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詹姆斯·瑞文珀特博士——如今该称呼他为瑞文珀特牧师——并不懊悔他离开熟悉的牛津学府,投身国教教会做了一名修士的决定。
他自认行动温吞,满身学究气,脾气也太过温和,无疑这种生活于他来说很是相宜。不,即使连日来坐驿站马车赶往格洛斯特郡的这一路舟车劳苦(更不用说他租的座位在外面,而且路上一直在下雨,他费了不少功夫保护他的书和文件)也不能令他的决心有半点动摇。
更何况,现实一些说,他虽然年轻,但一没有钱和地产,二没有父母亲戚,前途不甚光明,更没有能够相助的朋友。当然,他曾被人友善地建议往婚姻这条出路考虑,约翰·伊万斯就曾私下里跟他说,逻辑巷那书商的寡妇对他一往情深,人人都知道她的丈夫留给她将近两万英镑的遗产……至于她本人,詹姆斯从未听谁说过她不好,她年轻、正直、漂亮、慷慨,简直人见人爱。但詹姆斯对此事却不甚热衷,他自认为已经习惯于学者之间的严肃讨论,和女性谈话反而提不起兴趣,与其让他花几个小时去听往帽子上缠缎带的好处,倒不如和阿奎那、阿里斯托芬、欧几里德以及阿维森纳等人作伴。
所以,在三个月前的那天早晨,当普罗斯顿博士乐呵呵地走进他房间时,詹姆斯并没有依从本能礼貌地请他离开。
“看到我你肯定很惊讶吧,瑞文珀特先生。”普罗斯顿博士抚摸着他那快要撑破马甲扣子的翩翩大肚说,“我们还算不上那种会到房间里问候对方的朋友。”
的确如此,不过问题又出在谁身上呢?他敢断言普罗斯顿是牛津建校以来最差劲的学者,他喜欢骑马打猎远胜过书本学问;自当上教授以来他一节课都不上,只是根据学院规定隔三差五去应个景;一次宴会可以吃掉一整只烤鹅(差点被撑死);从早到晚都喝酒;坐在椅子里都能打瞌睡,口水还滴到衣服上……所有人都知道詹姆斯对他颇有微词,可惜这种诚实对他没有丝毫好处,不过他还是给普罗斯顿造成了好些麻烦。
见詹姆斯不愿搭话,普罗斯顿博士又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瑞文珀特先生!”
詹姆斯再一次忍住纠正对方的冲动。毕竟普罗斯顿不是第一个因为他太过年轻而不对他用“博士”这个称谓的人。
“你得请我喝一杯,你确实该请我喝一杯!听了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你肯定会非常诚恳地请我喝上一顿!”说着普罗斯顿已经在四下里找酒瓶,脑袋扭来扭去活像一只巨大的乌龟。
但是詹姆斯从来都对饮酒这项消遣不甚热衷,房间里自然是没有酒的。于是普罗斯顿博士只好接着说:“格洛斯特郡有家人是我朋友,你要知道,他们问我能不能找一位博学的绅士去那儿作教区长,我立刻就想到了你,瑞文珀特先生!”
