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奏折
就听书房门被推开, 赵姚二人进得屋来, 拱手给王徽行礼,一时又有丫鬟奉了茶点过来,王徽就让两人坐下喘口气再说话。
赵玉棠急着赶回北郊温室照看玉稻, 也没多说什么,只把上一月的作物生长趋势、改良增产的配方呈了上去, 这东西机密,不好假手他人上报,幸而北郊温室离朔州城也近,她倒也能抽出这么一小会儿空闲来。
王徽仔细看过, 又同她交流几句, 批下几道文书,赵玉棠拿在手里就匆匆离开了,茶也没顾上喝一口。
“这个子全,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像个急先锋,麻利不下于子康嘛。”濮阳荑笑眯眯说了一句。
“子絮姐又笑话我。”姚黄冲她做个鬼脸,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主子,京里送来的, 刚到不久。”
王徽接过来,见信封上盖了五个大字:马上飞递陆。
竟是用了六百里加急。
以往京中送来的密信, 一般都是走普驿, 金陵到朔州漫漫两千里, 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能送到。
而这次竟直接动用了急驿, 而且是日行六百,算来信件送出也不过是四天之前的事情,想来是动用八百里加急太惹眼,万衍等人为避耳目,又要赶时间,这才退而求其次用了六百里加急。
却是出了何事,竟让他们这般急迫?
姚黄和濮阳荑自然也早就看见了那几个字,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都有些担忧。
王徽细细一想,却已料到了几分,面上不显,只把外间丫鬟唤过来,吩咐一声,“给云同知府上递话,让她立刻来见我。”
一面拆开信浏览起来,看着心里也就有了数,果然先前所料不错。
信件是由拼音密文写成的,看字迹,乃是右相亲自执笔,信中言道王徽坐镇燕云,广开四州、以工代赈蓄养灾民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金陵,折子目前还压在中书省衙门里,万衍动用自身势力,好歹暂时把丛国章稳住了,并未动笔票拟。
奏折本身措辞倒颇为温和,只是秉笔直书,把王徽近两月以来的作为叙述了一遍而已,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赞扬,称燕云侯“造德精微,宅心忠厚,以四州之力广纳八方黔首,以解黎民之倒悬”。
这话说的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往好处想,自然是燕云侯悲天悯人,宽厚仁善,甘愿广出财力物力抚恤灾民,为君分忧为国伐仇,实在是忠、智、勇三全的好臣子。
然而往坏处——不,都不用往坏处想,只消稍微想深那么一点,就能觉出这其中的不对了,你王徽有什么了不起呀,就算是敕封一等燕云侯,官拜从二品镇北大将军,把鞑子逐出了漠南漠北,收复燕云四州……可功劳再大,你也是个臣子呀。
上头的确发了明文,令各州府广纳灾民,然而大家伙儿都是量力而行,最多收留两三万人也就顶破天了,你燕云四州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顶多加上个雁门卫,也不过半个山西行省那么大,有什么能耐一口吃下十几万灾民?看着好像还颇有余力的样子?你是不是在自家辖地里捣鼓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儿呢?养这么多人做什么?除了人你是不是还养了别的什么东西呀?要这么大的势力有什么用?莫不是——
——莫不是有不臣之心?
还“解黎民之倒悬”,从古至今,什么样的人才能“解民倒悬”?这个词是能用来形容臣下的吗?
