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教识字
杨茂德带人走了以后,杨家大院更是忙得热火朝天,一年的重头戏腌腊肉、熬猪油和灌香肠。拆分好的肉分成一条一条细细的涂抹上盐,然后往腌肉缸里放,一层肉一层棕叶。这里用的棕叶可不是包粽子的粽叶,而是四川山里特产的一种红棕,像是毛发一样的棕树皮常常被剥下来编制蓑衣,棕叶像张开巴掌的小剑。用这种棕叶与腌肉堆放在一起有助于腌肉收油,腌出来的肉质表面发干微白,即使放到第二年夏天也不容易出油。
然后就是熬猪油,上好的板油不需要熬制,直接涂抹上盐然后像小被子一样打着卷儿捆起来,最外面用油纸包扎悬挂在房梁上。零碎的肠油还有肥肉便需要慢火熬制,不停的往锅里添肉,油多的时候就舀一勺倒进存油罐子里,开始变得焦黄的油渣也捞起来放到另一边的盆子里。这是个细致活儿,想要吃到香脆又不发苦的油渣儿,就得耐得下性子等得住,什么样的肉熬制到什么程度,很考验眼神功夫。
茂梅就借着烧火的工夫用大碗装了一海碗到灶前,油渣上就撒了两勺白糖,阿祖吃了一块香脆而丝毫不腻,这证明炼油的人最大程度的把里面的猪油熬了出来,阿祖对锅边的茂兰竖了竖大拇指。
最后就是灌香肠,四川人喜欢把香肠叫血灌肠,其实就是说的穷苦人家,没有多余的肉用来灌纯肉的香肠。于是把猪血混合油渣、碎肉丁、葱姜蒜末、精盐、五香粉还有辣椒、花椒拌匀灌出来的香肠,这种香肠的肠衣也与普通的肉香肠的透明肠衣不一样。就是直接把洗净的小肠翻个个儿,这样小肠外面的两层肉也保留在了香肠里,显得更加有分量。
但是这种血灌肠煮的时候容易断裂,不如肉香肠切成薄片显得美观,但穷人家哪里讲究那么多?血灌肠不费肉又好吃,自然每年都要做上许多,杨家也准备了许多纯肉的香肠,还有排骨香肠。
灌好的香肠像蛇一样盘卷在木盆里,茂菊隔一截儿便用棉线捆扎起来,然后用绣花针在上面戳出几个小洞,这是为了防止香肠风干时会开裂。香肠被一串串的悬挂在竹竿上,挂在屋檐下吹干水分,大概要将近一个月才能熏制,所以可以等杨茂德他们回来再上山去砍柏树枝。
等杨茂德半夜回来,阿祖便惊讶的见他嘴角的淡淡青紫颜色,赶紧举了蜡烛靠近一看果然能看出受伤的痕迹:“你这是、、摔了?”
也不怪阿祖这么问,虽然这看起来十分十分的像是被打到了,但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性子清冷的杨茂德会跟人打架。
杨茂德嘴角抽了抽:“不是,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打到了。”
“谁打架?你怎么跑上去拉?伍哥他们呢?”阿祖赶忙从澡房端了凉水出来,沾了毛巾给他擦洗,见只有淡淡的印子应该不严重。
“被四疯子的拳头刮到的,当时伍哥他们站得有点远。”杨茂德说起今天在镇上遇到的倒霉事,这猪肉要运到区政府上称清点然后拿到今年的税收凭条,杨茂德跟区政府里的人也算混得熟悉,所以也没守着伍哥他们交货而是提了肉去给区政府里的人送情。
就这么转眼的功夫,米会计的儿子米鸿润找来说,伍哥他们跟新来的特务队王队长他们闹起来了,杨茂德还是头回听说王队长这个人。找米鸿润一打听才知道是上头分下来的新人,自己带了五六个兄弟和枪支来上任,就是头两天的事情。
等杨茂德赶过去,就见伍哥带着人围着猪肉,另一头五六个人穿着特务队的黑色制服,领头一个瘦猴一样的二十出头的小胡子,拿了把黑壳子正冲着伍哥嚷嚷。米会计在一旁来回的规劝,但他劝不动伍哥交出东西,也压不住小胡子的嚣张气焰,只得憋了一头汗哭丧这一张脸。
见到杨茂德到来,米会计赶紧上前说了事情的原委,这王队长是上头分下来接管特务队的,米鸿润原来算是特务队的小头儿,但人家带着直系部队空降下来,自然就挤了米家小子的位子。米鸿润虽然还留在特务队,但里头的事情他半点都插不上手,这接管军人税的事情原本也是特务队的工作,猪肉拿到然后联系车子弄到县城去交差。
按说杨茂德既然是来交税的,伍哥他们自然会把猪肉交给特务队的人,至于人家是交是卖还是吃了,他们也过问不得。但坏就坏在这王队长上来就压着米会计,让他把八百斤肉写个五百斤的条子给杨家,这中间的三百斤差价自然要杨家自己找补。伍哥他们开始也不知道,等特务队的人搬了一半肉过后,米会计送来条子伍哥一看才知道坏了事,便围起来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继续搬肉。
这明目张胆的压榨到自己头上,杨茂德还是头一次碰到,既然他知道了杨家有杨县长的背景还敢这么闹,一定有所依仗。米会计也只知道这是上头来的人,杨茂德只得找别的人再打听,于是就叫人去找了四疯子来。
四疯子被下放到玉山已经快两年了,这块地面上无论是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王队长来的事情他自然知道,本来想拿拿架子等人家来拜码头,但没几天却听到人家骑到自家堂哥头上了,这事情他如何能忍得下?直接叫了十几个兄弟杀气腾腾的冲到特务队来。
杨茂德一看他这个样子,估计这娃也还没探到水,哪能放着他们真打起来?于是便出面拦了拦,四疯子手一快他就光荣负伤了。
