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境
又是那个梦境。
无边无际的大雪,无边无际的白,视线尽头,尽头的尽头,都是雪白晶莹一片。
狂风乱卷,遮天蔽日。
风雪中,她一个人独行。
似乎很冷,全身都冰冷,冷到身体根本都不是自己的。
可是脚步依然在坚持。
长长的脚印自她身后落下,又被风雪给覆盖。
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鬼女张开嘴大声的呼喊,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响来。
那人一席素衣,如瀑般墨黑长发只用一支簪子随意挽住,肩膀瘦削单薄,有种说不出的倨傲冷漠。
她的步子停下来,似乎有感应到鬼女的呼喊一般。
随着缓缓转过来的容颜,剪水秋瞳的双眸里是清水无澜的平静,山水写意般的眉峰,凝聚了冬梅春雨,天地为之失色。
静谧无声的瞬间,只有纷飞雪花飘落,让那种摄魂夺魄的美抒发的越加不真实。
鬼女瞬间被震慑住,那倾城绝世的容颜……分明是她自己,可是,是另外一个她。
另外一个陌生的,孤独的,冷傲的自己。
“啊……”鬼女吓的睁开眼来,只见草庐寒舍,一人粗布麻衣,俊逸清朗,对她微微一笑:“你醒了?”
鬼女正要回答,忽然无边的黑暗又袭来。
她再一次沉沉的睡去。
又是那个梦。
她又回到那个冷月无边,白雪皑皑的世界。
她依然在行走,缓缓的不动声色的走着。
没有尽头,没有目的,身后一串长长的脚印,又被风雪给覆盖。
亦或者,她其实并不是要去某个地方,而是在等待着什么。
鬼女一时被自己的想法惊讶,下一瞬间,她停住了脚步。
停住,却没有回头。
平静无澜的风雪中闪过一丝异味,似乎从她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安的,焦躁的,血腥的异味。
她侧身,水墨般的浓密眼帘微垂,手臂猛然划过身后,即刻间,千里之外的雪花之下,刺目的红四溅,扑腾着翅膀的鸟妖顿时献出原型,还没来得及惊叫开来,生命即刻陨落。
流星般短暂的攻击,雪花般飘落的生命。
下一刻,烽烟四起,整个大地在周围的呐喊声和嗷叫声中颤抖。
数以万计,数以万万计的妖魔扑腾着涌来,遮天蔽日,踏黑了白雪,污浊了净空。
怕,害怕,十分的可怕,鬼女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她要跑,可是却跑不了,身体一动不动。
可是那人却一点都不害怕,只见她镇定自若的冷眼看着那些妖魔,如同看山,看水,看画一般平静,她站在哪里,风暴的中心,浓黑的长发轻轻飘扬,她清逸灵动,瞬间就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犹如暗夜里的星辰。
近了!
更近了!
顷刻间,大肆涌来的妖魔,每一只眼里都是重重的戾气,恨不能把她吞噬干净。
千钧一发之际。
鬼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招式,只见以她为中心,方圆一圈妖魔顿时倒下去,残肢四溅,分不清谁是谁的身体。
方才的嘈杂有了片刻的安宁,下一刻,那涌来的妖魔眼中尽数显现着恐慌和绝望!
只见那一圈如同麦浪般的力量,层层铺开,圈圈荡漾开来,触及之处无不尸横遍野,支离破碎。
只是一个呼吸之间,方才的一番汹涌滔滔无数妖魔,顷刻间成为遍野横尸。
她缓缓抬起手臂,雪花万点从天而降,莹白透明,晶莹纯粹,覆盖于尸体之上,覆盖于大地之间,渐渐的,周围的血腥和嘈杂之气都被纯净,大地恢复一片茫茫莹白。
她继续朝前走,没有尽头。
鬼女猛然睁开眼来,依旧是那个俊逸清朗的少年,目光融融:“你醒了。”
虽然不曾相识,却有中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在那样的温和亲切之中,下意识的就产生了信任。
鬼女点点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少年眉峰微动,轻轻一声“哦”,手里的银针依旧不偏不倚的落在穴位上:“什么样的梦?”
