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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死的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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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完的阿祖和杨茂德坐在饭厅里,面沉如水的杨老爹微阖着眼坐在自己的大藤椅上,三个姑娘去了厨房煮早饭,虽然后院的火还没熄灭,但是大家已经开始恢复以往的作息。

黄婶子和伍哥几人组了小队伍在老院里搜索失踪的春儿,后面跟着七八个起哄的半大孩子。其他男人扛着锄头开始疏通田地边缘的引水沟,女人们也没闲着,大厨房也升起袅袅炊烟,田二婶她们在煮早饭。东跨院也开始煮猪食,圈里的猪仔才不管你火不火灾的,一早起来就哼唧哼唧的开始催食。

伍哥看眼一脸惶然的黄婶子不知该如何安慰,春儿失踪的时间太过微妙,大家虽然还不议论但心里只怕早就认定了火灾的元凶,黄婶子自己也猜到了吧,所以才这么惊慌失措。

饭厅里知道了事情原委的三个人也沉默着,阿祖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伤痕,杨茂德摆弄着手里的白药小瓶。

终于还是闭目的杨老爹开了口:“不管咋样,先把她们两个打发出去,这事情说到底还是德娃子不好,就莫要再揪春儿的错处了,后院的罂粟烧了就烧了吧,明年再种。”

杨茂德皱着眉头:“其实明年我也不想种了,上回去县城遇到李科长,他说上头又要加“窝捐”税,今年是“六年禁绝计划”的第五年,上头开始派人下来查禁,各地方把“懒捐”税都调低了。”

民国政府对于种植地主大户有两种烟土税,“窝捐”和“懒捐”。种罂粟的要交所谓“窝捐”的罚款,按照种植罂粟的数量,一窝罂粟罚款三角,从今年开始涨到了五角,杨家后院种植的罂粟今年要交“窝捐”一千九百元。而“懒捐”是针对不种植罂粟的地主征收的,一年固定八百元,今年降到了五百。

反正就是种不种都得交税。

“要是不种罂粟,这地里头一年要多刨出“懒捐”税那就艰难了,再加上烟土上的利润一年少两千块哩。”杨老爹咂咂嘴有些不舍。

“没那么多了,听说外头现在都在用“红丸”,而且这几年云南土慢慢泛滥进来,本地烟土掉价得很,头前问的时候一两才三块五。”

“红丸”是小鬼子用吗啡加糖精制造,大连就有红丸制造中心,后运进上海,销售到长江流域,从抗日战争开始,日伪占领区的红丸就泛滥成灾。随着战争的白热化,“红丸”成为日()本特工工作的一种手段,他们指使日()本浪人制造毒品和贩卖烟土,并责其深入各地,勾结本地的地痞、流氓甚至丧尽天良的官吏,探取种种情报,向军部、使领馆、特务机关汇集。

“三块五?”杨老爹吃一惊,年初的时候一两还五块哩:“唉,这世道乱得很,上头一个政策下头就跟到变。但那些军阀大爷们咋个也不得甩了这块肥肉,先等看看明年再说。”

杨茂德点头,现在的四川省主席刘湘以三字起家,一曰“烟”,二曰“盐”,三曰“统”,即烟土税、盐税、统税。手下二十一军就设有“军实科”,由他的舅子周成虎为科长,公然在军事机关制造吗啡原料“粗子”,而四川也多银行如潘文华的重庆银行,唐式遵的建设银行,邓锡侯的通惠银行,刘文辉的济康银行,杨森、王缵绪的大川银行等等,都是地道的鸦片银行。

戒烟禁毒,阿祖看到的是清水一样学生圈里的阳光一面,而杨茂德打交道的是水下沉积的腐烂淤泥。

“这几天你去跑跑孙保长家,看能不能把今年的“窝捐”改成“懒捐”。”杨老爹虽然先头说了不要怪罪春儿,但这一把火烧掉了杨家四五千块钱,他小气的性子自然气得肝都疼。

要改这税,得先去找孙保长提交申请,然后去区政府盖章,上头派人来核查过后才有更改的希望,这来来去去的跑路不说,花钱也是免不了的。一千九改成五百,到最后真能省下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

杨茂德揉揉眉心颇有些疲倦,升起几分,自作孽不可活的感慨。

阿祖还是低着头研究手上的伤口,对于他们父子两个在说的话题,她几乎一无所知,有种排挤感萦绕在她周围,早知道就坚持跟妹妹们去厨房好了。

刚想着就见茂梅端了托盘进来,热腾腾的粥还有泡菜特有的酸香交织在一起:“这一早上乱得,冬儿也不晓得跑哪去了,想喊她弄点新鲜菜进来都找不到人。”

“嫂子你身上有伤,这泡菜莫多吃哦,不然这伤不容易收口哩,来,这是二姐给你煎的蛋。”茂菊把一只小碟放在阿祖面前,里面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躺在上面,她抬头看看,其他人也有不过只有一个而已。

杨老爹拿起筷子戳一戳:“咋个没放葱花?”

“那来的葱花?”茂菊回瞪一眼:“四妹子刚说没听到?早上没见冬儿,不然炒盘新鲜菜给嫂子吃,哪里用她吃泡菜。”

“你不晓得自己去找?这里去大厨房就几步路,大厨房莫得,往菜园子也莫多远。”杨老爹搅这碗里的粥散热一边嘟囔。

茂兰一脸惊讶,手里拿着的一碟泡萝卜丝也忘记放下:“你说啥?”