“结果咋处理的?”阿祖问道。
杨茂德满意她不时蹦出的四川土话,便小心翼翼的扶她坐到自己腿上:“最后区政府里的人出来打的圆场,税收的条子我拿到了,王队长也多弄到了五十斤肉,下回送油的时候再给梁家铺子他们补人情。”
“这王队长什么来头?”她皱皱眉头,也不知道这五十斤肉能不能喂熟这白眼狼。
杨茂德深深的叹了口气:“后来我给大伯打电话了,上回不是说重庆的特派员被调回去了嘛,其实是上头换了损招,把新建的十四军驻扎到了巴中。十四军的军长姓王,也是刘湘的狗腿子。”
杨县长说起这事也郁卒,这就相当于送走了张三又搬来李四,虽说军政是分家的,但放这个一个耳报神在跟前,真够膈应人的。更可气的是杨县长还得负责十四军的军需,也就是说还得筹钱筹粮供着这帮大爷,杨茂德交上去的猪肉九成九也会落到他们嘴里。
“十四军的军长姓王,特务队的王队长也姓王,是一家人?”
“肯定是了。”杨茂德揉揉眉头:“敢这么明目张胆跟杨家唱对台,而且把手都伸到玉山镇上了,八成是冲着四疯子去的。”
最主要是特务队不属于政府正式编制,跟乡卫团一样是乡镇自己供养的武装部队,杨县长想撤这个王队长也没权利,玉山区政府倒是有这个权利,但是又有哪个敢毛着胆子提出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带着人带着枪已经来了,不弄出点动静咋个得走?
阿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巴巴的想了半响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往杨茂德青紫的嘴角亲了亲算是安慰。
杨茂德宽慰的拍拍她的后背:“不管他们想咋样,我都叮嘱四疯子小心些,有啥问题就马上回巴中去,我们这边又少到镇上去,就是想找麻烦他们也得跑上百里路。”
听他这么说了,阿祖才噗嗤的一声笑,算是把心放了放,等吹了灯躺在床上,杨茂德在夜色的掩映里才锁起了眉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证明杨家这回的三万块钱算是白花了,乱世里头花钱也难买到平安啊。
新的一天,吃过早饭阿祖带着三个姑娘围坐在饭桌边,桌上摊开的是一本从新小学买来的《开明国语课本》,这个课本是叶圣陶先生主文,丰子恺先生插画的标准小学生教材。阿祖说要教三个妹妹认字,杨老爹第一时间搬了给杨茂德启蒙用的三字经和弟子规,而杨茂德送来的就是这本新的小学启蒙教材。
阿祖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她自己都背不下来,凑合的讲了两天,杨老爹在一旁不时插话补充,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从三个学生变成了四个学生。最后茂菊一瞪眼睛说,真想教当初干嘛去了?我们又不想去考学,就想能认识几个字能看懂那织毛衣的书而已。
丢了杨老爹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只好用《开明国语课本》,今天学到绿衣邮差上门来:“绿衣天使上门来,送来小小一个袋。什么东西在袋里?薄薄几张纸,纸上许多黑蚂蚁。蚂蚁不做声,事事说得清。你想是什么?说来给我听。”
要把这样蕴含童韵的课文用四川话读出来,阿祖憋得脸颊通红好不容易完成转述工作,一旁做旁听生的杨老爹先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来,阿祖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低着头恨不得变成纸上的蚂蚁。
茂兰横了他一眼,然后对阿祖说:“嫂子,这个好像歌谣哩。”
茂菊也赶紧点点头给阿祖打气:“这个东西不用讲我也晓得啥意思,嫂子读一次我就记得大半了。”
茂梅推着杨老爹出去,然后掩了饭堂的门回头对阿祖说:“嫂子,我也会说歌谣哩,娘在世的时候教过我一首,我背给你听哈。”
说完清了清嗓子:“月亮婆婆,烧个馍馍,馍馍哩?猫偷啦,猫哩?钻了洞,洞哩?灌了水,水哩?牛喝了,牛哩?上了坡,坡哩?猪拱了,猪哩?杀的了,肉哩?吃的了,皮哩?绷了鼓,鼓哩?砰咚砰咚敲烂了。”
随着茂梅活灵活现的模仿,屋子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杨老爹袖起手在屋檐下站了片刻,似乎想起杨老太在世的时候,抱着孩子做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轻轻说着歌谣,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
仰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刺眼,让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