詹姆斯非常矜持地扬起一条眉毛,但他没有打断普罗斯顿博士的话。
“他们那儿的牧师工作并不繁重,我跟你说,他们前一位牧师切菲尔德先生可是活到了九十三岁高龄,可想而知那里的环境有多么利于健康,那儿的空气又该有多么清新!那位牧师为人善良,受人尊敬,但他毕竟不是一位学者。咳,瑞文珀特先生,你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花园、果园、农场一应俱全。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今晚就写信给卢卡斯家的人,免得他们焦急等待。”
虽然普罗斯顿极力推荐,但詹姆斯没法立即回答。他知道普罗斯顿在盘算什么。等他一离开莫顿学院,普罗斯顿的那位堂弟就能坐上他的位置了。不过他也不想故意与普罗斯顿作对,更何况,这份差事确实听上去令人心动。
詹姆斯觉得,这件事要么对前途有好处,要么对健康有好处。
于是在1880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当詹姆斯·瑞文珀特牧师辗转来到格罗切斯特镇稍作停留时,虽然身体上劳苦疲惫,精神头儿却依然很足,连带着他觉得这一晚落脚的地方也比一般旅店好得多。
这晚是除夕夜,尽管一个人孤零零吃着作为晚餐的烤鲭鱼、马铃薯炖肉和苹果布丁在外人眼里颇为凄凉,他自己却感觉很满足。
第二天一清早,他便搭乘了一辆由新年回乡探亲的年轻夫妻赶的驴车穿越迪恩森林,沿瓦伊河东岸一直往下游走。如此又奔波了半天,终于在下午抵达了林地村。
他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不佳。
雨下个不停,林地村周围显得十分荒凉,可以说是荒无人烟。这里有林木茂密不不见人烟的森林和陡峭峡谷,有白浪翻滚的河流,泥泞的小路两旁满是□□的岩石和枯萎的橡树,还有大风刮过的阴森荒原。
他得承认,这风景很是令人难忘,说不定能为小说中的写景段落提供良好的素材,但是要他住在这儿……对他而言,此处无疑十分闭塞,村民大约也没受过什么教育。
好在往南还有塔丘乡。自我安慰了一番,詹姆斯别过那对夫妻,带着行李下了驴车。走出林地村的地界后,他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拐过又一个坡道后,他终于看见一处人迹——一座灰扑扑的农舍,四周是被雨水浸湿的围墙,更远处是灰暗的水汽缭绕的树林。
詹姆斯心想大概是快到村子了。刚加快了脚步,就看见两个人骑着马沿小路走来。他们停在那座灰扑扑的农舍旁,隔着矮墙跟院子里的人说话。
虽然詹姆斯不懂得相马这种事,但眼前那两匹马实在漂亮:它们高大强壮,毛皮发亮,高昂着头,不断在原地踱步,仿佛不愿停留在如此平凡的土地上。其中一匹是黑色的,另一匹则是枣红色。枣红色的那匹马尤为耀眼,在詹姆斯看来,它仿佛是整个格洛斯特郡唯一发光的事物,它就像烈火一般在被雨线缝串在一起的天地间燃烧。
跟那两个骑马的人说话的是个老态龙钟的人。詹姆斯走近之后听见有人愤怒地大声呵斥,只见其中一个骑马的人伸手用一根细细的木棍在那老人头上比划。那姿势詹姆斯从未见过,心想说不定是格洛斯特郡某种特有的习俗。他自认从没见过如此充满敌意的姿态,出于民俗研究方面的兴趣,他站在远处静静观察了一番。
詹姆斯估计那人没有问出什么东西,他转头和他的同伴说了两句,然后很不满意地调转马头准备离开。詹姆斯转念一想,既然他现在已经进了村子,那老人家自然就是他的教区居民,解决争端,化解矛盾,自然是对一位教区长来说不可推卸的责任。念及此詹姆斯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叫住那位正准备回屋避雨的老人,告诉他自己是新来的教区长,然后询问他的名字。
老人先是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说他叫汤姆·退斯特。
“好吧,退斯特先生,”詹姆斯热情友好地对他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那位先生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是这样,先生,”显然对被人称作先生有些不习惯,老汤姆也连带着客气起来,“那位是绿溪谷的波特老爷和他的小舅子艾博先生,他们前两天收留了一个到村里偷东西被抓住的吉卜赛女人,那女人大着肚子,今早就开始生产了。”老汤姆说着露出一脸不赞同的神情。
詹姆斯虽然没有见过吉卜赛人,但也听说过人们对他们的一些不好的说法,于是只点了点头,示意老汤姆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来找我家婆子的,牧师先生,我家琳蒂一直是村里的接生婆。”
“是吗?”詹姆斯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你妻子出来?她在哪儿?”
