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雪满路(二)
这是第一回,嘉正帝脸色不好地离开熹宁宫的。很快,帝后吵架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禁宫,当然,也没哪个有胆子公然议论的。
自此,懋勤殿便成了嘉正帝的“寝宫”了,皇后娘娘也日日待在熹宁宫里闭门不出。
其实,那日她刚说完那句话,就知道自己是口无遮拦了。她只是觉得不舒服,他对别人的赶尽杀绝,让她害怕。想到赵玹死的模样,想到宁知墨身着囚衣安安静静对她笑的样子,她甚至对他生出某种陌生的感觉来。平时宠着她哄着她的是一个人,而那冷酷无情的,又是另一个人。
这让她无所适从,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他离去的背影那样愤然,带着孤冷。她惊觉自己说了让他伤心的话。
“唉……”女子长叹一声,坐在贵妃榻上愁眉不展。
“娘娘……”立在她一旁的锦珠低声劝道,“奴婢瞧着皇上腰间那只荷包似乎很旧了,娘娘不如替皇上再缝一个?”
锦珠如今也有二十几了,去年阿凝就曾有意给她和锦环说亲,但两个人都拒绝了,故而到现在仍留在熹宁宫。这两个人阿凝是最用得惯也最放心的,平时都把二人放在小皇子们身边伺候。这几日阿凝心情不好,白姑姑才做主让锦珠过来陪陪阿凝。
锦珠知道阿凝的心思,有意劝阿凝主动向皇上示好。
阿凝撇撇嘴,“这主意不错。”
说起来,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缝制的东西都是给孩子的。赵琰身上那个荷包还是好几年前在祈王府时她送给他的。
小夫妻吵架,果然是床头吵床尾和啊。锦珠心里暗暗想着,又去帮阿凝取了彩线笸箩来,并和她一起挑颜色和花样。
阿凝一边挑,一边却思索着,若是能在和好的同时,能劝得他少些不必要的杀戮,也是好的。然而什么是“不必要”的呢?她自己也界定不清。
说白了,她也是因为同自己关系近的人受了伤害,才这样介意的吧?若是被他杀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她还会介意吗?回头他又得冤枉她不专一了。
阿凝吐吐舌头,深觉这男人的醋劲儿实在太大了。她除了小时候跟那两个人有些交情外,后面嫁给他之后根本没有来往的好吗,值得他这样介意么……
荷包还没缝完,白姑姑进屋来回话,说是兵部尚书林修远的夫人明氏带着儿媳进宫来想求见皇后娘娘。阿凝想了片刻,才猛然悟到,林尚书的儿媳,不就是宁知墨的妹妹宁知琴么?
宁知墨入狱待审,靖北王府为了避嫌,自然不会主动来求情,但通过林尚书府这条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宁知琴也是小时候就和阿凝一起玩的伙伴之一,今年馥儿回京,她也去秦府探视过。她出自靖北王府,是府里唯一的嫡女,嫁到林尚书府自然也过得很滋润。
可这回阿凝见到她时,她脸色却十分苍白。
明氏只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门一关上,宁知琴就跪在了阿凝面前,落泪道:“娘娘!您也知道我这回来是为了什么,还请娘娘能为二哥求求情!”
“你先起来。”阿凝叹口气,示意锦紫把她扶起来,可她却坚持要跪着。
“娘娘最是知道我二哥的为人,他……他是一时糊涂才犯下这样的大错。但二哥已经是我娘家府上唯一的嫡子了!大哥已经没了,若是连二哥也没了……”
她开始泣不成声。
阿凝道:“你别哭了。本宫若是能帮,总会尽量帮的。”
她提起大哥,阿凝就会想起大姐姐。那是两家人心中永恒的痛楚。姐夫是为了姐姐而死的,对于宁知墨,阿凝实在做不到坐视不理。
好不容易待她歇了眼泪,锦紫把她扶了起来。阿凝把锦紫等人都遣退了,亲自给她递了帕子,问道:“本宫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你须得诚实回答本宫。”
“娘娘何事?”宁知琴道。
“墨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凝不解道,“本宫去问过他,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你可知道?”
她终究还是想做个明白人。阿凝的处世态度跟赵琰其实有相似之处,那就是客观而现实,不喜欢欺骗自己。
宁知琴目光闪烁,支吾道:“二哥……二哥他从小就爱慕娘娘,大约是想得到娘娘……”
阿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她看了半晌,“你不愿意说实话,本宫要怎么给他求情?”
宁知琴连忙起身,跪在地上,“娘娘,臣妇说的都是实话。臣妇知道,二哥不该有此非分之想,可是……感情一事,本就是身不由己,世人皆是如此。娘娘和皇上鹣鲽情深,想必也有所体会。”
阿凝叹口气,“既然不愿意说,本宫也不逼你。你起来吧。”
她站起身,唤了锦紫进门,“送林夫人和林少奶奶出宫吧。”
一身华贵雍容又不失精致妍丽的女子扶着宫女的手当先离开偏殿,雪青色云罗翠纱裙留下长长的曳地裙摆,墨黑的秀发瀑布般垂下,光看背影也美得不似凡尘之人。
宁知琴目送着皇后娘娘离开,心头暗叹:二哥都进了刑部大牢,还心心念念为她考虑,一再嘱咐我不要把真相告诉她,免得她伤心。她只好咬紧牙关,不透露半分。
是啊,若是她知道,当年安惠郡主其实是皇上害死的,该是多么深重的打击。
事实上,她今日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二哥有多么想得到阿凝,她是知道的。这些年他一直压抑着自己,安惠郡主的死因只是一个契机,引发了他对皇上的彻底决裂。归根到底,二哥还是犯了蠢,为了一个女子自毁前程,不是犯蠢是什么?
