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凛冬将至
平日里寡言谨慎的人蓦地说出这样委婉动人的情话,即便是石头凿出的心也要为之震颤,更不要说听者本就是有情人。
西莉亚难得羞赧起来,她垂眸沉默了片刻,才从眼睫底下闪闪烁烁地看向卢克,声调也软软的:“我真的有那么好?”
卢克眼睛里的笑意便愈加浓了些,他看着她的双眸,确信无疑地给出答复:“嗯。”他抿抿唇,像是在努力润色自己的言辞,诚恳而笨拙地道:“我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遇见能与您相提并论的人。”
西莉亚含笑的眉眼却微微一滞,她将脸颊在他的脖颈侧蹭了蹭,才幽幽地问:“您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离开了吧?”
青年的身体僵了僵。她就势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宣誓:“如果您再次那样离开我,我绝不会原谅您,我……会恨您的。”
说到最后,她的嗓音有些发颤,决绝的话语便反而显得软弱。但她的神情冷然,硬朗中隐匿着倔强,眸光澄澈如月下的银波,仿佛随时会升起蒙蒙的水汽。
卢克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是认真的。
没有立即得到答复,西莉亚就不安起来。她紧紧揪住对方肩头的衣料,声调中不觉带了些哭腔:“我真的会恨您的。”
她素来显得无所畏惧,此刻却慌乱得难以自抑,就好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
卢克也不由乱了阵脚,他急忙抱紧她,吻了吻她的额头,闭着眼承诺:“我不会再离开您。”他向后撤了撤,与她眼神紧紧纠缠。书架的影子落入他眸底,便营造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他的声音也犹如沾染上了这暗色,靡哑幽沉:“即便我想离开,我也做不到了……”
西莉亚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卢克无措地抿抿唇,努力思索着彻底让她信服的措辞。
可西莉亚却突然展颜而笑,那一瞬,卢克真真切切觉得自己眼前陡然明亮起来。
“我很高兴。”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扒着他的脖子歪头看了她片刻,突然就凑上去啄了他一口。
明明刚才两人的初吻远远比这要缠绵,卢克却不自觉别开脸去,不敢与她再直视。
西莉亚见状更是玩心大起,干脆凑着他的耳垂呼了口气,故意柔媚低婉地唤他的名字:“卢克……”
金发青年略微苍白的面颊上立即升腾起浅浅的绯色。他艰难地调转目光看向她,喉结动了动,沙哑地抗议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她纠正道。
卢克却不打算让步:“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不由瞪他,坚持不懈地准备再次更正:“西莉……唔!”
她觉得对方实在是耍赖,想要躲开对方的攻势好好争辩一番,分开的唇齿却只给了卢克长驱直入的机会。她带着满腔的羞恼与之顽强抵抗,但原本就半真半假的怒意不消片刻便被消磨干净,彻底抛诸脑后。
“我不和伤员计较……”西莉亚轻喘着向后仰头,剐了卢克一眼。
卢克没有再进逼,只眯了眯翠绿的眼,那模样肖似饱餐已足的猫。
西莉亚莫名其妙不自在起来,她轻咳一声:“您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无碍。”卢克见她一脸不信,无奈地压了压眉头,妥协道,“虽然还不能上阵,骑马送信之类的日常事务都没有问题。”
西莉亚轻轻应了,瞟了一眼窗外的光景,叹息说:“按理您已经待了很久……”
可若就此一别,却不知再次见面又是何时。
“我会再来见您的。”卢克细致妥帖地替她整理好发巾,微微笑着向后退开一步,右手仍旧与她牵着。
西莉亚努力隐藏起不舍,只低声应道:“请您一定要小心。”
“您也是。”卢克也表现得很克制,就好像两人真的只是在客套地道别。
刻意疏离的话语后是同样起伏的心潮。
他们的确只要看得见彼此就十分满足,但这世界太过宏阔而危险。怀着这足以致命的情愫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两人偌大的勇气。
西莉亚一瞬间觉得悲哀。她多想和卢克正大光明地在人前携手,可这无异于自杀。她固然有为爱情而死的觉悟,但她还远没有绝望到要主动赴死的地步。这么想着,她缓缓将手往回抽,同时尽力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卢克垂眸,任由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溜走。而后他转过身,向门边缓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西莉亚心中瞬间涌上强烈的恐惧。可她只紧紧咬住唇,看向了窗外,没有动作没有出声挽留。
余光瞥见的光景蓦地明暗陡变,她没反应过来,就突然再次被扯进怀里。
这一次卢克抱得异常紧,那力道甚至让她想起了上次离别。
他默了片刻,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想办法。”
西莉亚没有追问,只用力点点头:“但请您一定一定要小心。”
