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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起初,有一名omega发了急症。他是被诊断为有病的娼妓,就在要被送出去的档口开始腹泻,以此为理由撒泼打滚不肯走。执法队只好把他暂时安顿下来,招募一些人来照顾他。之后,像是有样学样,与那个omega住在一起的娼妓们也开始称病。
最开始两天,执法队以为这又是不愿搬迁的家伙用上的小把戏。登记和辨别工作如此繁琐,麻烦到执法队都不得不暂住旧城区,他们选择把这些装病装得如此逼真的老油条留待最后处理。等到第三天,第一个omega开始剧烈地呕吐,呕吐物喷射状弄得到处都是,在他无法进食后也没有停下。
这个omega再没怎么吃东西,他的身体仿佛在腹中自行溶解,消化成秽物流出体外。任何人都会为他现在的样子毛骨悚然:两只眼睛深深陷下去,皮肤皱巴巴得像一个皮口袋,腹部凹陷处一个大洞。更恐怖的是,一天前他看起来还是个正常人。
几小时后,病人死去了。
几小时后,更多“装病”的omega开始呕吐。
再然后,照顾病人的健康者,甚至一些执法队的成员,都开始腹泻。
幽灵般的病魔席卷了旧城区,之前还不愿走的人炸窝般逃窜,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已经走不成。意识到事情不妙的大卫一边组织人手维持大局,一边让异能者给外头传信,得到消息的边境军火速包围了旧城区,连只老鼠都别想出去。
“瘟疫应对准备已经完成。”夏洛特严肃地对神眷者说,“教士也已到位,请您下命令吧,在瘟疫扩散之前。”
“教士?”安叙问,“有能治病的人?”
“大人,疾病是无法治愈的。”夏洛特叹了口气,“异能者已经都撤了出来。”
“那让教士去有什么用?不是也可能被感染吗?”安叙忙道,“异能者不会感染,让他们去帮忙啊!把病人隔离起来!”
“整个旧城区已经被隔离,教士们在隔离区外。”夏洛特回答,“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安叙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她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她问:“瘟疫应对准备是指?”
“旧城区隔离,异能者撤离,柴堆、油和火系异能者准备就绪。教士和驱邪者就在隔离区外,随时可以开始净化。”夏洛特说,“将军大人已经带着抓捕巫师的队伍出发……”
“等一等!”安叙叫住她,“什么,什么?”
“昨日在您交代后不久,执法队长大卫就发现了瘟疫的前兆。我立刻向将军大人申请,派出了一支足以包围红河村的边境军,如今一定已经到了。”夏洛特敬佩地说,“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有巫师在散播瘟疫。”
“这就是应对准备?”安叙目瞪口呆道,“所以呢?你们打算把疫区烧掉?再把‘巫师’烧死?”
“如果顺利,将瘟疫的散播者和源头净化就能让它消弭。”夏洛特肃然道,“如果不幸瘟疫再度扩散,只能净化更多地方,像‘黑灾’时一样,求神怜悯我们。”
安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认识到她是认真的。
神眷者想起看过的典籍,百年前的“黑灾”也是一场瘟疫。它如同这个世界的黑死病,比黑死病结束得更快,因为人群中有幸产生了一名能手抚肿块治愈疾病的异能者,也就是距离现今最近的圣人,圣洛克。本身不易患病的异能者加上能治病的天赐的金手指,黑灾并没有黑死病那么严重。
但后果是好是坏很难说清。
本该在黑死病中诞生的现代医学萌芽未曾出现,本该被削弱的封建和神权力量经历了些许混乱后死灰复燃,加倍稳固。这些作弊般跳过了灾难的人,由衷认为焚烧黑猫、猎杀巫师、净化患者的活动就是最正确的应对方法,你看,神不就被这个取悦,降下了救世主吗?至于救世主出现时已经死了数万人这事,得怪人们的信仰不够虔诚,净化的不够多。
圣洛克已经死了,剩下的人身体里没有抗体,也没有能有效对抗瘟疫的方式(除却烧烧烧),倘若黑灾在此时卷土重来,人们在它面前依然如待宰的羔羊。
这个依靠异能的世界,宛如建立在泡沫之上。人们只是等待着,神灵下一次投掷那枚一面写着生存,一面写着灭亡的硬币。
“烧掉尸体,不烧活人。”安叙一字一顿地说。说完,她掉头就走,飞进了旧城区。
旧城区的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只有大卫带着没染病的执法队在外围巡查,想冲出去的人格杀勿论。安叙不理会他,直接飞入疫区内部。
能推开的门里都有一股恶臭,病人被单独丢在床上等死。他们一个个都脱了形,在床上抽搐,被淘米水一样稀薄的秽物所覆盖。大部分健康的人躲在紧闭的门里祈祷,小部分自知将死的混混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在疫区游荡,砸门,把看上去没染病的人拉出来施暴,完全是一副末日场景。
安叙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一方面觉得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梦境,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一方面又忍不住被所见所闻触动,毕竟面前发生的一切可不是游戏中“发生了瘟疫,你失去了xxx名农民”的简短提示。太真实了,真实又丑陋,于是“现实中普通的安叙”与“享受梦境的安叙”产生了冲突,继而产生了怀疑。