老汤姆指了指南面山坡上的草地,透过雨雾,詹姆斯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哥特风格的老教堂和一片墓地。
“那现在谁来帮村里的女人接生?”詹姆斯问。
老汤姆告诉他,是有两个人来接替:一个是斯文顿先生,科尔福德镇的药剂师,还有霍尔姆斯先生,切普斯托的大夫。但这两个地方都挺远,骑马要走上两个小时,还得冒雨渡河。但是听老汤姆说,那个吉卜赛女人情况不妙,“多半是难产”。
说实话,詹姆斯原本对那两位骑马的先生略为不满,就算是下雨天,他们又怎么能骑在马上跟一位老人家说话呢?不过了解了大致情况后,他又觉得这两位先生一定是救人心切,更何况他们是为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并不体面的女子冒雨寻医,一时莽撞了些也是完全可以谅解的。
不管怎么说,詹姆斯还是立刻快步追上了那两个人,并对骑枣红马的人说:“先生,鄙姓瑞文珀特。我曾在牛津学过不少科目:法学、神学、医学……还曾得到过当今知名的约瑟夫·李斯特医生的指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去帮助您府上的那位女士。”
那位先生弯腰看着詹姆斯,表情阴沉严肃但又急切。他淡褐色的眼睛无比清澈明亮,仿佛充满智慧,一头卷翘的黑发即使被雨水淋湿也依然倔强地朝四面八方支棱着,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岁模样。
“那么您拥护盖伦还是帕拉塞尔苏斯?”他问。
“什么?”詹姆斯问,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对方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于是他回答:“先生,您提到这两位古代医者都已经过时了。盖伦的解剖学是通过观察猪、羊、猴子学到的,帕拉塞尔苏斯则迷信魔法。其实,”他笑起来,“先生,就算您问我是否能以古希腊语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都没关系,可那都不足取信。”
刚说完詹姆斯就后悔了,他不该取笑对方。他想起就是这个毛病令他在牛津树敌不少,他想起自己如何镇重立誓要在他的牧师生涯伊始彻底改掉这个毛病,从今往后耐心对待所有无知无理的行为。
不过那位先生只是冲他的同伴笑着说:“瞧,霍拉修,我们的运气挺好。我们没找到接生婆,却找到了一位学者,一位真正的医生。”
在他说话的时候詹姆斯又有了一些新发现:这位波特先生和他的妻弟艾博先生衣着都非常古怪,因为料子的颜色很深,再加上下雨,所以他一开始才没发现。他本以为这两位先生穿的是乡绅们外出时常见的那种粗呢的长摆外套加斗篷,可是走近之后他才发现单那斗篷便是天鹅绒或者其他更好的上等料子,不但在这雨天里光洁如新,还没有丝毫吸了水的垂帖感,看上去倒和压根没有淋着雨一样。而两位先生斗篷之下的衣着更是奇异,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外套马甲,而是长袍,真正的长袍。这位波特先生斗篷领口上别着的银扣更是精工细致,隐约雕刻着一只衔着一口坩埚的鹊鸟——詹姆斯猜想那大约是家徽之类有寓意的图案。
“我本来以为只有去圣芒戈求人来帮忙了,”波特先生说,“不过您肯来就更好啦!”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大叫:“你还愣着做什么?你这个愁眉苦脸的家伙!”詹姆斯吓了一跳,但很快意识到他是在说旁边这位年轻的霍拉修·艾博先生。“快帮这位好医生骑上马!”
詹姆斯正要解释说他根本不会骑马,可是艾博先生已经下来了。他羞愧不已地觉得艾博先生一定是把他抱上马的,因为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已经脚踩马镫手握缰绳了。
还没等他问艾博先生该怎么办,身下的马突然就跑了起来。
牛津时下很流行讨论相马、骑马、驯马一类的话题。一大群不学无术的学生为自己懂得一些与马有关的事情而沾沾自喜。但是詹姆斯发现,骑马根本没有那么麻烦:你只要紧紧握住缰绳,其他的事交给马就行了。
这匹马突然就加速了!跑得飞快!他们很快就离开了主路,跑进一片茂密的森林,周围长满橡树、梣树和冬青;落叶飞舞,雨水溅落,他和波特先生像划开阴沉空气的幽灵一般飞梭而过。荒野里灰蓝色的水塘、被风吹歪的苹果树林、颓圮的青灰色石墙、塔楼的废墟以及溪流从他们身边一一掠过。他们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一座雨雾缭绕的溪谷,站在一座孤零零的大宅门口。
