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回
“……真是可惜这片林子了。”
柴溪靠坐在树下,手搭凉棚,直直地望向了那几乎是冲上天际的火光,他们其实离那片起了火的树林还是挺远的,但她总觉得这么看过去的话,仿佛也能感受得到这灼人的温度,弄得三昧真火就像是在身边燃烧着似的。
孙悟空打探红孩儿消息的时候自然顺带把这里的情况也摸了个大概,这山叫作六百里钻头号山,也确实如他所言,是牛魔王交付他自己的儿子来镇守的。这红孩儿住在火云洞里,时不时地还把一些住在这山里的土地给拿了去捉弄使唤,还要求他们来送礼以示孝敬,不然就拆庙宇剥衣裳地捣乱。
“他们说,”孙悟空嗤笑了一声,总结道,“希望老孙剿除了他,还他们、还山上众多生灵一个清净。”
“那不是挺好,反正现在也是不得不去斗一斗了。”柴溪咬了咬牙,“他也真是不嫌累得慌,还把这山烧了一圈儿。要是光咱们几个还好,我们倒是可以驾个云就飞过去,云可托不起长老啊。”
唐三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师父你也用不着着急。”
孙悟空头也没回道:“方才已经让八戒去请菩萨来救急了,等菩萨一来,或是等她底下的援手一来,就算是这三昧真火也不成问题。”
柴溪看了一眼唐僧,又看了看猪八戒之前远去的那个方向,微妙的感觉在心里冒了头。她料到了红孩儿在和孙悟空打了二十回合逐渐要落了下风、另外两位又要插手帮忙时有可能会使用他那三昧真火,因此一路把唐僧往他们打斗的反方向扯了老远,却没成想那还是往高处走的路。
回头看看,当时红孩儿还真是有心把他们往高处逼,竟也在用火尖枪挡开孙悟空金箍棒连番攻击的同时留了个心眼。这三昧真火也着实厉害,不过看红孩儿施展的办法,虽然代价算不上大,只是看着挺疼的。
他一开始用拳头砸自己的鼻子的时候,柴溪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做什么,红孩儿又紧接着连捶了几拳,直至淌出了不少血后才念动咒语以此为媒介来喷出三昧真火。幸亏离他最近的孙悟空闪躲得也快,不然可能会连避火咒都来不及念就被烧了个正着。
几人往山上躲了,孙悟空自是不平,本来要找东海龙王来降雨灭这火,却被柴溪给拦下来了。
“……大圣,这算是私雨吧。”她其实也很是不满,尤其没忘红孩儿临走撂下的两句颇有挑衅意味又充斥着嚣张气焰的话,不过走南闯北这么久,至少从孙悟空和猪八戒那里也了解了一二天庭的规矩,“其他的且不说,私雨的雨水灭不灭得了三昧真火还不好说。”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孙悟空反问,但他也显然思索了片刻,而后道,“你说的也在理,在他推力下,这火恐怕不多时就要烧到顶上来了,若是有了龙王雨水助力却还降他不得,时间还真有点紧张。”
“八戒。”
他忽然叫了一声,猪八戒诺诺应了声,孙悟空继续说道:“须要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住他,你去南海请观音菩萨帮忙。”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在猪八戒腾云往南海的方向赶去之后,到现在为止至少也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不过,南海离这里本来就路途遥远,再加上猪八戒的速度也不及孙悟空,一刻钟恐怕连到南海都还来不及。
在猪八戒动身之前,柴溪本想叫住他叮嘱两句,但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沉默了下来,就那么什么也没说地随他去了。
因为一时半会儿没有动身的必要,白龙马就暂且被拴在了树上,比起唐三藏的心神不定,他倒是自顾自地埋头小憩假寐。唐三藏自己念了会儿经以平复情绪,好歹算是复又镇定下来,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在孙悟空和柴溪之间来回打转个不停。
“贫僧……倒也并不是疑心什么,”他吞吞吐吐道,“只是,八戒如今已经去请菩萨来帮忙了,若真有个端倪,被菩萨察觉可就……”
……求不提。
柴溪现在几乎是听到那些传闻相关的话就有些头疼,不过唐三藏也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个圣婴大王说的确实是假的,我和大圣,也确实没——呃……”她瞥了一眼孙悟空,发现对方在听到她的话后脸色并不是多好看,心虚地又收回了目光,“长老你要知道那只是谣言而已。”
后面的话近乎转成了她低声的自言自语:“但是……要是菩萨听到这传言就麻烦大了。”
她很快又摇了摇头,把这想法从脑海中甩脱出去,想要让自己把从心中冒出的不安和担忧压下。然而,压是压下去了,有种异样的不满却升腾而起,完全盖住了那天在树林中的谈话所带来的残存的恐惧。
