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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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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杨家大院为杀年猪,腌腊肉和灌香肠忙得不可开交,郝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也只停留了两天,便赶着去下一家没空让陈家人叙旧,年底忙着哩。

镇上的猪肉摊子没有关,莫小年这次没跟着陈诚回来,在那边照看生意,冬儿自然也没有跟着回来。这几天家里的男人不在,郝师娘和莫小年又守在铺子里头,潘向阳终于寻到机会把冬儿吃干抹净,虽然是他不怎么看的上眼的农村姑娘,但是年轻活力的肉()体还是有吸引力的。

冬儿有些怕有些慌但更多的还是喜,沉浸在潘向阳的甜言蜜语里,连几次三番问他何时去提亲被转移话题也没发现,潘向阳一面把这单纯姑娘拐上床,一面在心底遗憾等到开春他们就要前往战区,这喝小酒打小牌泡女人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

无论外面是灾年还是战乱,中国人骨子里对年和家总是格外重视的,又或许正是因为灾年和战乱,这年和家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因为伍哥不在,许多事杨茂德就要亲自出面,三天两头往县城跑陆陆续续又弄回来千斤谷子和两千斤苞谷。

就算是在家的日子也没闲着,小麦地里冻得厉害,他便带人用三分油枯胚两分稻杆和五分泥土,然后用粪水熟出来的地肥在田里铺洒。其实这个工作无论是从人工还是成本来算都并不合理,不过庄稼人但凡能为地里庄稼努一分力便不会偷懒,这大概是骨子里的一种执念。

除了关照小麦地,妇人们每天挑井水浇灌菜园,还有扎稻帘子捆裹果树,通过这些工作大家

都在为了明年可能来临的灾年做着抵御工作。这个冬天要说最让阿祖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那如梦魇般的阴冷,跟北方落雪后的刺骨不同,这样的阴冷似乎已经穿透身体缠绕上灵魂,让人觉得脑袋麻木和难言的疼痛。

白天灶房里总是从不断火,便是总嫌弃落了一身灰的茂菊也舍不得离开,锅里除了煮饭便总是熬着又酸又辣的汤,大家已经习惯用它代替茶水,但是即使再辣也逼不出一滴汗水。茂兰捧着碗一边喝着一边恍惚着出神,她在心底惦记着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的伍哥,虽然她常常在心里赞叹那个男人就是太阳的化身,但这么冻的天怕也是会觉得冷吧?

早知道就该在他走之前添件棉衣,不然把他那旧夹袄翻新一下絮点新棉花也是好的,小姑娘很是纠结,却完全忘了伍哥又不是逃荒去了,要是觉得冷外头总有成衣铺子。这个纠结的情绪一直维持到新年即将来临,杨茂德从县城头接了伍哥派人送回的一批粮食,并带信说他已经到重庆了,虽然一路并不太平但总算是安全抵达,他准备留在重庆过完年再做打算。

听到他安全抵达重庆,大院里担心惦记的人都松了口气,茂兰的心也放了放,既然到了那种大城市她总算是不担心伍哥会冻着或是饿着,再说那里是国党政府的所在,相信小鬼子是打不过去的。

而此时的伍哥却远没有大家估计的美好处境,1942年重庆的冬天是黑色的,灾年逃荒的许多人选择从开封沿线扒火车逃亡各地,而往重庆这个算稳定的大都市似乎成了首选。寒冬来临,饥荒、寒冷和战争,迫使更多的人在这个年关团聚的时刻背井离乡,重庆在年底的短短两个月里被迫接纳了近万人。

物价飞涨和罪案频发,国党政府并未针对灾情引起的动乱予以救援,而采取了戒严和驱逐,在城里外地口音的人一旦被逮住就会被关到集中的监狱里,第二天被送上开出重庆的火车强行遣送出城。

至于这火车去向何处这些遣散的灾民如何存活下来,便不在这些高高在上人物的考量之内,非常不幸的是伍哥和跟他同去的三个人,也被关进了这充斥着绝望与冰凉气息的监狱里。伍哥小心翼翼的缠紧腰间的钱串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知道,即使是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也救不了四个人。

饿着肚子在脏乱的监狱里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被真枪实弹的宪兵驱赶着往火车站的方向移动,路上他从一旁的矮墙抓了一把雪,这是他接下来三天里唯一入口的东西。火车站里挤满了人,反而不如外头寒冷,一张张麻木空洞而茫然的脸,男女老少都鲜有表情,伍哥他们被塞进标有十区标志的大厅里,找了块空地便半蹲半坐的围在一起。

一直等到天色渐暗,大厅里挤的人越来越多,伍哥估摸着将有一千,人与人之间能转身移动的空隙都不充裕。在他们旁边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刚刚周岁的男孩,她见伍哥身形高大便蹭过来躲在他身后算是借借光,见伍哥看过来便抬头讨好的冲他笑笑,伍哥晃眼看到她露出一口整齐白皙的牙齿。

又等了许久,那女人站着又抱了孩子终于撑不住了,便蜷起腿坐在地上把儿子紧楼在怀里,兴许是饿了一直不吭声的男孩低低的哭泣着,伍哥听到女人用低柔轻缓的语调拍哄着他,但是再好听的声音也填不饱肚子,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人心烦意乱,周围人群里传来低声的咒骂。

