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不上新年
一直等到晚饭吃完也没见杨茂德回来,茂兰提着灯笼在屋檐下张望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晚开饭前大院放鞭炮的人好像少了。
“要不去外院看看?”茂菊和茂梅收拾完也走了出来,白天是阴天到了晚上天空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梅子和我去,你进去陪大嫂。”茂梅把手里的围裙塞给茂菊,然后挽了二姐的手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漆黑的夜幕里。
寻到大厨房一看灶上的大锅里烧着水,田二婶和几个嫂子围坐在灶口上轻声说着什么,看到茂兰她们进来,田二婶伸手按住旁边正在说话的那个婶子的手臂,打断她的说话站起来:“二小姐,夜饭吃过了?”
“嗯。”茂兰点点头然后看看收拾干净整齐的桌案:“大厨房这边也吃过了?我还以为大哥他们在外头喝酒。”
田二婶叹口气:“哪还有心肠喝酒?唉,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茂梅问道:“到底啥事?诚哥儿神神秘秘的。”
田二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反正回头也就晓得了。”说完打个啧嘴:“回头你们莫要再往东院那边走,这几天都莫要过去。”
“东跨院?养猪那边出啥事了?”
“不是养猪的事。”田二婶抽了下嘴角:“是新文媳妇,刚刚走了。”
“走了?”茂梅奇怪了一下:“大过年的去哪里了?”
茂兰倒是听明白了,吃惊的张了小嘴:“走了?为啥?”
“还能为啥?这女人生娃历来都是儿奔生娘奔死,挣不过来就是命呗。”说着眼角润润的泛起泪光。
“那娃儿哩?”茂梅这时候也听懂了,声音有些发抖的问。
田二婶没有继续说,只是叹口气摇了摇头。
南边徐新文家住的院子里屋檐下换上了白纸的灯笼,红着眼睛的徐婶子正在给杨茂德道谢:“少爷,谢谢你哩,这大过年的挂白灯笼真是、、、。”
杨茂德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都这个时候了,婶子说这话多外道?你也劝劝新文,不管咋样日子总要往下过,屋头还有大娃要照顾。”
正说着就见徐新文抱着大儿子牛娃儿走出来:“孙奶奶说要给娃她娘换衣服,娘你进去搭把手。”
徐婶子擦擦眼睛赶紧应答,然后提了旁边的木桶就进屋去了,杨茂德看见牛娃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怯生生的紧楸着他老爹的衣领,徐新文哭丧着脸嘴唇哆嗦了半响才说:“孙奶奶说、、又是个男娃,被脐带缠着脖子、、活活勒死在肚子里了。”
说完把脸埋进儿子的胸前哽咽起来,牛娃也被他爹吓着了,一边拍着他爹的脑袋一边扭着身子往屋里头喊娘,杨茂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莫把娃儿吓到了。”
田二婶正好提了热水进来,新文媳妇最后到底是把肚里的娃儿挣下来了,是个浑身发紫的死婴,娃儿个头不小引起了大出血,大人熬了两三个小时也跟着走了,这热水是用来洗刷浸透到床板上的血迹。
见牛娃子哭得嗓子都嘶哑了,便唬的冲过去把娃儿抢过来抱在怀里拍哄着,一边压低声音训斥:“你就这么当爹的?娃儿哭得嗓子都破了,你还招惹他。”
徐新文看了眼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蹲下身抱了头闷闷的抽泣着,田二婶抱着牛娃往外走把他交给外面的一个媳妇子,这才回头提了热水送进去。
片刻又和陈婶子一同出来,陈婶子端的水盆里是大半盆暗红的血水,老远便能闻到腥气扑鼻,田二婶指了指院角倒水的阴沟:“新文老弟,找几个人把阴沟堵了,再挖深些。”
“我去喊人弄。”伍哥取了防风灯点燃。
“新文老弟你去找我家主劳他们过来弄,他这会儿该是在陈家院里弄崩板。”田二婶从伍哥手里接了防风灯拿到徐新文面前。
伍哥看出她是想把徐新文支开也就没有抢着去,等徐新文擦了脸上的泪水走出去,田二婶才转头对杨茂德说:“孙私娘说这几天也不好说不让少爷过来,但是你要过来就跟伍哥搭伴走,做啥事情也莫要落单。”
杨茂德和伍哥对视了一眼才问道:“为啥?”
