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大打出手3
小离听到打胎药三个字,再愚钝也懂了。
她眼前一闪,仿佛是天外飞来一颗星,在阴暗的牢房划出一道亮线。
星星撞在她的心口,她耳边回荡着三个字——他来了。
春草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变成浮尘,渐渐远去,远到小离能够听不到。
他来了,像是一盏明灯出现在黑夜之中,但是这盏明灯所照亮的小路,曲曲折折通向未知的去处。
她迟疑着,远望着,道路两旁的灌木里,阴阴沉沉,看不清是否伏着野兽。
她无法不迟疑,因为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纵然哪条路真的通向光明,她也心惊胆战。纵然那些张牙舞爪的灌木里没有潜藏野兽,她这一路也无法获得任何轻松。
这样的路,即使走到底,走过百年,也不敢回首去望。
她宁可站在路口继续彷徨,尽管彷徨比远行更加痛苦。
其实谁又比谁痛苦多少,无非一个干干脆脆地死,一个慢慢慢慢地死。
黑夜里的那盏灯忽明忽暗,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择她矗立彷徨的关口,在彷徨的关口,她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又骗了她吗?明明说三年才会出现的孩子,为什么让她措手不及的快?
孩子的出现,就像在她背后打一棒,半死的人,连挣扎也不彻底,连放弃也软塌塌水浸浸,不得痛快。
也或许老天给她安排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乔乔所言,生下孩子,留在他身边,端着另一个女人的碗,吃着另一个女人的饭,从那条路上走下去,挥霍着总也用不尽的时光,做个一路斗到底的姨太太。
若真要开斗,她相信自己有斗到底斗到死的毅力,哪怕有更厉害的角色出现,将她斗死,她也咽得下一口气,因为一路之上,她一定也劈杀了不在少数。认真算起来,她并没有吃过亏。
那种吸着烟,躺在烟榻上,每一次吞云吐雾,都在心中算计这一个那一个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那样的世界里,好人也是坏人,她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信不过她。世界里没有正面的东西,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阴沉沉的,太阳驱不散她烟铺前的雾霭,她在看不清面目的雾霭里算计着别人,同样也被人深刻地恨着,而她自己早就金刚不坏,冷笑着告诉自己,他们恨也是白恨。
那样烟雾弥漫的世界,令她打个冷战。
她有斗到底的力气,但是那样的日子,她过几天都会疯,更何况是过几十年。
她再低贱,也不至于低贱到不让自己好好活着的地步。
她所无比珍视的感情,她或许宁可听到它破碎的声音。
干净澄澈的水晶,在破裂的一刻,碎片飞舞,扎透了心,溅出了血,但是再惨烈,也是悦耳动听,值得回忆。
一旁的春草一直不停地喊她,尘埃积多,又从半空中沉下来。
小离终于重新听到春草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春草一面将她往上拎,一面指着铁牢外的一个人提醒她:“喊你到了,提你出去。”
铁栏杆外的一个狱官比较眼生,小离从未并未见过。
她起身,从众人的空隙中,缓缓地走过去。
狱官和她对了身份,拿出沉甸甸的钥匙开门,小离跟随在他身后,走过冗长而光线暗淡的走廊和楼梯。
她以为是要提她去审讯,可楼梯走着走着,都记不清走过几层。
螺旋的楼梯,就像她梦中的路,若是没有旁边的围栏,从中间的轴线倒头下去,就能摔到底层。
走完最后一层楼梯,那狱官是将她带进一个办公室内。
巡捕房的办公室内,等她的人是程易。
程易见到小离,却似见到另一个人。
昨日见她,因为她逆着光背对着他,他不曾发现,今日光线温和,暴瘦的身形就一清二楚地冲进他的眼眸,冲进他的心里。
暴瘦的身形,对他而言无疑是震惊。
那份震惊,不亚于当年得知小离被绑架的消息。
得知被绑架的消息,他还可以连夜从广南赶回,设法营救。
今日的小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从小到大,最是顽劣,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会彻彻底底打伤她的心。
暴瘦的小离,令他追悔万分,她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了。他如果知道会造成今日这般后果,一定另想办法。
带小离进来的狱官,上前解开小离手上的锁链,示意她可以走人。
小离低着头,没有语言,没有表情,亦没有动作。
时间仿佛停止,程易的手伸出去两次,第三次才握住小离的手。
他打了她,又晓得她的性子,所以半个月来不敢去见她,半个月后握住的手,已经能够清晰地摸到手骨。
程易不想在这里谈,就先对送小离来的狱官说:“李队长,改日再另谢。”
