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4|第63章

一队骑兵在草原上疾驰。

不像丘陵与森林密布的提比斯，北方的汶伽罗防线边有着大片草原。如今正值初夏，马蹄踏进长至成人膝盖的野草中，惊走许多野兔。一只啮齿动物从草丛中伸出长着大龅牙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快要经过身边的队伍，看起来人畜无害，还有些可爱。

最前方的骑兵目光一偏，快如闪电地搭弓射箭，长箭眨眼间穿过三百多米的距离，射穿了啮齿动物的脑袋。它“笃”一声被定到地上，旁边的草丛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汤，无数不知名的东西将草丛钻得一整乱晃，好一会儿才重归平静。

这种动物叫地松鼠，群居，杂食，每个群落的哨兵寻找猎物，确定目标后蜂拥而上，无论对象是一棵树还是一只活物。长出晶核的地松鼠牙齿中有毒素，三口就能让普通人慢慢麻痹，即使对于正规军，它们也是相当烦人的拦路者。

骑兵们的队伍对此视而不见，直到来到森林边缘才放慢了脚步。森林里虽然有熊和猞猁这样的大动物，但基本都是独行侠，平日不会袭击军队，更别说这支队伍。

他们没有旗帜，只有胸前绘制着三道青色风纹，领口别着盾与火鸟构成的徽章，这意味着他们是疾风骑士团，隶属荣光骑士团的下属支团。一行三十三人穿着轻皮甲，全背着长弓，一身打扮并不像寻常骑士团的成员。即使是徽章上有一圈银边的支团长，也就是背着最为粗壮巨大的长弓、刚才射出那一箭的领头骑士，也没有穿着厚实的盔甲。

这支不像骑士又不像侦查骑兵的队伍一路来到驻地附近，不远处飘起来炊烟。此地已不会有异兽突袭，支团长放慢了步伐，宣布解散。

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骑兵们纷纷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群牲口又先吃起来了！”年纪最小的切莉抱怨道，“每次都是我们最晚，天晓得回去后还剩什么！”

“是啊是啊，不知道有没有给我们的小切莉留点肉干，小切莉饿得都长不高啦！”大个子尼古拉斯调笑道，大家善意地哄笑起来。

“你们才长不高呢！”十五岁的切莉气鼓鼓地说，不怀好意地哼哼两声，“我不用来得早，只要比你们快就行了啊，驾！尼古拉斯，甩掉他们！”

切莉赶着被她命名为尼古拉斯的马儿（可见这俩人不是第一天互损）窜了出去，尼古拉斯嘿了一声，拍马赶上。剩下的团员怪叫着跟了上去，讲究点的总算记得和支队长道个别。“支团长！我会给您多留一份小羊排的！切莉她不喜欢吃！”尼古拉斯在远处大喊道。紧接着传来了切莉不甘示弱的声音：“尼古拉斯才不喜欢吃！我给您多抢一份！”

支团长失笑着摇头，摘下头盔，露出一头金色短发。

如果附近有个对信息素敏感的人在，一定会变得更加迷惑不解。一整队成员全部都是beta，支团长居然是个omega，他们怎么能佩戴着骑士团的徽章？他们真的是骑士吗？这问题你去问荣光骑士团，大概也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疾风骑士团本来就是个至今仍争议不休的骑士团——反对者坚持叫它骑兵队。

原因正如前所述。

汶伽罗防线好不容易挺过了大兽潮，以为下一年可以松一口气，谁都没料到第二年的兽潮猛烈得和前一年一样。兽潮来得早去得晚，刚被招募入伍的新兵死了足足四分之三，让汶伽罗获得了新兵绞肉机的称号。等那个夏天过去，罗纳德亲王不得不再次开始招兵，并且把征兵条件一放再放。

新兵死亡率百分之七十五，老兵们也没有安然度过。荣光骑士团的一支支团不幸正面撞上了狂暴的火鸦群，一下子死了大半。整条防线风雨飘摇，若说还有什么可以鼓舞人心的消息，那便只有“月光刺棘”克里斯的横空出世。