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曾有过信仰动摇异能变弱的先例,教廷以此来宣扬异能来自神恩。事实上,对异能、精神、灵魂相关的东西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信念。
普通人即使信仰动摇,也不会严重到动摇根本的程度。但安叙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理解都建立在某个错误认知上面,那让她的信念格外坚定,但与此同时,一旦那个认知被颠覆……
潜意识发出了警报,两种冲突的思维彼此妥协,混合起来一起欺骗了它们的主人。安叙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觉得不必在意。热烈到要爆发的意愿被冷漠理智的表层思维控制,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而精密的异能操控。
肉眼不可见的细小电弧从安叙脚下蔓延开,她闭上眼睛,面前乱七八糟的一切消失,只剩下电弧编织起来的大网。扩散的细密网络碰到许多小点,有的奄奄一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有的明亮,动弹得很厉害,像被缠住的小飞虫。安叙是网中央掌控一切的蜘蛛,她编制着电网,让它们成为自己的耳目与手脚。
她说不出自己怎么做到的,但电弧能嗅出他们皮肤中的恐惧、狂怒或兴奋。无形的电蛇盯准了兴奋的施暴者,然后窜了进去。
施暴者在同一时间倒了下去,他们的内脏被电成焦炭,与他们皮肤紧贴的受害者却毫无异样,顶多感觉到了静电般的身上一麻。受害者们惊惧地从悄无声息的强盗、强#奸犯和杀人犯身边逃开,天空中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活下来,”神眷者说,“但只要听我的命令,我可以保证不会让所有人都死掉。”
疫区健康的人被组织起来,把尸体和沾了秽物的衣物集中在一起烧掉;还有气的患者被搬到阳光底下擦身换洗,神眷者命令不易染病的异能者从远处带来加了盐和糖的水,在病人呕吐的间隙灌下去。说来也奇怪,那些本该立刻死去的病人,居然因为这些普通的水挣扎着撑了下去。
“这是您的力量吗?”大卫喃喃自语,又有些忧虑的说:“只是,如果您扣留下注定要被带走的人……”
“怎么,怕得不到神的怜悯?”安叙盘算着生理盐水的比例,看了他一眼,“别蠢了,与其乞求它不知在哪里的怜悯,不如想想怎么从它手中抢人。”
这里没有最基本的医疗措施,企图弥补医疗短板的时间太短,瘟疫又来得太快。但这里有她,有开了金手指的异能者,有想要活下来的人,有那个还没到手的隐藏npc医生,安叙不相信他们会被一场病打倒。
安叙不确定瘟疫的传染源究竟是什么,那就把她所知的全部可能性都预防起来。
疫区附近的居民向外搬迁,附近的井水不准取用,疫区所有人口鼻都要蒙上香料熏过的纱巾。每个去疫区过的人必须由驱邪者清理,全城天天洗澡,勤洗手,水和除了水果外的食物都要煮沸后食用。雷霆堡暂时进入半封闭状态,进出必须进行三日审核,没发病才能放行。天天人挤人的市场暂时中止,边境军负责挨家挨户接受购买请求,帮忙代购——多年后的快递业务因此而起,这个暂且不提。人们选择相信她,就像以往一样。
其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在雷霆堡盛名下前来游历传教的外来教士们联名上书,乃至到街头大声疾呼,要求神眷者按照教义完成净化。
“倘若不向天主忏悔,末日便近了!”领头的那个司铎佩戴着代表阿铃古出身的圣徽,在他们搭起的火刑台边怒斥道,“你们贪图享乐,与不洁的omega交#媾,这便是天主的怒火!omega呵!这些天生引人堕落的魔鬼!他们败坏了道德,让我等失去神明的恩宠!忏悔吧!唯有将魔鬼投掷在火中,你们的灵魂才能被拯救!”
他们的恫吓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格外可怕,人们窃窃私语,频频看向神眷者。少女面无表情地等他说完,颔首道:“没错,这个世界很肮脏。既然如此爱干净,我也尊重你们。”
她挥了挥手,把这个司铎塞住嘴巴,扔进了火堆。
刚才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戛然而止,外来的教士们好似一只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围观人群中一直一言不发的修道院长丹尼斯在心中撇了撇嘴,暗自讥笑,这些傻鸟,你们以为我干嘛不跳出来?
剩下的教士突然发现烧东西是个很不环保的主意,天主给他们的训示不是净化什么,而是为神眷者打下手净化心灵。神眷者发表了简短的演讲,表示传播邪气的不是巫师和黑猫,而是跳蚤、蟑螂、苍蝇、蚊子和老鼠,净化它们抵得过一次诚心的祷告。雷霆堡的人们虔诚地除五害,火刑台的火焰终日不灭,老鼠肉的香味总让路过的人流口水——这座火刑台从建造开始,除了它的建造人,谁都没有烧过。
有条不絮的指挥让恐慌的气氛平复,几日内人们竟习惯了与瘟疫为伴。这么说也不太确切,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瘟疫是什么样子的,只能看见蒙着脸的人进进出出。他们不清楚忙碌的神眷者在做什么,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没有用火焰将活人与死人一并焚尽的神眷者,真的将瘟疫拦在了高墙以内。
疫区又有十几个人染病倒下,但新的死者只有三人,病魔不像此前那样来势汹汹。接触疫区的人也开始乐观地期待这场疫病会不药而愈,正如雷霆女王创造的诸多奇迹。
而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一切治标不治本的安叙已经再度启程,来到了不久前离开的红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