算了,现在还是先别想这个。
柴溪估摸着又过了十五分钟,伸手用树枝又在土地上那几道旁边添了一笔。
这样就过了正好一个小时,再差一笔就可以完成一个“正”字了。
算算时间,猪八戒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样想着,柴溪将那根她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的树枝扔到了一边去,随即,她听到了远远从天边传来似的喊声。
“哥啊,”那无疑是猪八戒的声音,他一边腾着云往这边飞来,一边晃着手里的净瓶冲他们招手,“我见着菩萨了,菩萨将这净瓶借与我,说是净瓶玉露可以灭那圣婴大王的三昧真火,等把火灭了,事情就好办了。”
还在说话之间,猪八戒已经落在了柴溪他们眼前。
“这就是净瓶?”柴溪闻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莫须有的土后凑近去看,她还记得当时她在流沙河里意外现了原形,自己又没灵活掌握化形的方法,还是大圣请来了观音菩萨,菩萨用杨柳枝沾了玉露拂在她身上。
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察出了不对。
她眯起眼睛,那时候她并没有看得太清楚菩萨手中的净瓶,时间又过了几年,因此记忆多少已经有些模糊了。猪八戒手上这个,虽与印象中的还算契合,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加成,柴溪总觉得哪里有些微妙。
说也奇怪,若是猪八戒就这般借来了净瓶,当时观音菩萨又何必专程来跑一趟,直接把净瓶交给孙悟空再让他还回去不是挺好?
“五行,”孙悟空叫道,“那净瓶有甚么好看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火灭了,一会儿想看多久你自然能看多久。”
他的话倒是和他的神情大相径庭,孙悟空此时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紧了猪八戒可没有丝毫的放松。
“对对对,”猪八戒连连点头,“师兄说得对。”
他一转头又看向了唐三藏,往唐三藏那里走了几步:“师父啊,亏了让你等这么久。”
“……长老挺好的,”柴溪只迟疑了几秒,然后就闪身挡在了唐三藏的跟前,“你还是先去灭火吧,其他有的没的一会儿再说。”
猪八戒应了,看样子准备转身就走,但又很快转过头来,神色很是犹疑,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话。
柴溪只当没看到。
“这下就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了孙悟空,“等三昧火灭了,咱们手上又还有净瓶玉露,到时候那个红孩儿再怎么有能耐能喷三昧真火也没用了。不过,说起来,你好歹还算是他小叔吧,要不一会儿先——”
哪料到猪八戒瞬间满腔怒火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这个叔!”
孙悟空:“……”
唐三藏:“……”
柴溪:“……”
她深吸一口气,有点无奈地挪开了视线。
她本来也不指望刚才那几句话能刺激到他什么,没想到红孩儿事到如今还是一听到孙悟空是他叔的说法就……
但话说回来,既然已经伪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多忍一下也无妨的……吧?
显然,红孩儿本人并不这么想。
他顶着猪八戒的样子哼了一声,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手拿火尖枪、身披战裙赤足而立的圣婴大王。
“同样的话到底还要我说几遍,”红孩儿将火尖枪往地上一杵,依旧是充满着不屑地睨了柴溪一眼,“我可不认这个泼猢狲当叔。”
柴溪假意轻咳了一声,别的且不说,这招却实在是屡试不爽的。
孙悟空看上去也是懒得计较这些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既然你在这里,那猪八戒呢?”
只能说红孩儿实际年龄虽与外貌不匹配,但心理年龄还是相当匹配的。听闻孙悟空这话,他看上去似是得意又似是夸耀地就准备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给说出来:“你们还当真以为,我会放任他去找那南海观世音?”
“……哦,”柴溪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麻木了,直接顺着他说道,“那你是怎么做的?”
少年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反派死于话多”?