他就是那个唯一来参加招募，并被招收进了骑士团的omega。亲王曾许诺将招募中成绩最好的骑士封为支团长，结果第一名是个omega，这不像话的结果让alpha们跳了起来，完全不愿听一个omega使唤。就算愿意也不行啊！谁都知道军营里的omega只能让好战士分心，那完全是生理特征决定的，上头骑虎难下，实在没办法，只好分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小支团，再分给克里斯三十多个beta意思一下。

三十几个通过测试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各个支团长嫌弃推诿的beta团员（只有几人具有异能），以“非常时期”为借口被压缩到最简的骑士装备（连披风都没有），仆从军已经算在了其中，这种寒酸至极的队伍根本不配成为骑士团。他们有着骑士团的名号却担任着斥候的任务，荣光骑士团的人都清楚，这支杂牌军只是麻烦人物的发配地而已。

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救了罗纳德亲王的命。

火鸦袭击时罗纳德亲王正在那个倒霉的支团中，他们被烈火燃烧的鸟儿笼罩，如同被关在着火的屋子里。武装到牙齿的骑士们在火焰中惨叫，一个个变成了人肉铁板烧。罗纳德亲王扔下头盔，烧掉了胡子，在掩护下左冲右突没法突袭出去，这时，一支快如疾风的骑兵冲了过来，利箭般穿透了火鸦群。

在克里斯大半年的训练和指挥下，这支缺乏异能者的队伍放弃近身肉搏和站桩式拼杀，把刀剑换成长弓，皮甲换掉铁甲。他们用防御力换取了速度，虽然准确度还不足，但服从性和效率足以弥补：所有人同时拉满了弓，一支支长箭射向远处的天空，箭支从高处加速坠落，而此时下一波齐射已经发出。火鸦笼罩的区域转眼被清扫出小块空白，克里斯叫停了队伍，看向空隙，然后冲了过去。

持弓的小队只佩了匕首，但克里斯则带着一柄宽剑。他跳下不敢冲入火光的坐骑，拔剑，加速。

据事后的幸存者说，他的剑和人都快得像一道光。这道光连火焰都可以穿透，它割裂密不透风的火墙，让呼吸都要被灼烧的人们感受到了外界珍贵的凉意。那一瞬间的剑光就像微凉的月光，让人见过一次就永生难忘。

此后无名骑士团成了疾风骑士团，“那个omega”克里斯成了“月光刺棘”——月光刺棘又名月光兰，是一种开着银色花朵，叶片却像剑一样锐利的耐寒植物。哪怕有再多争议，克里斯和他的骑士团也已经站稳了脚跟。

虽然得到的待遇依然比不上别的骑士团就是了。

“之前遇见野鸭，地松鼠还蠢到在我们常走的地方觅食。”汉克没有跑走，在克里斯边上哀叹道，“又到时间了？”

“兽潮将至。”克里斯回答。

“奇了怪了，听说提比斯防线这两年兽潮都没怎么来，我们这边就被打成狗。”汉克嘀咕着，“有人说异兽都被神眷者撵到我们这儿来了，隔着一个亚默南，她怎么撵过来的？不过那神眷者倒真是个凶人，苏利文家的谁……”

“安。”克里斯接口道，“安娜.苏利文。”

汉克刚想说什么，蓦地闭上了嘴。他的眼睛飞快往支团长脸上瞟，发现对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柔和下来”只是个保守的说法，克里斯思考时总是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直直看着前方，显然陷入了遐思中；眉眼和嘴唇虽然还没有弯曲，但再加上一根羽毛的重量就会笑起来。

提比斯防线受神眷者保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虽然汉克已经认清，世界和平搞不好真能让这个好心到让人吃惊的支团长大人发自内心地微笑，但这次不是，他能赌上自己全部的看人经验发誓，刚刚看到的那个神情过于……私密。

克里斯基本就是omega想象中的那种圣骑士（除了性别），汉克不止一次觉得人们应该给他雕个塑像摆在骑士团总部门口。这位闪闪发光的家伙无私得吓人，以至于汉克都怀疑这家伙到底有没有私人生活。刚才那一瞬间的神情砸在汉克视网膜上，让他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内心深处多少都有点八卦。

