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旧人旧事
中秋宴过后,某些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对于这些,远离漩涡的人们自然是懵然不知,阿妍作为无关人等之一,自然悠闲度日。
街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店铺林立,人流如潮,四下穿梭着卖鲜花小点心的孩童。人呀,无论是帝王将相,亦或是平民白丁,都有自己执着之事,而他人却无权评定,哪种执着更加值得。
“金玉玲珑”是一家百年老店了,专卖首饰。分为上下两层,二楼设有小间,贵人们只需要坐于其中,自会有最精美的首饰陈列在他们面前。
阿妍正携着可心在这儿看首饰,在一楼自己选。嗯,她是一个低调的官二代。
阿妍从容地,倨傲地,很大尾巴狼地走过戒指柜台、手镯柜台、项链柜台——
可心也一副很是见过世面的样子亦步亦趋。
两人通体尽是散发高大上的气场。
掌柜点头哈腰。
终于,阿妍在钗钿柜台停住了脚步,于满柜珠光宝气中艰难地,火眼金睛地挑出了一根小银簪——一根朴实无华的小银簪。
掌柜:“……”
可心:“……”
“掌柜,这个怎么卖?”阿妍从容地,倨傲地,面不改色地问。
半柱香后,阿妍在掌柜一脸的鄙夷中走出了金玉玲珑。
可心跟她咬耳朵。
“小姐。”
“嗯。”
“小姐,你是千金大小姐啊。”
“嗯,我知道。”
“小姐,你是温阁老家的千金大小姐啊。”
“嗯,咱低调点。”
“……”
“这位小姐,请留步!”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阿妍转身,见是二楼匆匆走下来一个青衣侍从。
他走到阿妍面前说:“这位小姐,我家公子有请您楼上一叙。”
大启民风素来开放,在民间,未婚男女适当的相处并不很忌讳。
阿妍看看他,抻抻袖子,下巴朝天,高冷道:“不大想去。”
她是一个有节操的好姑娘。
他双手举起一个锦盒,有着氤氲的暗香,绸面上绣着大朵的宝相花。光看盒子就是不菲之物。
“此乃我家公子所要奉与小姐之物,公子有言,小姐看完应会上楼一叙。”
阿妍接过盒子,却没有打开,说:“好。”
可心:“……”
掌柜冷哼一声:“女人,就是爱钱。”
阿妍:“……”
二楼。
打开包厢的门,便看到一位年轻的公子负手而立,身姿卓绝,细碎的金光穿越雕花窗子洒了进来,他清瘦笔直的背影沉在日色里好似一棵玉树。
阿妍在心底无声一笑,生长在黑暗诡域的人,一旦触及光明,就好像是膏肓之人触及生的希望,有着不顾一切抓住的执念。他走在暗黑甬道,却将自己伪装成光明的使者,自以为这样就可以隔绝过去所向披靡。
“原来是晏大人,不知晏大人找我所谓何事?”
他轻转过身,皎若寒星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她,平静的湖面有暗浪涌起。
“小安……”
他的声音从虚无缥缈处来,像是轻叹,又像是呓语,缓缓地从人的心湖上刮过,脉脉地起了一层波。
阿妍看着他,只是微笑。
“我唤温妍。”
简单,短促。
过去与现实的距离,有时候也只有这么四个字。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静。
窗外,飞鸟的翅膀掠过灿然的树冠,熏黄的叶子从枝头簌簌而落。
秋风已起。
这两个曾经在最黑暗的地方挣扎求存的人,此刻站在最明亮的光影里,相望,却已然无言。
最终,还是晏晞先打破局面:“不管是小安,还是温妍,你始终是你。”他几许斟酌,最终还是开口:“他们都说你,一年前,死了?”
阿妍笑得坦然,答得无谓:“我之前遭受过一些事情,现在失忆了,晏大人可是我的故人?”
晏晞牵起唇角,几许讽刺,几许自嘲:“小安,你敷衍不了我的。全天下的人都失忆了,你小安也不会失忆。你从来不允许自己走向空白与不自知。”
阿妍在江南养病无聊时会随大流看看话本子。每至才子佳人相爱相杀时,总会俗到极致感叹那么一句,天下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敌人和爱人,而是最终成为敌人的,曾经的爱人。然而此时此刻,阿妍也想这么感叹一句,尽管她跟晏晞并不是曾经的爱人,但也的确是多年来的生死搭档。
尽管,在最后的一次共同任务中,他卖了她。
阿妍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于晏晞这样聪明又识时务的人,她不打算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晏大人,你今天找我来只是为说这些么?”
