气。
魏紫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妹子,武艺骑术虽都只是中庸,却也不是垫底,文武都很平衡,而且总体水平也十分不俗,手上劲道柔韧而有力,被她按摩自是十分受用的。
主仆两人又说笑一阵,魏紫就告退去为王徽置办晚饭。
她如今虽早已不必再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王徽身周的一些日常事务,她也总是尽量亲力亲为,王徽明白她心意,也从不阻止她。
看着魏紫去了,王徽就慢慢踱到了西厢房霜降的房里。
“少夫人!”霜降见到王徽进来,顿时露出笑容,整张俏脸都被点亮了,眨巴着一双大眼,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王徽就忍不住又多问一句,“……真的做决定了?”
霜降敛容一礼,面露恳求,“但求少夫人做主。”
“……罢了。”王徽叹口气,不再多言,在扶手椅上坐了,徐徐说道,“你既想回去,那么我问的问题,你就须得实话实说,知道吗?”
“是!”霜降点头都点得特别使劲,“婢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见她这副上赶着回去做小妾的样子,王徽就觉得有点没眼看,但好歹还是按捺住了情绪,“先把你这一年半怎么过来的,一五一十讲一遍,但凡有所隐瞒,就会增加你回府的难度。”
“婢子决不敢有所欺瞒……”霜降又表了一通决心,这才絮絮地说起来。
原来当年苏氏有意抬她做姨娘,便给了她一些银钱外出置办体己,她不常出府,便在市集上迷了路,只因长相俏丽,就被拐子暗地里盯了梢,待到僻静处就招呼上一闷棍,揍晕了拖回家去。
那拐子本想把她卖个好价钱,却耐不住霜降哭求,又见她生得美,还是处子,便动了歪心思,索性自己收用了留在房里。
他们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拐子每日出去务工,霜降就留在家里照顾老人,久而久之,竟也和老人家处出了些感情,拐子对她也还算不错,拿她当正经婆娘待,日子总算过得舒心了一些。
然而好景不长,大约就在一个月前,老人家去世了,拐子便开始酗酒赌博,回到家就打骂霜降,霜降捱不过,终于瞅个空子逃了出来,漫无目的在金陵城郊溜达了三五日,渴了就趴在地上啜饮脏水,饿了就生生忍着,总算命不该绝,最后遇上了王徽等人。
至于身孕,她自己之前也是不晓得的。
“……你逃出来之后也没跑得多远,又迷了路,怎么竟没被那拐子找到?”王徽就提出疑问。
“少夫人有所不知,婢子所以能逃出来,正是因了那拐子先前已有三四日未着家了,”霜降就解释,“他沾了赌之后便收不住手,家里器皿物什当了好些出去,婢子怕他有一日也会把我押给赌场,这才跑了出来……他那么久不回去,许是欠了赌场太多银子,被人家扣下了也不一定呢。”
王徽点点头,又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她。
“既如此,明日我便安排你回定国公府。”她叹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霜降一眼,“只是这其中有些门道,还得与你细细说一番……我保你回去当上良妾,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霜降不由屏住了呼吸,连连点头,“只消能回去,少夫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王徽就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