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休书
“给贵人请安。”李女史站起身行了个礼, 一垂头一屈膝,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恭敬谦和又不卑不亢, 隐隐流露出几分内敛的矜傲, 让人觉得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请安礼, 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不愧是曾执掌过彤史的女官。
“姑姑莫要多礼,请坐。”王徽就笑着摆摆手, 在上首坐下, “尚不知姑姑如何称呼。”
“贱名婉容,燕婉之婉,容工之容。”李婉容欠身在下首坐了,恭声作答,语气不疾不徐,声调柔缓,声音不大不小,教人听来十分舒服。
“果然人如其名。”王徽微笑点头,顿了顿,又道, “我也不瞒姑姑, 此番接您回京, 实是有事相求。”
她本想先拿拿乔, 迫得李婉容先开口, 如此便可夺了气势, 之后的谈判也能对自己更为有利。
然而这位女史实在是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况且能从后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中心全身而退,必然也是个胸有成算的,与其以势压人,倒不如稍稍讨讨她的欢心,先把自己的诚意摆出来,反倒更有可能事半功倍。
果然,听她这样一说,李婉容就微微露了讶色,仔细打量王徽一眼,缓缓道:“奴婢原以为……事关我那苦命的弟弟,原该是奴婢有求于贵人才对。”
这女官,倒是快人快语。
王徽执起茶盏抿了一口,笑容加深,“姑姑如此说,倒也不差,我们原是各有所求,互惠互利,我可告诉你令弟真正的死因,并助你报仇;而你么——你报仇本身,就是在帮我了。”
“……阿福真正的死因?”李婉容身子前倾,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语气有一丝颤抖,“他、他——果真不是病死的!对不对?”
“哦?姑姑都知道些什么?”王徽语气不紧不慢,“或者说,你心中早有一番打算,有那么一两个可能的真凶?不妨与我说说,若是咱俩所得恰好一样,那可再好也没有了。”
李婉容眼睛微眯,坐正了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倨傲,徐徐道:“贵人这话奴婢就听不懂了,奴婢一不知您是何人,二不知您背后之人是谁,若我所疑恰好就是您的主子,不知奴婢今日可还能活着走出这道房门?”
这话说得爽利,王徽忍不住朗声而笑,摇头道:“姑姑多虑了,这第一条,我确是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可这第二条么……”
她顿了顿,神情微敛,抬眼看向李婉容,笑容里莫名就多了一丝锋芒,“这天底下,能被我称一声‘主子’的人,只怕还没出生呢。”
李婉容微微一震,紧紧盯住王徽,仿佛在为她这句话里暗含的意思而惊骇,又仿佛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若姑姑所言与我所知不同,我也不会害你,只会告诉你真相而已,”王徽压低声音,循循而诱,“我与姑姑素昧平生,你不信我,我也可以理解,然而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姑姑若想为令弟报仇,左右是个险字,又何妨一试?”
李婉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那股伪装出来的淡定矜持早已无影无踪,右手紧紧握着茶盏,好似要把它捏碎一般,胸口微微起伏,显是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王徽半点不着急,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面品茶一面笑吟吟看她,间或伸手拿块糕点吃。
良久,李婉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眼里爬了淡淡的血丝,轻轻吐出两个字。
“中宫。”
“——妙哉!”王徽抚掌而笑,心中也微微放松,若她认定的凶手另有其人,要费的功夫可就多了。
李婉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王徽又有点好奇,“却不知姑姑何以如此认定?”
既已确定了是同盟,李婉容也就放开了,沉吟道:“阿福一直在坤宁宫做个六品小火者,虽拜了蒋总管做干爹,但蒋总管是坤宁宫的红人,手下弟子、干儿子,那是只多不少,阿福之所以过得还不错,还是因为有我这个在掖庭令掌彤史的姐姐。”
“他自小身子康健,入宫之后也过得滋润,我时常看顾于他,是绝不可能得什么致死的大病的。”
李婉容慢慢地回忆,脸上渐渐露出神伤,“就是……就是有一段时日,常常要我给他带些狗核桃种子,还有御米壳子之类的。我知道御米壳子能制阿芙蓉,还道是蒋良才又要配了新鲜的大烟方子来抽,也没当回事,只嘱咐他自己莫要沾染那些东西。”
王徽神情一动,李婉容说的这两样药材,正是当年红儿用来熬煮团扇,最终导致付贵妃小产的元凶。
“可是永嘉十年的事情?”她就问了一句。
“正是。”李婉容看她一眼,点点头,“那年年底付婕妤就小产了,阿福……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就去了的。”
“旁人虽叫我一声女官,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贵人们相互争斗,不知连累死了多少阿福这样的小内监小宫女……我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她的语速依旧是不疾不徐,却早已失了平静,语调里流露着淡淡的哀伤,“之所以疑心那位,就是觉得除了她,也没有旁人能把事情做得那样干净利落而已。”
王徽淡淡接了一句,“况且现在看来,付婕妤小产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宫再也无人专宠,皇后捞着的好处是最多的……某件事若不明真相,那就端看谁获益最大,谁便是始作俑者。”
李婉容缓缓点头,沉默半晌,抬头道:“如此,贵人打算如何帮奴婢复仇?”
