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军法
永嘉十九年十月初五, 是王徽就任参军的第一天, 也是头次主持点卯的正日子。
时值深秋,刚过了寒露, 北疆天候已十分寒冷,阳和大营早几日就发了今年的冬衣,照旧是灰扑扑的土布料子,胜在是新布而非陈布,里头的棉絮也塞得厚实,穿身上很是暖和。
秋日天短, 卯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李大栓被五更鼓震醒, 见身侧同袍依旧在睡大觉,有点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就喊一声,“……都莫要睡了, 过卯是要挨板子的。”
大家伙各自翻个身,蒙头继续酣睡,只有他身边的同乡嘟囔了一句, “作甚嚷嚷……今儿是那女参军点卯, 不去, 不去,老子还要睡。”一边就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他这间营帐里的十个兵, 倒是都被划到了王徽麾下。
李大栓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破罐破摔, 躺回温暖的被窝里继续睡大觉得了,但又思及昨日胡老六几个的恫吓,到底多年来从军的习惯和服从心理胜了一筹,认命地叹口气,起身穿戴齐整了,掀开帐子门走了出去。
深秋黎明的寒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这下子便是再回去也睡不着了,他就大踏步往校场走去。
一路上已遇到不少一道前去点卯的兵士,大家伙一面揉眼睛一面互相抱怨,驱赶睡意,李大栓瞧着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
刺儿头们毕竟是少数人,其他的也就嘴上逞逞能耐,真临了头,还不是得乖乖爬起来点卯,管他男参军女参军,军法在上,大多数蚂蚁般的小兵还是不敢违抗的。
到了校场,各位十夫长就开始归置手下的兵列队,大多数队伍都是齐全的,李大栓就比较尴尬,他们帐子里只有他一个过来了,十夫长和其他袍泽还都闷头大睡呢。
到底是胡老六眼尖,瞧见老李不尴不尬独个站在那处,就招招手把人划拉到了自己队伍里。
那暴脾气的年轻汉子就不免埋汰几句,“……昨儿也不知道是谁啊,胸脯拍得震天响呢,嚷嚷今儿不来点卯了?”
李大栓摸摸鼻子,一脸倒霉兮兮,背着手也不说话。
胡老六就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听我一句话,今日过来,你不会后悔的。”
这话说得有点云山雾罩,李大栓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开口发问,却听操演台上一声鼓响,正是象征点卯开始的第一通鼓,一时场中喧哗顿去,所有兵士都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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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穿着大营里配给参军的制式冬衣,外头套了半身皮甲,只从左肩斜斜铺下来,垂直腰下,中间用貔貅带束住,足蹬小羊皮靴,腰悬长剑,负手站在台上。
玉树临风,俊朗潇洒,一身戎装更将她衬得英气逼人,操演台四角上都燃了熊熊的火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而望之,就好像玉立在台上的一尊塑像。
九位佰长各自也都穿戴齐整,肃立在她身后。
王徽眯起眼睛打量台下的兵士,这些人平日点卯点习惯了,早就自动自发排好了队伍,乃是五十人一排、二十人一纵的方阵,然而打眼看过去就知道人没到齐。
粗略一数,只到了九百七十六人,还有二十四人没到。
王徽就慢慢在台上踱起了步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怀表,掐着过了一炷香时间,就朝魏紫使了个眼色。
魏紫拱手一礼,转回身去,在大鼓上又敲了数下,她手底劲道不小,擂起鼓来就格外有力,疾如骤雨雷霆,几乎声传十里,方才在营帐里听着还不觉得怎么,而今在操演台下耳闻目睹,就几乎有震耳欲聋之感。
“军法有令,每日点卯,一通鼓未至者,杖五十军棍,二通鼓未至者,杖三百军棍,”王徽一边说一边在台上来回溜达,“三通鼓未至者……则杀无赦。”
语气悠然,姿态闲适,甚至嘴角还带了微笑,可这话却怎么听怎么都有一股杀意。
她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近的兵士听得还是比较清楚的,纵是深秋清晨如此寒冷,各人背上还是出了一层细汗。