这座建筑外观十分古老,房子各个部分风格迥异,所用的材料也完全不同。有燧石和其他石料,也有古旧的银灰色原木,还有深红的砖头,在一片灰色调中十分抢眼。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这座宅子实在是疏于打理:门没了铰链倒在地上,用棕色的破布盖住;窗玻璃碎了,用旧纸张糊起来;铺着石板的屋顶上布满小洞,过道和花园荒草丛生……在夜幕降临的这一刻,这座宅子看上去就像长久荒废一般凄楚哀凉。
詹姆斯心想这座宅子过去一定也曾辉煌光鲜过,园子里那一汪池塘就一定是个怀旧的见证者,要不然那被雨滴扰乱的水面怎么会倒映出另一番模糊的水光美化过的鲜亮美景,与亲眼所见的倒像是截然不同的两处。
揉了揉被雨水模糊的眼睛,詹姆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完全冻僵了。他跟在波特先生身后战战兢兢地下了马,往大门走去时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正想向波特先生道歉,就见对方反而朝他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詹姆斯顿时又对波特先生多生出几分好感,他只觉得对方的笑容和姿态令他倍感温暖,一时间仿佛全身的温度都回来了,热乎乎的再没感到半丝寒意。
如此一来就算对这宅子有再多好奇,詹姆斯也决定不会再去细细端详,免得自己将来一时轻言,损害波特先生的声誉。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快步穿过门厅走廊上了楼,经过许多房间。尽管下了决心不去细看,但他还是不免注意到,波特先生家的仆人没有一个来欢迎他们的主人,或是来通报一声情况,反而都傻头傻脑地躲在阴影里。
波特先生领他去了那位吉卜赛女人休息的房间。只有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士在看护那可怜的女人。那位女士令詹姆斯眼前一亮,她穿着修身的浅蓝色长袍,袍袖被仔细挽起至手肘,用银色的丝带整齐系好,一头金黄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几绺波浪般微卷的碎发垂落于她姣好的脸颊旁,她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修长婉约的眉毛和明亮清澈的绿眼睛盛满了属于成熟女性的温柔和美善。詹姆斯别过脸去,不敢再多用目光冒犯,只听那位女士带着令人心动的急切朝波特先生询问着。
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用再多介绍,詹姆斯便明白这位女士正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波特夫人。
“瑞文珀特先生,您不知道我们有多感激您愿意赶来相助。”波特夫人真心真意地冲他说,“我们之前从未与吉卜赛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为何她非常抵制我们的魔药和治疗咒,我们只能求助于您的知识和技巧了。”
詹姆斯此时只顾着掩饰自己的脸红,全然没顾得上在意波特夫人一些古怪的措辞。他走到床边认真地查看那位可怜女士的情况。
屋里很黑,因为老习俗认为产妇需要保暖,所以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实在是闷热难耐。于是他立马转身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但是刚从窗户望出去他就惊呆了,眼前的美景实在难以用文字描述。
那绝不是他方才途经的花园:全然不见半点颓废潦倒的景象,各色鲜亮美丽的花丛草木完全不受风雨和严寒时节的影响,自顾自生长得欣欣向荣,灌木和草坪修剪的整整齐齐,更是不见一块碎石淤泥,园中波光粼粼的池塘水面倒映着这一切景物,连同一座被温暖灯火点亮的干净漂亮的古老宅邸。他收回目光看了看手边的窗户,玻璃上没有半点污渍,更不用说裂痕了,窗台也是一尘不染,方才被他扯开的窗帘用的也是上好的布料,其上的花纹也是精美鲜亮,看得出一直被人细致打理。他又接着往屋子里看:银制的烛台反射着火光璨璨生辉,雕刻着精美花纹做工精细的木柜表面光洁平滑,红褐色的厚实地毯打理得干净又温暖,壁炉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十分干净,没有半点炭灰溅到炉子外面,而在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黄铜镶框的风景油画——无论是青翠的草坪、神秘古老的城堡还是其湖中的倒影看上去都栩栩如生,湖面的波光仿佛还微微晃动。
总之屋里全然是一片富丽而又舒适的景象,此情此景令他觉得自己方才在宅子外观望所得的判断完全是谬以千里。
难道他方才是因为连番赶路过于疲惫,再加上湿冷受冻,所以眼目昏花了?