“这个倒是不急,只是当年之事,你须得心里有个数。”王徽摇摇手,就把八年前付明雪小产之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那个煮扇子的小宫女红儿,眼下就在我这处南偏院里住着,姑姑若是不信,待会便领你去看看。”
“无妨,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是不信也得信了。”李婉容摇了摇头,语气里不免就有一丝急迫,“贵人还没说怎样帮我报仇呢。”
王徽笑道:“这个么,却得着落在姑姑你的老本行上了。”
李婉容就拧起了眉毛。
“我说过,这事不急,眼下我手头证据还不足,尚不足以取信陛下、一击扳倒皇后,”王徽说着,就站起身理理衣服,“再快也得等到明年了,这段时间,就委屈姑姑先在我这紫金别院住下,若还有什么缺漏的,姑姑一句话,我便着人回你余姚老家带过来。”
“这、这如何使得?”李婉容就有些不安,跟着起了身。
“姑姑放心,我这处所在,便称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不仅安全,而且周密清静,你安心住下就是了。”王徽摆手一笑,不再多言,转头就把魏紫叫了进来。
“……陪着在山庄里逛逛,选一处喜欢的院子安顿下,一应丫头婆子、物什器用都归置好,不许有丝毫怠慢,知道吗?”
魏紫躬身应了,又笑着给李女史行了一礼,“姑姑,请吧。”
到了这份上,李婉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心下虽还忐忑,奈何形势比人强,又一心复仇,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遂叹口气,给王徽行个礼,跟在魏紫后头走了出去。
#
李女史的到来,就好似紫金别院众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激起了一朵水花,复又归于平静。
安顿她在东跨院住下之后,就连王徽也不如何过问了,只每日继续带着下属们习文练武,悠闲度日。
直到三月底这一天,王徽看着时日差不多,便把濮阳荑叫过来嘱咐一番,而后打发她回了金陵城。
濮阳荑直到申牌才回转,衣服也不及换,就去了主院复命。
“都得了,主子,”她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霜降已应承下来,属下按着您说的,给了她三天时间。”
“不错,你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歇。”王徽就嘉奖几句,又道,“顺道去李女史那里看看有什么疏漏的,人家刚住进来,若是抹不开面子,有些事难免就自己生忍了下去。”
濮阳荑笑着应了,行礼退去。
王徽就慢慢踱到了院子里,抬眼望向天空,太阳已全然落山,只余一片青灰色的天空,西边尚有几缕未散的火烧云。
景色自是极美。
只盼……这次事情能顺利解决,此后海阔鱼跃,天高鸟飞,这金陵城,再也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
而与此同时,霜降正坐在自家的小小闺房之中出神。
住进这徐主簿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男女主人待她都很好,恭敬中含了几分小心,她日子过得也十分舒坦。
若不是为了肚里这块肉,她都有点不想走了。
后半晌的时候,二姨娘——不,是濮阳姑娘,眼下也是少夫人手底下的红人了,亲自过来了一趟,要她帮忙做一桩……看起来十分奇怪的事情。
却不知少夫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罢了,左右也没有多难,自己想回府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可全都得靠着少夫人呢。
正想着,窗子却被敲了五下,三长两短,颇具节奏。
霜降一惊,忙忙地把思绪收拢,稍微整整妆容,摆出一副笑容来,推开了窗子。
“嘿嘿嘿……两日没见,霜儿可有想我?”孙浩铭腆着脸爬进屋来,一把搂了美人在怀,就要上下其手。
“哎呀,爷今儿怎的如此孟浪……快先住了,霜儿有话同你讲。”霜降吃吃娇笑,轻轻推抵世子爷胸膛,大眼睛扑闪着看他。
孙浩铭也爱同美人玩这种你追我躲的小把戏,遂松了手,大喇喇走到桌旁坐下,“有什么话?美人快快说来,爷可要等不及了。”说罢还嘻嘻一笑,自命风流,实则猥琐不堪。
霜降心中就泛起一阵烦恶,面上却还是堆了笑,招呼湘儿上了几碟小菜,又提来一小坛女儿红,款款坐到桌边,给孙浩铭斟满了一盅,“却是好事呢,爷先满饮此杯,霜儿慢慢同您说。”
小公爷自然嘿嘿笑着一饮而尽。
霜降俏脸就浮起两朵红晕,趴在孙浩铭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哦?当真?”孙浩铭登时大喜,拉住霜降的手左看右看,兴奋得满面红光。
“义父特意请了怀仁堂坐馆的老郎中瞧过,”霜降羞不可抑,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就说……十之八|九是位公子呢!”