或许娘亲说得对,这荣家的女儿没一个好的。她的大哥因荣宓而死,如今二哥要因荣宸而死么?
一路随着锦紫出宫,宁知琴有些静静地望着寒风下的重重宫阙,到了西贞门时,锦紫正要告辞,她忽然叫住锦紫。
“烦请锦紫姑姑给皇后娘娘带一句话,”她轻声道,“上回从靖北王府送过去的一箱子东西,娘娘若是有空,可以看看。”
锦紫点头应了是。
宁知琴道了谢,转身离开西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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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勤殿里,嘉正帝处理完当日政务,也开始陷入纠结。
那日离开熹宁宫时,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宠她宠得过了?养得她如此胆大妄为的性子,专挑着他最痛恨的语句来刺激他。他对她这样好,就是只白眼儿狼也该喂熟了,偏这丫头就会顶撞他。
她怪他管得太多……他做不到。他喜欢她每日只围着自己转,分出去给三个孩子已是无奈,还要分去给别人,他不愿意。
他想,若是世上果真有仙术,他最想做的,是把她变成自己心口的一抹朱砂,跟他距离无限接近,谁也抢不走,她也走不掉。
“唉……”
嘉正帝靠在龙座上,看着眼前的桌案发呆。
陈匀低声回道:“皇上,娘娘今儿见了林尚书府家的女眷,说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送出了宫去。”
赵琰点点头,又重新拿起桌上的策论读起来。
还是……晚些时候再去熹宁宫吧。他这天子的颜面,也要绷一绷才好。
翰林院新呈上来的几篇策论,写得极好。但也不过用来欣赏欣赏,许多都过于脱离实际了。这些翰林学士们,都是做学问的,没有在底层真正生活过,所言所论总是太过理想化。
就像他的阿凝,自小在宠爱中长大,没吃过什么苦。她哪里知道,他得到如今这一切有多么不容易。越是不易,便越是握得紧。
到了掌灯时分,赵琰才放下了书籍,揉了揉额角,站起身来。
“摆驾,熹宁宫。”
“是,皇上!”
陈匀一路伺候着,御撵很快便到了熹宁宫。
远远便望着宫中明亮的烛火,赵琰心头一笑,想必这丫头也在等他回来吧。
他步子迈得愈发急了,锦紫锦彤锦翠外带着锦珠锦环,一溜烟儿跪地行礼。赵琰走得快,也未曾发现她们神情间的异样。
门打开时,他只看见她的背影。一如往昔的纤细,脊背微微弓着,半伏在桌案上。
如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身上是轻柔粉白的薄烟罗衫,显出一种柔弱的美态来。赵琰走上前去,正欲开口唤一声“阿凝”,女子已经转过头来看他。
那张他无比熟悉的小脸,如今满是泪水。那双他亲过无数次的眼睛,仿佛两汪流不尽的泉水,还在疯狂地落泪。
她哭得安静,喉咙像是卡在了棉花里。那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那是一种入骨的痛苦和悔恨。
男子愣了一下,这次终于看清楚了。
阿凝的桌前放着一只紫檀木雕刻蔓草花卉纹的箱子,里面有几本书。有一本正摊开在阿凝的眼前。放在那书的旁边的,还有一只烟灰色的棉帕,叠得很整齐,却十分老旧了。
“是你,对不对?”她盯着他问,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赵琰不明所以,心口骤然涌现出不详的预感。
“当年是你,让大姐姐去的青玉殿,对不对?是你,害死她的,对不对?!”女子的声音猛的拔高,那是痛到极点的嘶鸣。
她看的那本书,是荣宓留下来的日志。而那只棉帕,是很多年前,赵琰送给荣宓的。
男子猛的醒悟过来,脸色也变得难看,声音冷而清,“阿凝,你不能仅凭此就定我的罪。”
女子却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却流泪流得更凶,“你不承认?那这,又是什么?”
她把一直紧握的右手打开,里面是一张纸条。
亦是陈旧的纸张,上面铁画银钩的,是他的笔迹,写的是“红槿深处,日日盼卿至。”
扶桑又名佛槿,“红槿”意喻当年的扶桑花林,而红槿深处,便是青玉殿。字条的末尾有年月日,正是荣宓死的前两日。
赵琰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脸色已是灰白。
阿凝笑得更大声了,“无话可说了是吧?哈哈,要不是姐姐素有记日志的习惯,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最爱的夫君和我最敬的大姐姐还有一段过往。我姐姐对你情深意重,倾付了一颗真心,为了你四年不和姐夫圆房。可是你呢?你却利用她的感情,狠心杀了她,借以打击你的政敌,巩固自己的势力。”
“不……不是这样的,阿凝!”他有些语无伦次,想伸手碰她,她却疯了一般退后一步。
“别碰我!”她双眸通红,那目中的恨意仿佛一场滔天烈火,灼伤了自己,也灼伤了他,“难怪……墨哥哥要反你,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凶手。是害死大姐姐一家人的凶手……连没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手段残忍,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这果然是你的风格……”
大约是吼累了,她的声音渐渐低起来,身子仿佛失了力气一般,渐渐滑下去。
他手足无措,想来扶她,她跟见了鬼似的,躲开他的碰触。
女子的手指用力抓住桌沿,勉强稳住了身形。她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所模糊,泣不成声,“那时候……那时候你还和我在一起……把我们姐妹俩耍玩在股掌间,是不是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