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浮云蔽日
卢克似乎微笑了一下，而后他一步步从阴影中踱到西莉亚身后。
西莉亚仍旧维持着方才自矜又狡黠的神情，回头看向他的双眸闪闪发亮，满心期待着对方会怎么回应她的要求。两人之间素来数西莉亚更为主动，她便顺理成章地猜测卢克会规规矩矩地从背后抱她一下。
对方似乎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他俯身靠近，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却稍稍停顿。
西莉亚以为卢克又羞涩起来，不由挑了眉要揶揄他。哪知话才到舌尖，对方的手掌却缓缓沿着腰线上移，他微微使力，她竟然被打横抱起来。
事发突然，她不由惊呼出声，下意识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
卢克垂眸看她，翠绿的眼睛里像是烧起了两团的火焰，迷人而灼目，只是眼神便足以将她的一颗心烫化了。他显然为自己小小恶作剧的成功感到得意，极罕见地露齿而笑。
这一笑充满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独有的单纯热情，比午后的耀光更纯粹耀眼；老成稳重的人蓦地露出生气勃勃的一面，西莉亚不由看住了，过了半晌才讷讷地回神。
卢克伏在她耳边低低地道：“这样抱可以吗？”
吐息在冬日的空气中显得加倍炽热。西莉亚侧眸瞪卢克，却在对方含笑的视线里口干舌燥，半晌都没法好好应答。她愈是无措，脸便愈加红，眼神闪闪烁烁的有些慌张，毛茸茸的斗篷边笼在她颊侧，看上去倒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全无素日的镇定无谓。
卢克一瞬不瞬地看了她半晌，声音微微沙哑：“吓到您了？抱歉。”
“我才没有被吓到！就是有点惊讶……”西莉亚下意识反驳，却明显底气不足。
卢克唇边的笑弧微微加深，无言地抱着她往后退进回廊的阴影里。
站着不动倒罢，一走动起来，西莉亚便觉得身侧、膝盖窝下的知觉分外敏锐。卢克今日没有穿铠甲，胸膛的温度便透过衣料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面颊，令她不由扭了扭身子，向外撤了些许。
卢克的呼吸稍稍加快，退到廊屋门边驻足，无言地看向西莉亚。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撒娇到底：“放我下来好不好？”
“遵命。”卢克说着便真的将西莉亚放下来，但一手仍旧揽着她的腰没放。
西莉亚就势环着对方的脖子贴上去，将脸埋在青年的颈窝。
两人默默无言地抱了一会儿。有些话借由这一个动作便能传达。
她仰起脸，粲然笑道：“谢谢。”
卢克温和地拧了拧眉头，判断道：“您今天很累。”
“嗯，有很多烦心的事要处理，之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会消停……”西莉亚压低声音抱怨了两句后收声，缓和了语气说，“但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她偏了偏头，忽然有些责难地睨了卢克一眼：“您伤还没好透吧？就穿这点生病了该怎么办？”
卢克抿抿唇，眼睛里反而浮上了星点笑意。
西莉亚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他的斗篷还在她身上呢。
她不由分说地扯着对方坐回阳光底下，作势要将斗篷还给他。但她半途便改变了主意，转而手中一抖将半边衣料罩在了卢克身上。这么一来，两人便笼在了同一件斗篷底下。
卢克没说话，只噙着笑看西莉亚。
西莉亚有理有据地朝卢克身边挪，直到与他肩靠肩挨着才停下。她看向天空，漫不经心地道：“今天天气真好。”
“嗯。”卢克轻轻应道。天空有一片薄云悠悠飘过，廊下便添了一层暗影。他斗篷底下的手摸索着找到她的，与她指掌相叠。
他们的手背、手掌、指尖无声地摩挲了片刻，他终于鼓起勇气，手指试探性地往她的指缝内滑。她怔了怔，随即毫无犹疑地回握。
十指紧紧交扣。
西莉亚将头一歪，枕上卢克的肩膀，闭上眼，
枝桠摇曳之声娑娑，橄榄山上各处的钟楼齐齐鸣响，隔了重重绿荫竟像是从水下的另一个世界传来，混沌而毫无实感。
卢克转头凝视西莉亚，目光绕着发巾漏出的一缕银发徐徐逡巡，渐次从额头滑到她的低垂的眼睫，而后顺鼻梁再次向下。他抿抿唇，轻却低醇地问：
“我能吻您吗？”
西莉亚睫毛颤了颤，她半启眸，眉宇间笑意盎然：“如果我说不，您要怎么办？”
口中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她的手指已经穿过他的金发，微微下压的动作无疑是个邀请。
“那样的话……”卢克顺势凑近，在唇齿相接前停住，看着她的眼睛低缓地道，“我会一直祈求，直到您心软同意为止。”
西莉亚轻笑着摇头：“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颗铁石做的心……”
话语声突兀地静止了片刻。
她再开口时语声已然低低的宛如喘息：“但对您……我很难不心软。”
又一朵云掠过橄榄山顶，投下的暗影将相触的影子包容，彻底难分彼此。
※
三日后的锡安再次阴雨绵绵。雨点不停敲打着橄榄山修道院的窗，急促如擂鼓。
“菲利普已经决定回西陆。”芝诺面不改色地抛下重磅消息，转头凝视窗外的光景，静静等待西莉亚发话。