晏晞闭了闭眼,再次微笑,已经截然不同,他恢复成了那个宠辱不惊的少年能臣。
“小安,帝京水深,我希望你明哲保身。”
“晏大人何出此言?”
“小安,你从‘血滴子’里全身而退,现在又坦然大方出现在陛下面前,显然这一切都是陛下授意的,你还在替陛下做事?”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这些话在阿妍的意料之中,她并不惊讶,也不回答,听着晏晞继续往下说。
“我不问你究竟是不是温衡的女儿,也不问你奉皇命潜入温府所谓何事。我只是向你要一个保证,或者是给你一个忠告,不要介入夺嫡中来。”
阿妍笑了,她细细咀嚼着这个词语:“忠……告?”
有趣的很。
晏晞顿了顿,语气沉郁:“小安,有些事没那么容易,有些人……也没那么可信。我不希望你有危险。”
阿妍玩味地问他:“你就可信?”
他表情一滞,瞳孔好似碎了一地的黑琉璃:“对于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可是我相信你在我这个位置会做同样的选择。小安,我这次是真心。”然后他牵牵唇角,“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我同样不希望,再次……对你动手。”
阿妍是个好姑娘,人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杵在那里扮木头。善解人意的妍姑娘说:“既然晏大人这么真心,那我也应该给晏大人一个忠告,做臣子的,不能贪心。”
晏晞面色如常,瞳孔却一个收缩。
阿妍没有看他,对着手指,自顾自说:“照你的说法,你也应该是或者曾经是‘血滴子’里一员吧?从那种阴暗的地方走到了御前,想来也是皇帝陛下授意的。既然这样,皇帝陛下肯定是希望你当一个孤臣,就像我爹爹那样。”
然后她看向晏晞,半真半假:“所以你还需要关心什么夺嫡?你只能跟皇帝陛下一个人玩啊,跟其他人玩陛下知道会不高兴哒。”
“还有,”阿妍微笑,是那种乖巧懂事的笑容,“我只是一个臣子之女,我想,我以后的路跟晏大人的路应该是没有冲突的。”
她搁下锦盒:“如果晏大人没有其它事情的话,阿妍就先行告退了。”
精巧的锦盒,带着它里面尚未被可能的主人看过的簪子,在桌上静静呆着,寂寞无主。
绾青丝,簪云鬓,揽红妆,贴花黄,终究只在梦里。
他们没有再对视,然而在阿妍跨门而过的那一个瞬间,两人眼中又分明有旧事迭起。
深深市井,繁繁红尘,熙熙黔首,陌颜相向。
他们的年少,没有骑马倚斜桥,满楼□□招。他们如鬼魅般穿梭在人群里,无处不在,却又以绝对的姿态隐匿于其间。
一次上元节,处处洋溢着春梦喜情胭脂香风,而他和她,这次的扮相是行走在街市的小乞丐,残破衣裤,灰头土脸。
她看着那些仪态万千的女子路过,到底是感慨了一句:“虽然知道并不可能,但我还是觉得,有朝一日我若能和她们一样戴着漂亮首饰逛街也挺好。”
“你不觉得庸俗?”他开玩笑般问。
“那也要你先拥有,然后才有资格去嫌弃它,觉得它庸俗。”她漫不经心道。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小安,等你及笄我送你一根簪子,亲手跟你绾上。”
终成。
枉然。
*
出了金玉玲珑,可心仍然处于“整个人都不好了”的状态,她对于阿妍进去晃悠一圈就把锦盒还给了人家的行为表达了十二万分的不理解。
她哭丧着一张脸:“我从前看话本子,上面说富家小姐喜欢上了穷书生,把自己的金银首饰身家细软都贴给了他。我还道是胡扯,敢情天下还真有这样的事情啊。”
阿妍纠正她:“那锦盒本来就是他的,晏晞也不是什么穷书生,所以也不算我倒贴他。”
“可是小姐,我听人家掌柜说里面的簪子好漂亮了,你怎么着就把东西还给人家了呢?”可心想起来还是不开心。
阿妍教育可心:“小小姑娘家的能不能高雅点矜持点?不要总是这么见钱眼开,想着金银首饰。再说了,就算我没有还回去,簪子也不是给你戴的,你这么激动为哪般?”
说话间,两人路过了卞河的石桥头,有一人自桥上缓步而来。
眉如画,鬓若裁。肤似冷玉,氤氲在流辉里,润着一层微光,皎若明月,雅似流云。
月白衣袍,似陌上少年,隽秀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