离得远的兵士听不清,但眼看这第二通鼓都敲起来了,这位女上官还没开始点卯,显然是要动真格,不由有些骚动起来。
魏紫就咚的一声又敲了一下鼓。
校场立刻又安静下来。
这时,远远地又走来十几个人,一个个身上穿得倒是齐整,就是步履拖沓,哈欠连天,有的揉眼有的打懒腰,一看就是刚睡醒的样子。
王徽就看了濮阳荑一眼。
濮阳荑早有准备,带着姚黄、白蕖和朱癸就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朝着那些人就开揍,那些未经过系统格斗训练的大头兵哪里是他们对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打趴下了,有几个刺儿头想要挑食,被濮阳荑按住,挨个卸了膀子,疼得脸色煞白,这才乖乖安静下来。
四人就押着他们走到了操演台前边的空地上跪下。
王徽在台上走了几圈,微笑一下,扬声道:“这是第二通鼓,马上就得敲第三通了,若还有人没到,那就只能跟自个的脑袋说再见了。”
她这次提了一些音量,稍微靠后些的士兵也都听见了,一个个顿时面面相觑,白了脸色。
但最靠后的那些人仍是听不清,就各自交头接耳地打听,王徽也由着他们骚动,直到每个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九百多号人才彻底安静下来,一个个站得如同标枪般挺直,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又等了一小会,又有三两个人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照旧还是被濮阳荑等人拿下押到了台下。
目前已到了九百九十三人。
王徽打开怀表看一眼,轻叹口气,冲魏紫点了点头。
第三通鼓敲响了。
鼓擂完,剩下那七个人还是没到,王徽也就不再等待,只把卯册发给下属们,让他们拿着走下去一一点名,一面想着到底准备不足,下次怎么也得让王鸢捣鼓个喇叭之类的玩意出来,就算不能像后世扩音器一般好用,至少也能让人听个大概才是。
点完了名,王徽就站到了台上,暗自运一口气,气沉丹田,缓缓开口,争取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传得远一些。
幸好校场是圆形,周围也有墙壁矗立,虽然不能像回音壁那般落针可闻,但传音效果还是比她想象中好一些的,至少不用声嘶力竭地喊。
“……阳和大军向来纪律严明,可今日过卯之人竟如此之众,实在令人失望。”她背着手,双眼缓缓扫过台下众兵,几乎所有人都感到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带着寒意划过,几乎比秋风更加凛冽,不由各自挺了挺胸膛,站得更直了。
“然而我念你们以前都是各位副将麾下亲卫,难免比一般兵士更辛劳些,我又是头回作为上官点卯,故而——你们这几个二通鼓后才来的,”她拿脚尖点了点下头跪着的十七个人,“便由原先的三百军棍减一等,各人领一百五十棍的责罚,日后再不可犯,下不为例,你等可心服?”
那些人有些身上还被濮阳荑他们打出来的伤,一个个疼得直吸气,却知道这已是上官法外开恩,哪里还敢再多说半个字,只战战兢兢各自应了个“是”,伏于地上再不敢说话。
“然而——”王徽话锋一转,语气陡然犀利了起来,“这二通鼓不至,尚情有可原,三通鼓还未至,那就怎么都说不过去了。剩下这七人——”
她扫一眼卯册,一一念出七个名字,而后把册子掷于地上,语气平静,波澜不兴,“军法处置,概莫容情。”
偌大一个校场,一千多号人,齐齐静默肃立,鸦雀无声。
李大栓站在下头,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颤抖,他看一眼胡老六,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幸好昨晚碰到他们一行人,又被劝得改了主意,不然今日……只怕他们老李家的祖坟里,又要添一座新坟了。
万万料想不到,这些看起来娇怯怯的小娘们,一个个下起手来却这样的狠,那十几个兵都完全不是对手,没过几招就被打翻在地。
而这位……这位上官,那更是——
他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听胡老六他们说起过,那日一场血战,这位上官一人就杀了将近两千个鞑子。
他从军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场也上过数十次,但杀的敌人恐怕还不到人家的零头。
他那时候还不信,而今……却是信了几分。
也幸好他早晨起来点卯之前,在帐子里喊了那么一嗓子,几个同帐的袍泽虽比他来得晚,却到底都在第三通鼓之前赶到了,那七个人里面,并没有他熟识的。
却忽听台上叫了一声,“胡勇何在?”