“白雪,妖魔,”鬼女用力的想想:“还有一个人,杀戮,无边无际的杀戮……”
下一根针终于停在半空之中,怎么也放不下来,颐轩的面容有瞬间震惊,不敢相信的看过来:“你……”
鬼女感觉好累,才说了不过两句话,就累得不行。
那少年缓缓伸过手来,覆在她的双眸之上,浓浓的睡意就席卷而来。
她再次沉沉的陷入进去。
朦胧间听着他温润的声音隐隐传来:“睡吧。睡吧。”
也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鬼女昏昏沉沉。
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醒来却又忘记。
只知道自己一直在一间小茅屋里面,虽然简陋,但是环境打理整齐。
时不时能看到那个俊雅的少年,不过有时候却是另外一些小童打扮的人。
“师傅!师傅!来了一个黑脸大汉,说自己被狗咬了,要师傅医治。”
鬼女正睡得朦朦胧胧,冷不防听到这句话,费力的睁开眼来,只见那俊雅少年跟着一个小童出去了。
鬼女一脸茫然,看着天光从窗外打进来,外面郁郁葱葱,风吹进来的时候裹着一层花瓣的芬芳,氤氲着整个屋子都香甜起来。
“你醒了?”那个少年又进来了,在她身边坐下,拉过鬼女的手诊脉:“是不是又做了那个梦?”
鬼女被他问的一愣,细细一想,却有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朝他摇摇头。
少年放开她的手放进薄被下面,轻轻一笑:“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鬼女疑惑的看着他:“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少年顿了顿:“你还没有完全康复,等好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鬼女点点头,打一个哈欠:“又想睡觉了。”
“睡吧。”少年替她掖好被角。
眼帘即将拉下来的时候,鬼女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动作顿住:“颐轩,你还记得我吗?”
鬼女睡意忽然变浓,却仍然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嘴巴张了张,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着她瞬间陷入沉睡的容颜,颐轩讪讪的一笑:“普天之下,对于我的名字不屑一顾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思绪瞬间穿越万年。
那时颐轩奉旨进天界赴宴,在宴席的后花园偶遇鸢末。
有机灵侍者赶紧向她介绍道:“七公主殿下,这位是轩辕镜的太子颐轩。”
枫树挺拔,枫叶茂盛,她独立于树下,自成一副画卷,在听到颐轩两个字时,面容平静无澜,甚至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激起。
众生万万象,唯独不把他颐轩放在眼里的,只此一个。
一念万年,曾经的岁月无声,早已沧海桑田。
万年前仙魔大战,天界陨殁,连带着轩辕一族,也损失惨重,颐轩临危受命,接管轩辕秘境……唉,往事已成追忆。
鬼女再次醒来的时候,颐轩又在给她扎针。
不过这次,身后跟着一个模样娇俏的小童。
“昨天被狗咬的那个黑脸大汉,现在怎么样了?狗咬了他,肯定是他欺负了狗吧?”鬼女忽然天真的问。
颐轩宁和的神色微微一滞,正要开口说话,冷不防身后的小童笑道:“昨天?!哈哈,姑娘,那都是一周以前的事了,那个被狗咬的黑脸大汉早就康复走了啊。再说狗……”他忽然面露鄙夷:“人都医治不过来,谁还会在意一条狗啊!”
“小灯,闭嘴。”颐轩的面色微微不悦,那个叫小灯的家伙瞬间闭了嘴,低下头去。
鬼女看看小灯,又看看颐轩:“你……你叫颐轩对吧?”
颐轩微微一震,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高兴溢上来:“你记得我……我的名字?”