退一万步讲,你没胆子造反,可这不过是一场水灾而已,我大楚泱泱大国煌煌盛世,正是国泰民安的时候,水灾大大小小每年都有,哪里称得上是“倒悬”?竟敢称万岁爷治下的江山有“倒悬”之危,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这些话虽然暂时还没人直说出来,可但凡看过那本奏折的人,心里难免也有点这类念头了。
好在这几年永嘉帝上了年纪,再加上一直被皇贵妃和陶秉先用着药,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最近几个月,一天竟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睡觉,早朝也从五日一次变成了一旬一次,还不一定每旬都能按时上朝。
司礼监由孔全禄掌着,等闲外头的小事也传不进宫里,像这样一本未经票拟、一直压在中书省衙门里的小小奏折,永嘉帝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但老皇帝不知道,不代表京中其他各方势力也不知道,太子|党、吴王党、晋王党这些人,私底下都多少知道一些,就连圈禁坤宁宫的穆皇后,也从太子那里知道了一星半点的消息。
然而出于各种原因,再加上这几大势力暗中的角力和博弈,就造成了目前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却一起瞒着老皇帝的局面。
万衍一向是雅量雍容的性子,在这封信里也难免流露了几分担忧,说他最多还能把折子压上半个月,而这也是一封奏折能在中书省停留的最长时间,半月之后,要么票拟了呈到宫中等待圣上批红,要么就由两位丞相直接定夺,批复了折子发还回去。
前者要经过老皇帝的眼,永嘉帝越老越多疑,身子骨不行了,疑心病可是半点不减,就算王徽是女子,圣上心中对她再是宽容,可见到这样一封奏折,能有什么样的反应,也实在难说得紧。
而后者则更险,要经过丛国章的手,可以想见,那后果可比呈给老皇帝更严重。
万衍又忧心忡忡地写道,这折子压在中书省越久,各方朋党的准备也就越是充足,形势对王徽也就越不利,等半月之期一到,说不准就有什么万钧雷霆发落到燕云了,实在教人防不胜防。
王徽的心情却好像并没有受到信件内容的影响。
她神情闲适,唇角甚至带了一丝微笑,仿佛手里拿的是什么诗集话本,而不是加急快马送来的绝密信件。
正在这时,云绿也到了,显然是接了信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脸上通红,满头大汗,进了屋草草行过礼,就拣了离冰块最近的一把椅子瘫了进去,形象全无,紫笋和雪芽忙不迭送上茶水给同知大人解渴。
待下人们退去,王徽就吩咐关紧房门,把信纸摊在桌上,“你们一块看看。”
三个姑娘就凑到一起,匆匆读完,三人对视一眼,神情各异,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心。
“有何感想?”王徽笑眯眯地问。
饶是她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三个妹子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放心了,濮阳荑和云绿一时沉吟不答,倒是姚黄左右看看,渐渐掩饰不住忧急,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轻声道:“主子,要、要不……咱们就反了吧!”
此言一出,纵是王徽也不由呆了一呆,三个人一齐转头瞪住姚黄。
姚参将犹自不觉,反倒越说越起劲,“对……对!就直接反了吧!咱们现在有了钢铁厂,大营里将近二十万儿郎,现在人手都有一套精钢披挂,兵刃也都是钢打的,库里还有替换,连天弩和摩云梯都造了好几百辆了,再不用可不得生锈吗……粮食够,人手足,朝廷暗弱,举朝上下哪里还有人可与主上比肩?再加上皇贵妃娘娘和万相在京师策应,咱们想输都难啊!”
一边说一边兴奋得脸红,可还得维持音量,不致传到屋子外头去,一时说得就颇为辛苦。
濮阳荑和云绿恨不得把头埋到胸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
王徽敛了笑容,眼一眯,脸一沉,面无表情道:“姚子康,你待会出了侯府就回家去,给我面壁思过三天三夜,不许去大营,也不许碰兵刃马匹,若是时辰不到就跑出去了,我便关你一年的禁闭。”
“……啊?主子?属下——”姚黄不由呆住,嘴巴开开合合,听前半句的时候还下意识想着能不能偷摸溜出去,可听了后半句,想到整整一年禁闭的滋味,一时脸都绿了,哀嚎道,“主子,您总得给我个由头吧?”