如此一想倒是很有可能,再加上救人要紧,他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琢磨,赶忙回到床边察看产妇的情况。
这个吉卜赛女人比他想象中年轻,可能还不到十五岁;身材瘦小,透过皮肤几乎可以看到她的骨头;她腹部紧绷,肿胀如鼓。
詹姆斯虽然读过类似病例的资料,但眼下想要让这位女士配合他实在很困难。他尽可能说得准确易懂,但是她十分虚弱而且痛苦,很难照他说的办。
他回头请波特夫人准备些热水来,对方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眨眼间盛了清水的黄铜水盆和冒着热气的带把银质水壶就出现在了他身后的柜子上。
詹姆斯脱下外套,仔细清洁了双手,然后开始帮忙引产。很快他就发现,胎儿的位置非常危险。因为没有手术钳,他只能试着用手帮它翻身,尝试了几次之后终于成功了。
又过了四五个小时,一个男孩终于诞生了。
詹姆斯看着怀中用干净的棉布包裹的男婴,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感动那显然是骗人的,这毕竟是他亲手接生的第一个生命,一个活生生的小家伙。
他想起李斯特医生曾告诉他,新生儿一般呈鲜红的颜色,也有时颜色更深,好像波特酒。而这个孩子显然是属于后一种情况,并且浑身滚烫得几乎无法直接触碰,简直像一块刚出炉的炭火,詹姆斯一连用了两盆温水才给他降下温来。
不过这小家伙非常强壮,詹姆斯把他递给波特夫人时,他还狠狠踢了他一下,他的胳膊很快就青了。
可惜他没能救活那位母亲。死亡俘获了那可怜女人的心智,狠狠地从她脑中席卷而过——就好像狂风刮过屋子,所有的门都在砰砰作响。弥留之际,她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滔天大罪,不断地向她的妈妈乞求原谅,原谅她没有听她的话,把恶魔之子带到这个世界上。
“嘘,”詹姆斯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那是你的幻想。看看你的孩子吧,我没见过比他更漂亮可人的孩子了……”他看了看波特夫人怀中那小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他会被教养得很好,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的母亲一定会原谅你,放心吧。”可是她完全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拼命呼唤着她的妈妈来将她带回他们的族人身边。
詹姆斯竭力挽救他。但最终还是徒劳无功,当他看着她最终咽气,只剩下茫然的虚脱。
自己这般努力又有什么用呢?他心想,一个生命来到世间,另一个又撒手离去,等于徒劳无功。
抽了抽鼻子,他开始低声念诵赞美诗权作祷告,渐渐的才觉得脑袋里平静了一些。睁开眼睛时,他发现波特夫人不知何时已带着孩子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找波特先生。这位好心的主人正独自在书房里喝酒,一副忧郁的样子。那时候差不多是九十点钟。
詹姆斯婉拒了波特先生推荐的那种火焰威士忌。他觉得自己作为教区长,眼下应该说点儿什么赞美他们一家的美德,或者哀悼一下这无名女子的悲惨早逝,可是他对这两者都几乎一无所知。他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客套话,于是就原原本本跟他说了事情经过,然后简单说了几句在他自己听来好像是在因为误杀了那位女士而道歉的话。
“瑞文珀特先生,”波特先生说,“我相信您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们接纳她时,她的状况已经很不理想了,思维和记忆都是一片混乱,就算想寻找线索联络她的家人也无计可施……虽然我们有尝试为她施治疗咒,或者用魔药为她调理身体,但她的情况反而更加糟糕……唉,想来她的死我们也有很大责任,若是我们能早点为她找到一位像您这样的医生就好了。”
虽然詹姆斯对波特先生的话略有几处感到迷惑,不过很快被不知何时送到他手边的热茶和美味点心驱散一空。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对那个自己亲手迎接到这世上的小生命的挂心。
“您刚才说,是个男孩?”看上去这个话题让波特先生的情绪被点亮了不少。“多好啊,一个男孩!我和艾琳一直想要一个男孩!”他说着打开门像个大孩子一样跑了出去。
波特先生的欣喜虽有些不合时宜,但贵在真诚,詹姆斯也多少受到他的感染,心情明亮了不少,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对那孩子未来人生的可能光景有了几分乐观的推测。
这时他终于有时间,也能放心地四下打量一番。天花板很高,干净而明亮,地板是复古的方砖,就跟那些精致的烛台和精美的摆设一样一尘不染、光洁锃亮,每座橡木柜子、每个胡桃木抽屉、每张小桌和每处扶手都仔仔细细地打上了蜂蜡,显得光彩照人,也充分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劳。除却一些古怪的,看上去像是缺少了人物只剩下背景的油画,屋里一切都干净、精致、整洁、舒适。两相对照,詹姆斯可是自惭形秽。他周身邋里邋遢、衣衫不整。
还不是因为在大雨里先乘驴车后步行地赶路,然后又骑行狂奔一路穿过茂密的森林,之后又经过好几个小时的煎熬,送走了一位死者,迎来了一个新生命……他这才发现衣服上还沾了一块红褐色的血污,想来肯定是方才忙乱中弄上的。
当他跟在波特先生后面来到一楼的客厅里时,正好看见波特先生抱着那孩子,借着头顶缀满水晶的黄铜吊灯的光亮仔细端详,而波特夫人和不知何时归来的艾博先生正分别坐在壁炉两旁,一个欣喜、一个担忧地看着这一幕。
波特先生欢欢喜喜地举着那个男孩,声称自己非常高兴。“瞧啊,这难道不是个漂亮的男孩吗?他诞生在这座房子里,多么奇妙的巧合啊!”