“我变作了观音菩萨,在半道上把他给截住了,”红孩儿却没察觉出分毫不对,自己一味地说了下去,“将他骗回了我的火云洞中,用如意袋把他给装起来了。现在我可是来拿唐僧的,等拿了唐僧,把唐僧蒸了给我父王吃,蒸了他给小的们吃,逍遥得很呢。”
唐三藏后退了两步。
“你也用不着那么紧张,”红孩儿扬了扬下巴,“我又不爱好折磨人,到时当然是速战速决。”
“这么说来,”孙悟空全然是慢悠悠地抽出了他那金箍棒,“你倒是真没把老孙放在眼里了?”
“还要我再那么明显地说出来吗?”
红孩儿嚣张气焰不改:“泼猴头。”
从一开始,他的挑衅方式话语无非是“泼猢狲”和“泼猴头”这两个词来回切换,这时候再这么一听,柴溪反而有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接下来的发展简直是毫无疑问的,这俩人又叮叮咣咣地打了起来,她在不忘护着唐三藏的同时,却也担心红孩儿又一拳砸他自己鼻子上。现在他们可真是退无可退了,要是这里再着起三昧真火,他们——尤其是唐僧——想要找个藏身的地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看样子,红孩儿并没有打这样的主意。
他在闪躲过孙悟空的一棒之后,借着这个势头就向柴溪和唐三藏他们这个方向冲了过来。一旁的沙悟净自然不会放任他这么做,横道插过来就用他的降妖宝杖追打了几下,红孩儿无疑是一一闪过,而后……
柴溪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马上就到南海了,”旁边的孙悟空却难得地误解了她的意思,“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比起她的不耐,丢了师父的他倒是气定神闲得多。
“长老可是直接被他给掳走了。”
她不满道:“我还以为他不会再使那一招了,结果这下又一阵风卷过去,幸亏我反应过来念了咒,不然还真像沙僧那样被吹飞老远。”
“可惜没来得及抓住长老。”柴溪回忆起先前的情形,不由又有些不高兴,她凭着自己的“优势”待在原地没动,孙悟空似乎有所准备,可那风吹起来的时候简直是天地变色,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故而没保得住唐三藏,之后两人与沙僧和白龙马会和,这个过程倒还算得上是顺利。
至于请观音菩萨这件事,却是柴溪自己要求和孙悟空一起去的。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孙悟空就像临走之前那时一样说道,他的脸上也确实没有什么过于忧虑的表情,“他也不会太快就对师父下手,俺老孙方才不是变作小虫去探听过了,他差了几个妖怪去请牛魔王,等他父王来了才会动手。这期间,去请个观音菩萨不还绰绰有余?”
“那倒也是。”
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净瓶……”
孙悟空:“嗯?”
“我不像大圣你有那般的眼力,之所以能认出来他的伪装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觉得那个净瓶有蹊跷。”柴溪一边思索着,一边斟酌言辞,“之前我就在想,那时候在流沙河旁,为什么你请来了菩萨,却不是直接将净瓶借过来?”
“老孙拿不动。”
他相当坦诚地嗤笑了一声。
柴溪睁大了眼睛,她知道单是孙悟空挥舞得那么自如的金箍棒就有一万三千五百斤,而那净瓶时常被观音菩萨轻飘飘地托在手上,实在看不出有多少重量。不过她也明白,仙家佛家的东西未必就有乍一看上去那么轻,而这净瓶又是个着实了不得的宝贝,重得连孙悟空都拿不动……虽然听起来有点令她惊奇,但仔细一想也算是常事。
“菩萨说,那净瓶时常是空的,”孙悟空半眯着眼睛,神色倒也平和,“若将净瓶抛下海去,转过三江五湖,八海四渎,便借了一海水在里面。”
原来如此。
孙悟空耍得动万来斤重的金箍棒,当初也载得了比金箍棒还要重不知多少的她,但净瓶却是有整片大海的重量,要是拿得动才奇怪呢。
不过,这么一来……
观音菩萨的功力之深她也算能感受一二了。
确如孙悟空所言,他们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南海落伽山,孙悟空纵云落下在落伽崖之时,柴溪还在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致。
她还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有人来问了他们的目的之后去通报观音菩萨,她和孙悟空就在这里等着观音菩萨的命令。
而这命令自然是马上就到了。
她和孙悟空一齐走进去行了拜礼,然后,观音问起了他们不护送唐僧取经而来这里的目的,孙悟空便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出来。
“我等顾虑师父,又灭火不得,因而团团被火困住。”他道,“本想去请四海龙王来助,但又嫌时间不够,又恐单单雨水灭不了三昧真火,索性让猪八戒来请菩萨。”
观音菩萨“哦”了一声:“我怎么不曾见到悟能?”