“少奶奶怀着娃哩,孙私娘说莫要带了不好的东西过去。”陈婶子压低声音说:“明天伍哥找人上山挖几棵柏树苗回来,种在院角压一压。”
“既然有不好的东西,那少爷这些天就莫要过来了,初三杨县长他们还要回来,这边的事情我们看着张罗就是了。”伍哥看了看屋檐下白惨惨的灯笼。
杨茂德揉揉眉头:“总归是白事,我不露面也不好。”这里是杨家大院,徐新文他们只是借住的佃户,杨家才是户主,红白大事总不好规避的。
“这几天有啥事我就过来走走,我爹他们就不让过来了,既然孙私娘叮嘱了,这几天伍哥你就跟着我吧。”杨茂德现在心里也堵得慌,新文嫂子的事情让他想起了自家亲娘,但那时他被送到了县城读书,等收到信回来时杨老太已经收拾完入馆收敛,他记忆最深的只是三个妹妹惊恐茫然的小脸。
杨老太并不是难产死的,听杨老爹说她是不小心摔了跟头引起内出血,医生说让她把娃拿掉好用药,她一直不肯到最后强行打完胎救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茂兰她们不同,杨茂德心里其实一直都在埋怨自家亲娘,肚里的娃难道比他们四兄妹重要吗?但刚刚他跟着许多人站在大院里头,隔着墙听到屋里新文媳妇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哭喊,到最后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从头到尾她都只在喊救救我的娃,他突然有些明白,原来比起没来到世上的老五他们兄妹四个是多么幸运的,在母亲心里有满满的愧疚,因为她没能给孩子最应该给予的东西。
“是哩,你到底是户主有些事情要你出面张罗。”这时门开了孙私娘扶着三顺媳妇的手走出来,三顺媳妇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惊又怕又难过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孙私娘说因为她是新媳妇喜气重,送一送这没落地就走了的娃,他才能甘心早点再投胎。
“德娃儿,我有些事情吩咐你,要记清楚了。”孙私娘微微俯身对他叮嘱一番才挥挥手:“行了,先回去吧,后头的事情交给他们弄就行,你明天再过来。”
杨茂德呼出一团白气模糊的表情,点点头在伍哥的陪同下往主院走去,路上他微停了停有些出神的,看着不远处大红的灯笼和泛着暖色的红色对联:“伍哥,你回头也拿三尺红布回去挂在门后头,虽然孙奶奶说你火气重但是也小心点儿。”
“哎。”伍哥答应一声又问道:“新文媳妇到底有啥不妥?还有,她既然要生了咋不提前去请接生娘?”这附近的接生娘是孙保长的堂客,算起来也是孙私娘的族弟媳妇,老太太今年快五十了,附近的媳妇子第一胎大多是她接生的,但是第二第三胎通常就是家里的婆婆自己打理。
新文媳妇也是第二胎,在她发作前徐婶子也没发觉有啥不对劲,这娃儿脐带绕颈是常见的,大多数娃儿到临出世会自己会在肚里掉跟头解开,这是一种本能的求生动作。新文媳妇虽然预产期是近几天,但她下午提水闪了腰可能吓到了,肚里的娃还没调头就破了羊水。
“不是新文媳妇不妥。”杨茂德回头往那微微散着白色光线的方向看了看:“算了,总归注意些就是了。”
杨茂德回了主院按照孙私娘的吩咐,扯了三尺红布挂在门后,临上床时又把鞋子一正一反的摆放好,才把有些惊魂未定的阿祖搂在怀里,宽慰的拍着她的后背,将凉凉的嘴唇贴在她微微冒着冷汗的额头,看来今晚要窝在床上守岁。
徐新文家的院子里,田二叔他们带人把阴沟堵上,又向下挖出一个略深的坑,田二婶她们这才将屋里洗刷出来的血水倒进去,一个暗红泛着腥气的池子就形成了。
“留不得,留不得。”孙私娘抓了把白米撒进去一边念叨着:“吃了落地饭就赶紧走吧,莫要回头。”
水面咕噜着冒起几个气泡,孙私娘拍拍手叹气说:“等明早水要是变清了就填上土,上头种上几棵柏树。”
田二婶赶紧答应,田大叔望望外头问道:“崩板刨出来了,啥时候搭灵堂?”
“现在搭吧。”孙私娘扶着田二婶的手走进去,就看着徐婶子开了正堂屋的门,陈诚他们搭了两条板凳又把一张木板刨光钉起的崩板架上去,然后几个人进厢房七手八脚的把新文媳妇抬了出来,她身上已经换了白色直筒的衣裙,粗布大针是刚刚赶制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是她做来准备明年春上穿的,只是没猜到会提前穿走。
徐婶子抹着眼泪将一张黄纸盖在她的脸上:“牛娃她娘,你走好哩。”
徐新文蹲在一旁抓了那只惨白的手痛哭失声,陈婶子宽慰的把徐婶子扶起来,老太太用手捶着胸口哽咽不止,田二婶看了看厢房里才低声问孙私娘:“木盆里的娃儿咋办?”
孙私娘在靠着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先莫碰,要等一晚上看看,莫事明天填了土才能收拾。”
“等看看啥?”田二婶看着屋里头的人张罗着点歇脚灯,摆烧纸盆一边小声问。
“等看看会不会变产猴。”孙私娘半眯了眼睛,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这大院里头阳气胜,按说不该的,但先头招了魍魉小鬼,就说不好了。”
田二婶知道这产猴据说是孕妇生娃时常常出现在屋头的一种东西,据说是专门趁妇人生孩子时索命寻找替身,自己好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难道这新文媳妇和娃儿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这么想着便觉得屋里突然变得阴冷起来,不由得裹紧衣服抖了抖:“这屋头有产猴?”
孙私娘瞥了她一眼:“产猴这东西才不是你听说的那种孤魂野鬼,娃子出世的时候都有阴差来送的,孤魂野鬼哪里敢往前凑?”
在孙私娘的解说下,田二婶才知道所谓产猴就是难产而死的娃子,因为刚刚投胎又没来得及到这世上就马上死了,所以容易迷失成一种凶恶的东西,没有理智只凭着一股怨气作祟,所以称之为猴。
这种东西喜欢招惹孕妇,常常引起意外让孕妇流产或是早产,其实在医院里这种东西最多,因为在医院难产死的孩子很多都得不到好好的送葬,但是在医院里这种产猴却十分的弱势,常常被其他的东西捕食。
在杨家大院里却没有它的天敌,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它闯出祸事来,孙私娘看了看新文媳妇的尸身叹息着说:“但愿他能跟着他娘一起走,路上也能有个伴儿。”
这时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刚刚过了午夜告别1940年,但新文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赶不上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