李队长圆圆的脸上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程先生哪里的话。”
程易谢过李队长,欲带小离走,小离还是一动不动,彼此僵持片刻,她明确地对那位李队长说:“我不走。”
李队长向小离解释。
“程先生已经保释韩小姐,韩小姐可以离开了。”
“我不接受保释!如果我不接受保释,你放我走就是渎职。”
小离话不多,却一下子戳中要害,李队长一时难办,灵活地暂时退避,留下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程易想小离不肯回家,大概是怕回去之后,他又问她在外打架之事,因此先打消她的顾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柔声道:“你出门与人打架的事情我不问,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小离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细细碎碎,他所看不懂的情绪。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竟然还问她为什么这样看他!
就是眼中的他,明说要她的心,等她毫不保留地给他,他又让她莫名其妙成为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恶人。
就是眼中的他,让她又爱又恨,生不如死,让她在陷在感情的摩天轮里颠倒起伏,看到的未来是早已画好的圆圆圈圈,却走不回从前的平地。
风吹着房间内的窗帘,小离疑惑那是从七里湖吹来的风,短短地一刹那,她已复习完自己的一生。
她的眼睛由无神转为明亮,因为眼中浮起一层泪光。
那薄薄的冷冷的一层,她竭力压下,不愿在他面前表露自己的任何软弱。
暖色调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又沉又重,短时间内就温暖她。
但是外物的温暖化不开她心中的千尺寒冰,她捉住衣领的一个角,扯下来还他。
他不接,她没力气拿住,外套跌落在地,好似她故意丢在地上。
她整个人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我不回去。”
这是程易见到她后,她直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不回去?”
“没有为什么。”她避开他的眼睛,胸中郁闷,总是在深吸气。
“你还在气我打你,是不是?”
“不气了。”
挨打的事情,是清晨玻璃上结的霜,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灿烂地照耀过来,将白霜化开,她再在玻璃的内侧,挥手将成线滴落的水珠擦拭,也就不复存在。
和他的欺瞒相比,和他另有妻室的事实相比,他打她几鞭,根本算不上什么。
程易有一次后悔,如果他能料到她挨打后会性情大变,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她分明正面着他,可他却看到一个背影,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渐渐缩小的背影。
她的背影缩成一个点,如果有十字架,那个点就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钉。
“你最近越来越古怪,你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小离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是没有心的人,我想什么并不重要。”
夕阳最刺目的光芒是一天里的回光返照,白亮的光芒下,一团一团,将桌椅的线条隐去,将她的面容隐约,世间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令他无法把握。
他重新抓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挣扎,他也不敢再放开。
“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谈。”
他们不是没有家的人,他们可以一起逃离这夺目耀眼的不切实际。
小离的声音又沉又重,像是冬日里最大的那一场雨。
“你如果强迫我,我们就结束,在今天结束!”
性情大变的韩小离,令程易不敢轻举妄动。
“结束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回光返照的夺目转瞬而逝,房间内的色调一层层暗沉,圆的桌,方的椅,瘦弱的小离,一切又回到从前有血肉的世界。
程易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冬日湖面的冷光,她的双眸是沉寂湖底多年的寒石。
“我是随便还是认真,你尽管一试。”
这样子的小离,让程易不敢一试。
“那么你预备在这里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