“后来那妖精自行找上门来,亲口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他假变作菩萨的模样,将猪八戒骗入自己洞府,又把他装在了如意袋之中,现在可要和我师父一起被蒸了后分吃。”
“是吗。”观音菩萨的声音倒很是平静,不过柴溪也听得出来话里潜藏着的怒意,“那泼妖竟敢变作我的模样,这也实在是胆大妄为。也罢,我自然要救你师父一难,待随我去寻了惠岸,借天罡刀来。”
话音落了,观音菩萨也径自起身,这就要动身下界。
柴溪做了个深呼吸,平定了一下兀自狂跳的心脏,然后才又深深一拜,大着胆子道:“菩萨且慢。”
“五行山,”观音菩萨闻言动作一滞,目光转向了她,语速不紧不慢,“从方才你进来便一言不发,如今又开口留我,是想说些什么。”
“我拦菩萨,当然是因为我有事情想与菩萨商议,”她不去看孙悟空,攥了攥自己身上的衣料,这才觉察到不知不觉之中掌心已经有汗沁出,“是必须单独与菩萨商议的事。”
“……好。”
沉默了片刻之后,观音菩萨应道:“悟空,你先退下。”
柴溪能感觉得到孙悟空临走之前投在她身上的眼神,但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收回她自己的话、阻止他的离开。
她依然跪在那里,整了整自己的心绪,待到潮音洞内只留她们二人之时,方才继续将那时她就想叮嘱猪八戒的话自己一言一语地说了出来:“我听菩萨提到‘天罡刀’,想必菩萨已经想好如何处置那名唤红孩儿的妖精了。只是,我私心希望责罚能多少轻些。”
惠岸行者即是李靖的儿子木叉,这一点柴溪还是知道的。
既是要叫木叉去借天罡刀,那么,天罡刀就很有可能是要向李靖去借来,其威力也可见一斑。
天罡刀是要做什么?
凭着脑中残存的那些印象,柴溪依稀也猜得出来。
“你既为他求情,”菩萨问道,“你们二人又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她答。
“……我们和他也算是斗了几番来往,”柴溪抿了抿唇,先前和孙悟空一同在这里还好说,经过了上次和菩萨的谈话,现在她一个人和菩萨独处……总觉得有一股莫名地压力,“能看得出来,他是个小孩子心性,私以为,也不必责罚得太重。”
“何为重,何为不重。”观音菩萨叹息道,“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不用多虑。不过,你那般不愿他旁听,想必不止这一件事要说吧。”
“正是。”
“我无意背弃那日与菩萨的承诺,”她心里升腾起的不满似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抒发的出口,尽管这时柴溪为了避免自己的颤抖还攥紧了拳头,她硬逼着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里,却也多出了一些不平之气,“可有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观音菩萨只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刚刚化人之际,佛祖与我面前现身,告诫我在取得真经之时便是我的缘尽之时,”柴溪注视着观音菩萨的双眼,“那时我信了。”
“而直到现在,我也是相信着的,”她一字一句道,“在观音菩萨引我到树林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或许是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当然,我发现我错了。”
“你们无疑不希望我和大圣他有任何的发展,我理解你们这么做的原因理由,却不能理解你们的种种行为。既然不想让我们发生什么,当初又何苦同意我和大圣——和长老他们一起上路取经,如果那时候就让我留下或去做别的什么,依照当时的我的想法,断然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闭了闭眼:“可是佛祖没有。”
“但在宝象国附近那里,菩萨是代佛祖出面的吧,”柴溪道,“如此大费周折,怎么看也不是个合理的选择。”
“事到如今,再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观音菩萨依旧淡然,“你只道是照承诺所做便是,其余的,大可不必管。”
柴溪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了些冷意:“我只求个原因。”
听了她的话,观音菩萨叹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终于双唇微启道。
——“因为你是他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