鬼女点点头:“这名字好熟悉。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想。”颐轩一时喜形于色:“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鬼女被他高兴的情绪感染,瞬间也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于是点点头:“好。”
颐轩轻轻一笑,带着神色万分异常的小灯出去了。
不多时,颐轩回来,带来一叠精致的桂花糕,晶莹剔透,软孺香甜,唇齿留香。
鬼女本来不怎么好的胃口,竟然一口气吃了大半叠:“你是做糕点出身的么,怎么这么好吃。”
“呵呵。”颐轩浅笑,没想到她也有狼吞虎咽的一面,伸手递过一杯温水来:“喝口水吧,别噎着。”
鬼女听话,接过那杯子喝了一半,忽然放下来。
“怎么了?”颐轩不解的看她。
鬼女眉梢微微一动:“你这么温柔,你的娘子一定很幸福吧?”
她只是好奇,如颐轩这般温婉体贴的男子,又懂医理又能做好吃的,谁要是嫁给他,一定会是件极好极好的事吧。
她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打翻了颐轩心中封尘往事,他本来和煦如春风的面容,忽然一下子苍白起来,几乎是带逃的模样,离开了房间。
鬼女微微一楞:“难懂我说错话了?”
可是……灵枫哥哥怎么没有提醒她噤声。
“咦……灵枫哥哥是谁?”鬼女呢喃,一时思绪又混乱起来,想了想,觉得好累,又睡下了。
颐轩也不知为何,为何鬼女那句话,让他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明明,他和她,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
那次上天界赴宴,明明她的孤傲不可一世给他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
偏偏天帝和父亲大人却要极力撮合两人,联姻的天书传达下来,他以病人多忙不过来尽量推迟婚期。
而天界那边传言,她也不急,似乎说的是,六界不定,不宜成家。
“好轻狂的口气。”他自然是对她没有好感的,连带她说的话,他都不屑一顾。
婚期就在两人都不情愿的情况下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成了一纸空文。
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她。
没想到她会亲口问他‘你这么温柔,你的娘子一定很幸福吧’,就在那一瞬间,他差一点以为,她不是鬼女,而是鸢末。
颐轩在鬼女的房门口站了好久,直到日落西斜,门前的槐树影挡住他的身形,颐轩才恍然间回过神来,轻轻的走掉。
小灯最近发现了奇怪事儿。
长年人畜无害的师傅最近情绪波动有点大。
并且干了一些破天窗的事儿。
“小灯,什么是破天窗的事儿?”同为颐轩徒弟的小五十分好奇和疑惑。
小灯未免鄙视他一眼:“就是出格的事儿!”
小五为人实诚,对他的鄙视浑然不在意,倒是对小灯提到的事情有兴趣:“那……那师傅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小灯打破脑子想一想,事情太多,他要在脑子里归纳整理一番。
“我问你,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他想了想,决定以这种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诉说:“你见过师傅下厨做糕点没?”
小五摇头:“没有。师傅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的甜食的。”
小灯幽幽一笑,有些得意的继续问:“你见过师傅面红心跳紧张失措没有?”
小五摇头,十分肯定:“这个还真没有。”
小五从未见过师傅有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无论任何疑难杂症,和生活琐碎,师傅都能处理得井然有条,仔仔细细。
小灯继续得意:“那你见过师傅对着天空发呆没有?”
小五再次惊讶:“没有!师傅有那么多病人等着医治,怎么有时间发呆!”
小灯哈哈大笑三声:“你错了!师傅以前没有,是因为没有遇上让他有的人,现在的师傅,这些事儿通通都干了!”
“啊!是吗?!怎么觉得好惊悚,好恐怖,好慌张?”小五惊讶,一时难以用平静来形容此刻心境。
小灯又一次鄙视他:“怎么会是惊悚和恐怖呢!一看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这事儿其实是好事儿啊!”