杨老爹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姑娘,叹了口气:“以后莫要总窝在主院里头,菜园子里头自己去,冬儿我也喊她搬回自家住。”

养得再久也不是成不了自家人,这是这几日春儿事件给杨老爹的感受。

“我们能出去?”茂梅几乎用欢呼的声音问:“可娘说、、、。”

“娃娃。”杨老爹打断她:“你娘死了六七年了哩。”

“我平时也没想拘着你们,就是看你们都不爱往外头去,所以也没说啥。”再说你们那小脚也走不了多远:“但现在你们嫂子进门了,这屋头里外的事情都要慢慢交给她打理,你们三个跟着她好好学。”

说着杨老爹又转向阿祖:“茂兰今年虽然才十五,但我们这里的女娃娃十七八岁就嫁出去了,屋头的活计安排你多教她些。”

阿祖想说活计安排什么的,自己都两眼一抹黑,但看着公爹殷勤的眼神只得点了点头。

茂兰被他老爹那句十七八岁就嫁出去的话说的面生红云,低头喝粥不搭理拉着她叽叽喳喳,表达自己兴奋之情的茂梅。

“有啥好高兴的?走路脚疼。”茂菊给她泼冷水。

茂梅想起早上她脸色发白的样子:“三姐也把脚放了呗,养一养总会比现在好些的,你不是最想去菜园子?”

茂菊被她点中心事,只能傲娇的哼一声,扭头不搭话。

阿祖也抿嘴笑,这个三妹最是爱些花花草草,虽然从没出过门,但菜园子里啥花开了,啥能吃了一门清,前几日豆荚开了紫色小花她都叫冬儿采了一把,插在自己屋里的花瓶上,当然是躲着杨老爹的,不然看到肯定要挨骂哩,农家里咋能这么糟践庄稼?

饭桌上洋溢开热闹的气氛,早上那火灾的阴影似乎都被少女的脆嫩笑言所驱散,可惜好心情维持了一刻便被打破。

饭厅外传来一个变调的中年男声:“德少爷,德少爷!了不得哩!后、、后头烧死人了!”

“杨四叔你说啥?”杨茂德站起身,看着跌撞在门口的杨老四。

“烧、、烧死了,后头,挖沟的时候,田里、、有个手。”他面色难看比划着,语无伦次。

“茂德。”杨老爹给儿子使眼色:“跟他出去看看。”

杨茂德也注意到站起来摇摇欲坠的阿祖,和自家三个妹妹发白的脸色:“四叔莫急,走,看看去。”

阿祖伸长发抖的手拉了他的衣角一下,嘴张了张想说自己要去,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你在这里等着。”他语气坚决,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等我回来再说。”

阿祖目送他走远,觉得被握过的手指开始隐隐的发起热来。

大厨房的后院挤满了端碗的人,男男女女大家都端着玉米糊糊的粥碗,或站或蹲着目光不时看向后院的方向。

杨茂德过来的时候,通往后院的路口上伍哥和几个男人守在这里,看到他过来便让出路口,让他和伍哥还有杨四叔上去。火场外围的火势有所控制,主要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了,但靠近木楼的地方火势更大,哪里原本有摊晒罂粟时用来搭架子的木桩,现在都在熊熊燃烧,再不久这火苗就会吞噬中间的木楼。

“就在前头。”杨四叔向北边一指:“靠垛子墙那边,放水的时候我来清理那边的沟道发现的。”

杨茂德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隐隐嚎哭的声音。

“是黄婶子在哭。”伍哥长叹一声:“田里那个、、估计是春儿。”

杨茂德心里也咯噔一下,没想到阿祖的担心成了现实。

在田埂上披头散发痛哭的黄婶子,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爽利劲儿?田二婶抱这她一起跌坐在地上,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自己也在抹着眼泪。

“少爷,少爷。”黄婶子看到杨茂德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春儿她、、她被人害了哩。”

杨茂德一听她说这话便拧了眉毛,往田地里看去,这一块儿被泼了水浇熄了火苗,田里的女尸没有被烧得漆黑,但也已经面目全非,直直伸长的手臂向着人群的方向,衣袖已经烧成黑色的附着物,偶尔还有枯黄的皮肤残留的手臂上,一只脏黑但还能看出绿色的手镯套在上面。

“黄婶子怎么知道她被人害了?”杨茂德收回视线,缓缓的蹲下身看向黄婶子。

妇人被他问的一愣哭声断了断:“、、春儿、、死了啊,不是被人害了、、咋个会死?”

“早上从火场里跑出来的,只有我和少奶奶。”杨茂德板着脸:“黄婶子是说,春儿是被我们两个害了的?”

黄婶子捂着嘴,半响摇了摇头。

“婶子觉得,我和少奶奶,还有、、春儿,是谁放了这把火?”他目光落回到女尸手臂的镯子上,那是十五生辰他送礼物,春儿挑了一个镯子,而冬儿挑了一支银簪子。

黄婶子还是拼命的摇头,呜咽的声音从手指缝里蹦出来变得细密零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在这里,我、、也不想知道。”杨茂德站起身眼睛依旧没从那只镯子上离开:“婶子、、想知道吗?”

“黄嫂子起来吧,不管咋样、、总要把春娃儿送到她爹那边去。”田二婶擦着眼泪拉拽。

黄婶子像软泥一般摊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像是支离破碎的人偶,春儿只是佃户的女儿,要葬也要运回黄家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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