“法兰西发生了什么变故？”西莉亚努力回忆上次与菲利普见面的光景，却没能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芝诺微微一笑：“也许他只是没耐心继续在这里和理查耗下去了。”
一年顺风顺水过后，十字军与亚门人再次陷入对持的僵局；与其等待局势恶化再次失利，在此时回国兴许还能博得些荣光。这的确是个符合菲利普一贯保守作风的想法。毕竟法兰西王不远万里前来迦南，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金，改善与罗马神殿的关系。而他的确协助收复了沦陷的圣城并扩大了锡安王国的版图，目的已经达成，没有理由再徒然耗费时间。
“理查那里有什么反应？”
按照狮心王往日的作风，自然会立即表态，承诺自己定然会血战到底。
芝诺语调一如既往慢吞吞，说出的话便显得倍加嘲讽：“理查那里啊……还没有消息。”
这沉默格外意味深长。西莉亚不由嗤笑道：“理查对情势也那么悲观？”
“这也难怪，毕竟此番攻打阿肯，军中连连发生险情，”芝诺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回头露出那圆滑而暧昧莫测的笑，“据我所知，雷蒙德侯爵就曾经被亚门人包抄，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人及时带骑士前去援护，也许我们就能就此省了烦恼王位候选人的麻烦。圣女大人，您猜那位救人的英雄是谁？”
西莉亚和他对视一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难道是居伊？”
“和您猜谜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芝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颔首肯定了西莉亚的猜测，“看来我们此前小瞧了居伊的骑士风度。总而言之，现在这两位恩怨重重的大人物已经回到了北城，锡安王位之争迟早要被摆上台面。”
西莉亚呼了口气：“那么您也来猜个谜吧，您觉得我更中意哪一位？”
芝诺笑笑的神情一瞬变得古怪，但他随即毫无异状地轻声细语：“恕我妄加揣测，您……应当会支持雷蒙德侯爵。”
“哦？为什么？”西莉亚不置可否。
芝诺便叹了口气，将卷发捋到颊侧，徐徐分析起来：“菲利普一走，若无人牵制理查，英格兰一派势力便会坐大。而等十字军内部的纷争彻底平息下来，他们就会掉转头来打压神殿。况且，恐怕即便是英格兰的那些贵族大人们，也宁可雷蒙德继位……理查是那样不容人的性格，睚眦必报，而前来东征的贵族们却一直不愿俯首听命。若如愿让居伊上位，忤逆理查的贵族只怕要遭殃。”
西莉亚的眼神闪了闪：“仅仅因为想要自保，便惹得十字军内部内讧不止……您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顾大局。”
“只要这些大人物间的争斗不影响到与异教徒战斗，便让他们去争又如何？”芝诺眯了眯眼，难得表露出尖锐之色。
圣女似笑非笑：“即便是我，这时候也必须说，您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人。”
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远比西陆诸王间的龌龊诡秘复杂。帝国人狡诈不可信的印象便是由此而来。
芝诺微微一僵，他像是被冒犯了，凉凉地道：“我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我也从不曾为自己是帝国人而感到耻辱。”
“但这是内耗，总有一日会令十字军付出代价。到那时，得便宜的便不是狮心王，而是摩洛教徒！”西莉亚久违地措辞强硬起来，即便是芝诺也不由微微白了脸色。
年轻的长老沉默半晌，才低沉地道：“所以……您会支持居伊？哪怕这会让频频向您示好的菲利普和圣殿骑士团不满？”
西莉亚绷紧了唇线，几乎是在强辩：“居伊和理查要获得我的支持，当然必须做出让步。”
“圣女大人，恕我直言，这个计划有害无益！”芝诺罕见地丧失了耐心，急促地争辩道，“如果真的要在菲利普离开前将王位之事敲定，十字军已经商定让所有骑士品阶以上的贵族投票决定，而据我所知，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到那时，您……”
“十字军内部已经决定投票？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芝诺大人，您刚才可没有告诉我这些消息。”西莉亚倏地起身，危险地眯起眼，“近来……您隐瞒我的事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芝诺神色骤变，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旋即悠悠闲闲地一笑，又是一脸笃定和讥诮：“原来您并不真的想支持居伊……您不过是在套我的话。”
停顿片刻，他眸光晦暗地盯着西莉亚道：“您从来就不曾相信我。”
西莉亚平静地应道：“我与您不过是相互利用，没有理由要全心信任彼此。”
芝诺吸了口气，埋怨似地轻声道：“您这话很伤人，”他神情莫测地撩了她一眼，幽幽地下了定论，“您认为，我会利用您与那一位的事要挟您，所以就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