小五激动的面容忽然抽了抽:“说的好像你见过世面,见过大世面一般,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从未出这轩辕秘境。”
“……这不是重点!”小灯被当面拆台,有些恼羞成怒,不过同门师兄弟,斗斗嘴,不必上升到其他层面。
“你说的也是。”小五点点头:“或许会是好事一桩。可是我好奇,你说那个改变师傅的人,是谁啊?”
“就是那个抱回来的女人呀。”小灯揭开谜题,志得意满。
“是吗?难怪师傅对她的事都是亲力亲为,我也想看看师傅出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耶。”小五憧憬万分。
“想看就去看啊,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小灯建议到:“那个女人现在好多了,每天都会醒一会儿,师傅都会陪着她。而且……说不定会遇见香艳的互动哟!”
小五猛点头:“我要去!明天我要去!带上我!”
“好的。”
雪,又是雪。
又是孤独,寂寞的雪。
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冷,刺骨的寒冷……
“灵枫哥哥,我冷……”鬼女下意识的说出来,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屋子里,香炉里青烟袅袅,素衣棉麻的身影在一旁忙碌,鬼女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襟:“灵枫哥哥?”
颐轩轻轻一颤:“你醒了。”
鬼女点点头:“灵枫哥哥,是你吗。”
颐轩微微一怔,缓缓的转过身来。
鬼女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是你……不是灵枫哥哥……可是奇怪,为什么我想不起灵枫哥哥的样子。”
她似是自语,又像是悲伤,一时间悲戚的氛围竟然感染了颐轩,颐轩靠过去,将她扶起来坐下:“饿了没有,要不要吃东西?想不起来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鬼女迟疑的摇摇头:“你有没有灵枫哥哥的消息,我记得,灵枫哥哥来救我了。对不对。”
“嗯。”颐轩有些沉郁的看向门外:“灵枫去北荒找仙灵草了。应该不日就会回来。”
“仙灵草?做什么用的?”鬼女看着他:“北荒是什么地方,那里远不远?”
“一种仙药,可以让你早日康复。”颐轩笑笑:“北荒不远,如果是灵枫的脚程的话,来回只要六天时间。”
“六天……我在这里睡了多少天了呢?”鬼女呢喃,想自己算算日子,可是又想不起来。
“你在屋里睡了些许时日,今日你精神好,要不我们去院子里坐坐?”颐轩建议。
鬼女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到底过了多少时日,干脆不想了。听见颐轩的建议,下意识的点点头:“好啊,我一直看着这窗台,一直想着,外面的院子会是什么光景呢。”
颐轩且笑不语,扶着她缓缓的走出来。
门口立马传来一阵竹篮翻到的声音,颐轩缓缓抬头,就看到院中两个拔足狂奔的背影。
无奈的叹口气。
鬼女没有他高,看不到院中光景,于是侧头问:“刚才是什么声音?”
颐轩讪讪一笑:“两只老鼠打翻了我的药蓝子。”
老鼠么?鬼女疑惑,为何她没听见它们说话的声音。
看来自己真的是病得严重,好像都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院子里有葡萄藤架,架子下摆着躺椅和石桌,阳光慵懒的从葡萄藤树叶中穿梭,打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来。
“原来院子里这么漂亮。” 鬼女一时高兴,想蹦过去坐着,谁知道身子一动就头疼,疼得她忽然站立不稳,还好颐轩及时扶住她。
“怎么了?”颐轩焦急的问,天光从他的侧脸打下来,沿着他好看的脸颊弧线氤氲成一个光圈。
暧昧的气氛一时让鬼女楞住。
哐啷一声。
不知道是哪个墙角的水盆被踩翻了,鬼女和颐轩同时一惊,双双如弹簧一般跳开。
“没事,我没事。”鬼女赶紧解释,忽然不敢去触碰颐轩的目光。
颐轩微微一笑:“那你自己在这边休息,我去忙了。”
鬼女抬眉,再看去,颐轩背影已经消失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