孙浩铭大喜过望,孙府向来人丁单薄,他虽然比较混账,却也知道子嗣的重要性,年初粉乔生的那个没了,他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霜降再度有孕,又是个男胎,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霜降看出他高兴,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给他酒盅满上,娇笑道:“今儿也算是爷的好日子,妾身有孕不便饮酒,爷可要喝个尽兴呀。”
“对,对!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孙浩铭情绪高涨,一把搂过霜降在美人唇上偷个香,又是一杯酒饮尽。
霜降就柔声细语地一杯又一杯劝他酒喝。
酒是美酒,人是佳人,烛影摇曳,暗香幽幽,盈盈笑语,便是没有酒也要醉个三分,更何况孙浩铭本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更是个不胜酒力的,一坛女儿红尚未过半,就现了醉态,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
“荒……荒降!爷——爷跟里缩!爷要把——把里风风光光迎肥虎里去!做——做贵妾!不,不对,要、要做就做——平妻!平妻,嘿嘿……”
小公爷醉眼朦胧,一手牢牢把着椅子扶手,不使自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一面还手舞足蹈比划,“爹不管四,良、良她本来就——就喜番里,不、不会多缩森么的!你——你放心……”
霜降一面笑着应承,一面偷偷拿衣袖沾了点酒擦到眼睛里,顿时双目红肿,睫毛一眨,落下两行清泪来。
“爷对霜儿情深似海,霜儿无以为报,只是……”她一面说一面靠到孙浩铭怀里,语气哀哀切切,“只是少夫人她……恐怕不会答应呀。”
“关——关辣个凑八怪森么四!她、她敢多一句嘴,爷、爷削了她……”孙浩铭啪的一声砸碎半个碟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就要出去干架。
霜降连忙把人抱住,好容易安抚好了,又哭道:“爷若是如此,妾真是不要活了!少夫人如今贵为长乐县主,又得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喜欢,连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妾倒是不打紧,就是这孩子……只怕少夫人是万万容不下他的呀!”
孙浩铭打个酒嗝,好似清醒了一些,皱着眉像模像样思忖一会,转头问道:“辣、辣里缩——怎、怎么办?”
霜降眼珠一转,仔仔细细把小公爷一瞅,见他眼神发直,双颊潮红,嘴角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知道他是醉得狠了,稍稍舒口气,轻声道:“爷可曾想过……休妻?”
孙浩铭双眼顿时放出光芒来,直勾勾盯着她瞧。
霜降被他这眼神瞅得有些害怕,玉手轻轻拍在他脸上,嗔道:“哎呀,爷做甚这般瞪我,您想呀,少夫人娘家一点不出挑,王家老爷不过是个六品芝麻官,也向来不会为她出头的,她这些年来既无所出,对夫人、对国公爷、对您,那也是多有不敬,再加上容不得妾身和这孩子,这‘七出’之条,可一下子就犯了三条呢,这可是圣人的大道理,便是金銮殿里的万岁爷,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
她就细细地一条一条掰扯王徽的坏处和弱点,直把她从头到脚埋汰到了姥姥家。
末了又补一句,“……莫非爷是怕了她,不敢休妻不成?”
最后这句话,就成了压垮孙浩铭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个巴纸的!怕她不层!”孙浩铭一拍桌子,“笔墨赤候!爷这就写休酥休了她!”
霜降喜上眉梢,稍间里早就预备好了文房四宝,温温柔柔扶着小公爷走了过去,亲自拿了墨条磨墨。
孙浩铭拿起笔,饱蘸浓墨,开始在纸上龙飞凤舞,胸中豪气万千,只觉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敞亮的事,一时整个人都要冲上九霄了。
王徽是谁,那可是国师赐过福,贵妃的表妹,皇后跟前的红人,陛下的救命恩人,敕封的长乐县主啊!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孙浩铭第一个不服!
他可是她夫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全世界!他说要休她,还容得旁人说一个不字?
孙浩铭一面写一面比划,中邪一般一忽儿狂笑一忽儿念念有词,把霜降听得直翻白眼,眼见他连连写错,又急得不行,只能哄着骗着换了好几张纸,忙了小半个时辰,直忙出一脑门子汗才好歹写出一张能看的来。
小公爷豪气干云地啪一声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而后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软倒在地,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霜降舒了一口长气,擦擦额头的汗,妥妥帖帖地把那份休书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