女人抬头看看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伍哥,又低头看看抽抽搭搭的儿子,像是横了横心便低头稍稍遮掩了一下解开衣襟扯开里面的衣领,伍哥见她像是要给孩子喂奶,有些尴尬的背转了身。他们四个男人原本都是背靠背在一起打盹的,伍哥这一换方向就惊醒了三人,但也只是回头看了看便调整姿势继续昏昏然的睡着了。

那女人对伍哥这避嫌的行为很是感激,一边喂儿子一边前倾身子低低的道了声谢,伍哥没有回头两人离得太近他能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奶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肚子发出咕咕的鸣叫,这让他僵直了后背更感觉难堪。

背后干瘦的女人也明显的营养不良,缺少食物和水哪有多少奶水喂儿子?即便是换了两次方向,那孩子叼着嘴里没有奶水的乳()头依旧不满足的哭泣着。伍哥暗暗的叹气,这孩子跟小少爷年纪差不多,怕还没有小少爷一半体重,在这样的灾年乱世母子两个怕是难活下来。

又过了片刻,后面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小了,伍哥不经意的回头看去,那女人机警的抬头将手里一小块白色的东西藏了藏。伍哥眼尖的看到那是一小半白面馒头,不过此时更吸引他视线的是女人血淋淋的双唇,再看看那孩子也染得鲜红的唇瓣,不用想便知道这女人用自己的血把那干硬的馒头润湿了喂给儿子。

伍哥像是不在意的转回了头,胸口却觉得闷闷的十分不舒服,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高高的钢筋横梁上昏暗的灯亮了起来,外头不知开始下起了雨还是雪,悉悉索索的声音盖过了大厅里千人的呼吸声,除了偶尔孩子的啼哭,这里弥漫着死一样的沉寂。

伍哥也开始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嘈杂声音,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偏着头听一听,声音是从隔壁的棚子里传来的,除了嘈杂的人声还有火车沉闷的鸣笛。身边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站在外圈的武装宪兵举起枪大声呵斥,伍哥按住同伴的肩膀让他们不要乱动。

这些声音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这边大厅的门也被打开了,走进来的宪兵呵斥着驱赶着地上的人群站起来。

“还有两个车厢,装五百个人莫问题。”那像是头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细牛皮的指挥鞭,像是点牲口一样在众人头上划过:“把左边的门开开,就这边的人弄走。”

推拉的滑门开启,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冰冷如刀的寒风卷进来,伍哥觉得昏然的头脑一清,人群被驱赶着推搡着往那不知通向何处的夜色走去。穿个滑门是空旷的站台,两边临时拉起手腕粗的铁链限制着人群的走向,木箱和水泥高台上随处可见持枪的军人,看到移动缓慢或是东张西望的人便一枪托砸过去,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便是如伍哥这样的身板也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手臂绷紧阻隔靠近自己的人,掩藏衣服下的秘密,火车轨道上停着的墨绿色斑驳的铁皮车厢,那是常见的运送货物的火车,敞开的车门与站台间有些距离,几块破旧的木板搭在上面。

伍哥被推搡着往上走,那木板刚踏上去便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吱呀声,他吓一跳赶紧抬腿一步蹦过去,生怕这东西会被自己一脚踩折了。还没站稳便被后面的人推一把,赶紧扶着车门躲到一边,然后才回头看到跟自己同来的三个人也进来了才松口气。

目光还没收回来,他便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先前躲在自己背后的女人,她抱着儿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而来,快到月台边缘时,走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猛然回头推了她一把,将她身后的一个妇人和半大孩子往自己身边扯,显然这三人是一家。

女人惊叫一声向旁边歪去,手臂挥舞着想要寻找支撑点,终于勾到一旁围栏的铁链,但另一只手负担不住儿子的体重,就见那个娃后仰着从月台与火车间的缝隙滚了下去。

“荣儿!”女人的声音尖利得似乎能刺破夜幕,人群因为这个变故骚动起来,周围的宪兵骂咧咧的挥舞着枪杆维持秩序。

伍哥看着离他几步之遥的女人,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长想要把她拉起来,女人看了看伸到自己眼前的大手,又看了看黑洞洞的火车底,摔下去的儿子没有半点声音生死未知。抬头再看了一眼好心伸出手想要救自己的伍哥,她似乎笑了笑然后手一翻整个身体沿着铁链摔了出去,同样消失在漆黑的火车底下。

有当兵的走到那里探头向下张望,被后面的人喊住:“莫管那个疯女人,赶紧把这些人弄上车,再三分钟就要发车了。”

人群的骚动更甚,伍哥也被后面的人挤到了车厢里面,那消失的孩子和瘦小的女人没有人再去关心,在伍哥还有些发愣的时候,铁皮车厢的门被关上了,关起了一屋慌乱的哭泣与绝望。那是一个女人用指甲搔刮着铁皮的车门,一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放我下去,我男人和女儿还在下头!”

铁门从外面被栓上了,没人阻止她徒劳的行为,也没有人安慰或是开解她的伤心绝望,也许此时能有人帮你哭一哭也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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