王徽不再理她,只转头看向云绿,“随龙,待会你和她一起回去,这几天就住在那处,把她给我看牢了,顺便再跟她说说我为什么要罚她。”
云绿瞅着姚黄一脸惨相就忍不住想笑,然而在主子面前到底还是忍住了,恭敬拱手,“是,主子,属下一定看紧了子康。”
濮阳荑却没顾忌太多,早已笑了出来。
被姚黄这么一闹,屋里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王徽叹口气,也不再让她们探讨,只点了点信纸最末,说道:“看到这句话没有?”
三人凑过去看个分明,云绿就沉思道:“……递那本折子的竟是蓟鲁总督关邕,咱们燕云与他素日井水不犯河水,他又为何要写这么一份奏折?”
王徽微微一笑,手边摆了个墨地素三彩绘花果纹的荷叶盘,里头是切成小方丁的蜜桃肉,她就用竹签插了一块送进口中,吃得悠闲,好像完全不为眼前的事情担忧。
三个部下屏声敛气等待主子点拨。
王徽就笑道:“你们想想,这蓟鲁总督管的是哪里?”
这话一出口,云绿和濮阳荑就恍然点头,连姚黄也啊了一声,好像忽然悟到了什么,想起自己方才还说什么直接造反,一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原来起初柔然与大楚的分界线在阴山一脉,向东就是燕云十六州的地界了,再往东南走,则是河北和山东两个行省,名义上虽然隶属大楚版图,却由于跟燕云接壤,柔然人俨然也把这两处当成了自家地盘,三百多年来,蓟北和齐鲁大地一直都被鞑子霸占着,可谓有国不能回。
而近些年来,王徽在塞外征战杀伐,收复河套、燕云四州,一举将鞑子逐出了漠北,余下的一小撮柔然余孽分了三股,一股西出玉门关,一股北越贝加尔湖,一股则向东遁往幽州上京,再也不敢轻易踏出燕云十二州的地界,沦入敌手三百多年的河北和山东自然也重归大楚辖下,这位姓关名邕的蓟鲁总督正是永嘉二十四年三月上任的两省一把手。
而今年黄河、海河两处百年不遇的水患,遭灾的河间府、保定府、济南府、兖州府等地,几乎全都集中在了蓟鲁总督的辖下。
“这样大的水患,流民凡数十万众,朝廷怎可能不拨给赈银?前年腊月才给金陵送回去了四千万两的王庭战利,若说国库空虚,我是万万不信的。”王徽语气悠然,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桃,清甜的汁水滑入喉间,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是。朝廷下拨蓟鲁总督水患赈银二百万两,五月中旬已悉数到位。”濮阳荑应声答道。
姚黄不由眉头大皱,“既是如此,那为何灾民还流出来这么多?光咱们这四座城就纳了十好几万人了……都吃饱了没事干呢?拿了银子还不老老实实重建家园,净往外跑做什么?”
云绿早就回过味来了,微笑道:“子康所言甚是,拿了银子自然不会往外跑,那这既然往外跑了……肯定就是没拿到银子了。”
姚黄恍然点头,濮阳荑也沉吟道:“水患刚发起来的时候,咱们还想着,能招到几万灾民就很不错了,可如今竟一气收了十几万,咱们燕云各方面条件确是优厚,然而毕竟才刚起步,主子又有意隐瞒,自然声名不显……这些灾民绝非主动离开家乡的,定是遭了灾,又拿不到赈灾钱粮,这才被迫逃难。”
云绿又拿起密信细细翻看,口中道:“如此一来,关大总督的这本折子……真是怎么看怎么都急躁了些,竟像是忙不迭就要把祸水东引,把大量灾民出逃的原因归结到燕云头上来。”
话说至此,王徽抚掌而笑,拿了纸笔分发下去,道:“把这事的根源写在纸上,咱们比对比对,看看一不一样。”
众人就各自找了桌案茶几趴下写字,不多时,四人同时亮出纸来,竟是一模一样,连姚黄也没差。
只是短短两个字: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