卢克微笑了一下,便快步离去了。
门被轻轻阖上,西莉亚踱回长桌后的高背椅,静静坐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
英法两方的局势随着居伊的胜利再次发生变化,她也该先多做准备。而这一次,西莉亚势必要在居伊和雷蒙德中选出一人,无法再以国土未稳为由推脱。
狮心王理查一如往常地倨傲而英武,似乎并不打算班师回朝;近日来关于菲利普即将回西陆的传言却甚嚣尘上,如果法兰西王就此抛下十字军离开,对雷蒙德一方显然不利。
仅仅考虑这一年内与两派的关系,西莉亚明显与圣殿骑士团走得更近。圣约翰骑士团的马可团长似乎对圣女颇有成见,一直对西莉亚不冷不热。
西莉亚猜测这与马歇尔大有渊源--这位长老是英格兰人。她在上位后与芝诺联手将马歇尔手中的司法权剥离了大半,打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马歇尔主动退居二线,她便没有试图给长老会强行换血,而是引入了不少新神官,绕过长老会直接命令这批对她效忠的下属。这么一来,托马斯时代的长老们虽仍然位高权重,手中的实权却渐渐稀薄。
神殿大权在手,但西莉亚并不想仅仅因为个人好恶决定王位归属。
若捧上个无能的国王,作为施膏油加冕的圣者,西莉亚必然要付出代价。到那时,现在还算安分的旧长老们反扑起来,她可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这还在其次,王位归属到底关乎圣地存亡,西莉亚虽然自觉冷情,却也不想令更多无辜之人在战乱中丧命。
西莉亚转了转手中的羽毛笔,将大团长的信函再次展开看了一遍。
关于居伊和雷蒙德的各色传闻,西莉亚都已经熟知到厌倦。王位的这两位角逐者究竟性情如何?她只在复活节的晨祷上见过居伊和雷蒙德,那时她秉承的还是不谈王位的方针,自然不好对两人做出考量。而仅仅从这一面之缘,她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位更适合为王。
日头渐沉,西莉亚在遍地的霞光中终于选定了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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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谈?”
“对,萨汀正式派使者来,想与十字军商谈和议。”芝诺说着大事也仍旧是笑笑的模样,口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西莉亚嗤笑道:“十字军那几位是什么看法?”
“听说理查把来报信的某位男爵狠狠责骂了一顿,菲利普那里则是一如既往地谨慎。但您也知道,正式入冬后十字军手里的物资也匮乏起来,十天前英法联军与亚门军队交战又损失不小……”芝诺神秘兮兮地住口不言。
西莉亚撩了他一眼:“想必您现在在十字军众位面前炙手可热,谁不想和帝国来的大人物搞好关系,说不定皇帝陛下就会慷慨地再次伸出援手呢?”
芝诺苦笑了一下:“在十字军众位承认安条克公国属于帝国领土前,皇帝陛下只怕不会松口。”
这却是近二十年前,锡安王国与帝国间的一笔旧账。安条克公国理论上属于帝国境内,但先代国王伯德温三世却通过姻亲将这座强大的公国划入锡安王国境内。此后锡安王国自身岌岌可危,安条克公国的事自然被搁置。如今十字军眼看着再次与亚门人陷入僵持,艾曼努|尔皇帝便趁机捞起好处来。
“您的意思是?”西莉亚虽然与芝诺共事了一年,却仍然看不透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他固然对帝国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对皇帝的忠诚程度却伸缩自如,他有时对帝国与拉丁人间的龌龊,揶揄起来言辞比西莉亚还要尖刻。
芝诺悠游自在地捋捋袖口,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神殿不必插手。皇帝陛下乐见您袖手旁观,而十字军那里希望您能从中调解,也会对您小心翼翼。只要拖得不过火,两边都对您无可奈何呢。”
西莉亚不由噗嗤笑了:“这方案是您的主意,却要让我出面当恶人。芝诺大人,您真是居心叵测。”
芝诺也习惯了和圣女这么你来我往地调侃,做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躬身:“在下绝无此意。”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西莉亚,深棕的眸中闪过锐光,“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仅如此,我要以此为筹码,让十字军众位知道,我有意开始挑选王位继承人了。”西莉亚的指尖在桌面上的地图上点了点,正对着锡安的方位,“要让我与皇帝陛下交涉?可以,但首先要让我好好见一见居伊和雷蒙德。”
芝诺对西莉亚突如其来的决定并不惊讶,只轻飘飘地恭维道:“不愧是您,这下一举两得。”
西莉亚对他的好话向来左耳进右耳出,转而正色问道:“我上次请您查的事,有消息吗?”
芝诺有些奥妙地看了西莉亚片刻,不再一副神在在的轻松模样,严肃道:“亚门人的军队中最近的确有一些让人在意的传言,虽然多有出入,但他们中间的确突然冒出了一个……自称受到摩洛神眷顾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