那是胡老六的大名。
“小人在!”胡老六大声答应一句,跨出了队列,小跑到了前头。
王徽就和颜悦色道:“这七个人你可认识?知道住在哪处营帐不曾?若是知道,就烦你领了手下弟兄,去把他们押过来。”
胡老六显然有点激动,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虽然不熟,但也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小人这便领人过去!”说罢就招呼了手下几个人一道去了,李大栓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那七个人就被绑了过来,身上衣衫尚未整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然是从被窝里直接拽出来的。
胡老六把人一把搡到地上,啐了一口,见那人兀自挣扎,又一个手刀劈过去,喝道:“老实点,跪好了!”
王徽就一挥手,朱癸几个就拖来五张长凳,把那十七人中排得靠前的五人先绑了上去。
而后濮阳荑、魏紫、姚黄、白蕖、朱癸五个功夫最好的,就各执了一根军棍,噼里啪啦开始揍将起来。
他们一面揍着,王徽就缓缓开口,“……毋须慌张,军棍意在惩戒,而非杀伤,我这几个部下手底都有分寸,由他们行刑,你们就只会受些皮肉伤,将养月余也就好了,不会伤筋动骨。”
此言一出,不论是正在挨打的,还是等着挨打的,都长长松了口气,虽然棍子上身还是很痛,却已经没了后顾之忧。
一时各人心中就不免生出些微妙的感觉来,好像这位上官……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恶毒狠辣?
但即便如此,军棍沉重,濮阳荑等人虽不会伤到他们,却意在惩处,手底下打得就分外好看,不过五十来棍下去,身上就见了红。
这些兵个个皮糙肉厚的,本来都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叫,可后来实在是捱不住,纷纷惨叫了起来。
校场上所有兵士就这样静静听着他们惨嚎,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十七个人的杖刑很快结束,王徽早就吩咐了军医在旁待命,一看人扶下来了,就赶忙嘱咐人抬去帐子里用药医治。
王徽就转头看向另外跪着的七个人。
他们尚不知出了何事,只道自己过了卯,恐怕也是要挨一顿打的,只是这点疼痛谁还捱不过?一个个脸上不免就现了轻松之色。
王徽就笑了,手一挥,五个部下就拔出腰里悬着的马刀,走过去手起刀落,五个人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一腔热血喷出,染红了他们的衣甲。
所有人都被这一下惊住了。
剩下那两人一时呆若木鸡,一个愣在当地,只是胯|下一阵湿热骚臭,竟是吓尿了。
另一个猛然反应过来,惊恐至极,顾不得上半身还五花大绑着,整个人啪一声摔在地上,像海豹一般往边上蠕动,一面爬一面大叫:“不!你不能杀我!我姓孔!孔副将是我族叔——”
李大栓听到自己前任上官的名字,不由凝神看过去一眼,发现那人确是有几分面熟。
王徽扫他一眼,淡淡道:“鼓响三通而未到,便是孔副将亲至,也救不了你。”
濮阳荑和姚黄上前一步,一人一刀,两个人头双双落地。
彼时朝阳已从东方升起,天色却尚未大亮,金红色的阳光刺破晨雾,斜斜照过来,映着地上那一滩滩鲜血,折射出血色的光芒。
七颗人头滚落在地,有些面朝黄土,有些面朝青天,其中五个表情安祥,后来的这两个却是惊惧已极。
当真是如血残阳。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所有人鼻间,所有人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甚至眼神都不敢乱动了。
“把尸首和脑袋抬走,”王徽吩咐,“找行殓处缝起来,再上报有司申领抚恤,下发各自家属,言明死因。”
兵士被军法处死,家属是可以拿到补偿的,然而到底犯了那条大律、因何而死,却也要据实以告。
在鹿邺这样家家都有兵丁的城镇,哪家若是出了因军法而死的犯兵,那以后的日子,都是要抬不起头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