“在你更加兴奋以前,我亲爱的姐夫,”显然是这座屋子里倒数第二年轻的艾博先生老成地叹了口气,“我不得不做那个不受欢迎的人,提醒你这样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那孩子的母亲并不是我们这一类人。”
还没等露出一脸沮丧神情的波特先生出言反驳,波特夫人便柔声对她的弟弟说:“我知道你的担忧,霍拉修,但这孩子还这么小,什么都还看不出来呢。”她笑着看了丈夫一眼,“不如让他先留下来……若是到时候仍没有征兆,再请母亲或者卢卡斯先生帮忙安排一户好人家收养吧。”
“没错没错!”波特先生高兴地附和道:“我看这样办很好!”
“且不说老夫人会不会赞同你们的做法,”艾博先生冷静地分析道,“这样的安排不会对那孩子很不公平吗?你们将来打算怎样对他解释这一切呢?再加上你们一旦收养了他,如果将来证实他确实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你们真的忍心把他送走吗?而且到时候这孩子也懂事了……你们能狠心修改他的记忆吗?”
听到这里詹姆斯越来越迷惑,而波特夫妇的兴奋喜悦也越来越少。然后另外三个人似乎都突然意识到还有詹姆斯这样一个外人在场,热情的同他寒暄起来。直到这时他们才算正式向彼此作过介绍。
原来这位绿溪谷的男主人名叫亨利·波特,正是这座宅子和这片谷地世袭的继承人,如今他与自己的妻子艾琳两人居住于此,母亲波特老夫人则独自居住在位于伦敦的别邸。而这位性情沉稳的年轻人名叫霍拉修·艾博,是波特夫人的弟弟,因为尚未成家,所以时常会来这里小住。
“说到这里,我倒也十分赞同艾博先生的顾虑,”詹姆斯看着波特先生怀里的孩子说,“与其等到孩子懂事之后再另寻人家,不如早做决定将孩子安置下来,稳定的成长环境对孩子很重要。”
“唉,这些道理我也懂……”波特先生不舍地盯着怀里的孩子,“就算将来我和艾琳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但是……”
“但是我们也有些难言的苦衷,”波特夫人朝詹姆斯看了一眼,细心解释道:“波特家也算是个古老的家族,有些隐秘是只在子女间传承的,我们只是担心留下这个孩子,将来却发现他对这些规矩不适应,怎么做都是为难。”
“啊,”詹姆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孩子便交给我吧。”
屋里另外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虽然初来乍到,但我怎么也算是这里的教区长,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连自己都很惊讶,不过越往下说詹姆斯越觉得这样安排很有道理。“他算是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我既然亲手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自然也想看着他好生长大。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很稳定,就算请个保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对于孩子将来的教育应该也有余力……”
“可是瑞文珀特先生,”波特夫人歉意地打断他,“这样大的事你不用同尊夫人商量吗?”
“我夫人?”詹姆斯惊诧地问。
“你已经结婚了吧,瑞文珀特先生?”
“我?没有,夫人!”詹姆斯红着脸回答道。“而且这一点并不是问题,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屋里降下片刻的沉默。
“哦,”波特夫人最后说,“我看这件事要么就先这样安排吧:瑞文珀特先生刚到村里就任,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像是房舍的重置,教区情况的熟悉,还有那位女士的葬礼……总之这孩子就先留在这里由我们照看,待瑞文珀特先生安顿下来之后再接过去,你们看这样如何?”
“您想得很周到,夫人。”詹姆斯点了点头。“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既然如此,您今晚先在客房休息一宿吧,”波特先生说,“明天一早我亲自陪您去卢卡斯先生府上。”
“不不不,”詹姆斯急忙说,“用不着您这么麻烦……”
“这是应该的,瑞文珀特先生,这是应该的。”波特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的奶瓶塞进小家伙的嘴里,然后轻拍着襁褓发出几声奇怪的声音。“再说我们还得商量一下为那位可怜的母亲下葬的事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