“怎么了？”克里斯注意到汉克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又恢复到平日那种圣光闪闪的模式。汉克被他正直的神情闪得愧疚了一下，愧疚完还是忍不住问：“您认识神眷者阁下吗？”

克里斯张了张嘴，笑着说：“大概吧。”

认识一半，克里斯想。

和安分别后，克里斯来到汶伽罗防线，抵达的第一天就托商队送去了信。一周后是第二封，选拔成功后又一封，一直一直都没收到回信。

让商队的人打听，对方却说信都送到了，但没人拿，也没发生什么大新闻，神眷者应该还在神学院里才对。

所以安只是突然不理他了。

克里斯担心过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他自己也自顾不暇，只能暂且放到一边。接着他听说了阿铃古的雷暴，猛地想到艾博里城里他们的初遇。克里斯几乎想赶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几乎，他正在不拼命一搏就会功亏一篑的要紧关头，他挣扎了很久，决心留下。

再然后神眷者、苏利文仅存的继承人安娜.苏利文去了提比斯防线。

克里斯一直非常忙碌，异兽威胁一直都在，同时所有人似乎都等着把他赶出去。他没有失败，但也必须竭尽全力，在汶伽罗防线以及加入骑士团后遇到的阻力简直是以往的数倍。时不时传来关于神眷者的传言，一个比一个让人吃惊，有时让克里斯感到非常陌生。

事实很明显了，在他离开之后，他不认识的那一半灵魂，“安”出现前的贵族少女“安娜”回来了。

克里斯只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安”还在，他能从某些荒诞的传言中想象出安肆意妄为的样子。她还在，而且过得还不错，那对克里斯来说已经是个足够的好消息。他在源源不断的恶意中艰难而固执地坚守着，安的消息就像在远方的锚点，告诉独行的骑士，他并不孤单。

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再度相见，克里斯想，他的心为这个想法温暖。

汉克看着说完模棱两可答案又陷入神游中的克里斯，好奇得挠心挠肺。他正要套点话，灌木丛中突然跑出了个人，拦在了他们马前。

两人连忙勒住了马，马的速度本来就不快，立刻停了下来，饶是如此还让拦马的人吓得脸色煞白。那是个一脸风霜的女性omega，她抱着一个小布包，眼睛眨个不停。

“需要帮忙吗，夫人？”克里斯下了马，汉克跟着下马，打量着那个女人。平民，做手艺活，未婚，不对，寡妇？

“仁慈的大人，”寡妇强作镇定地说，声音发着颤，“我，我是灰木镇的玛利亚，我的父亲是为大人们造兵器的铁匠，我的哥哥和丈夫也是，他们，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很遗憾。”克里斯回答。

那双蓝眼睛里真诚的悲悯让玛利亚冷静了一点，她抿了抿嘴，鼓起勇气飞快地说：“他们死了，大人们不愿继续买我店里的东西，我的孩子快要没东西吃了。我没有力气打铁，但我还会做别的，不怕您笑话，大人，我父亲夸我比哥哥还聪明，大人们不愿看我的东西，因为我是个，因为我是个死了丈夫的omega……他们说用我做的东西是不吉利的……”

“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想您也是……”她的声音变轻了，小心翼翼地看了克里斯一眼，生怕惹怒他：“我没办法了，大人，我想行行好请看一眼吧！它很轻，用起来很方便，我都可以用，而且很好找准头……”

她解开包裹，露出了一把奇怪的弓，把箭放在凹槽中，对准上面的准星，轻轻一扣在下方的扳机便射了出去。

克里斯和汉克的眼睛都亮了，他们立刻感受到了这把古怪的弓巨大的优势。玛利亚把它递给克里斯，讨好地说：“给它取个名字吧，大人？”

克里斯想了想，说：“这种交叉的结构，就叫十字弓（crossbow）吧。”

很少有人知道，后世闯下“骑士狙杀者”凶名的十字弓，得名于一位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