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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小行星是棕红色的。像干涸许久的血一样的颜色。
被深红色沙尘笼罩的天空下,一个近四米高的机器人正在战舰残骸堆成的山谷间踽踽独行。
时速八十公里以上的烈风,卷起带着锈蚀的深红色沙尘不断拍打在机器人斑驳不一的金属肢体上和它胸腹部座驾舱上。它身上几乎找不出两块相同的外壳,像是被完全打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一样。
大机器人左手拖拽着一个闪动着微弱红光的机器,右手将一把长约两米经过多次改装的镭光鎗,它一边走,一边将被疾风吹来,挡在道路中间的残骸碎片轻轻踢到一边。
大机器人走到一架可容纳两三百名战士的中型战舰残骸边上,将左手拖拽的机器放在地上,抓住舱门把手一拉,沉重的舱门被打开了,它重新拾起放在地上的机器,弯腰钻进去,行动轻巧伶俐。
在它钻进这艘战舰之后,这颗星球似乎又沉寂了下来,毫无生机。
突然,战舰残破的驾驶舱舷窗突然透出了白光,接着,这沉睡了几十年的战舰体内发出闷闷的嗡鸣,它身上堆积了许久的红色沙尘簌簌抖落,引擎口也再次发出轰鸣。
像是巨兽从休眠中醒来,又像是它在垂死挣扎,残破的战舰居然缓缓升起,升到了距离地面十余米的高度后,缓缓向西而行。
这头沉睡已久的巨兽颤抖着,一路上抖落着身上的沙尘,还有不少看不出原本面目和用途的部件、家具、物品不断从外壳的碎缝里掉出来摔在地上或是别的战舰残骸上。
最终,这头从死亡沉睡中被唤醒的老家伙降落在几排排得整整齐齐的战舰残骸边上,驾驶者在着陆之后还小心地调整了它的停放位置,让它和另一艘同等型号的战舰紧紧靠在了一起。
老战舰的引擎和动力系统停止了残喘般的颤抖闷哼后,舱门打开,高大的机器人跳了出来,一手扛枪,一手拖着已经失去红色信号灯亮光的机器,走进居中的一座战舰残骸中。
关闭隔离门之后,大机器人胸腔的座驾舱“啪”一声从中间向上下分裂弹开,艾丽从里面跳了出来。
她摘掉自己的头盔,拍了拍大机器人的右臂,“泰坦,去巡逻吧,谢谢你。”
大机器人的胸腔和四肢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收缩变短,几秒钟后,身高只有两米了,它的鎗也换了一把比较小的,静悄悄走开了。
雷安曾经说过,她的生活不叫活着,叫呼吸。
艾丽觉得他没说错。
那天,他离开之后,她躺在地上,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疲倦。
白天,她看着舷窗上红色的沙尘翻滚堆积又被风吹走,晚上,她从天窗仰望着星空。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艾丽终于开始重新“呼吸”了。
不“呼吸”不行啊,这星球上已经不止她一个生命了。
那种在雷安离开之前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啾啾啾叫着到处走动,轻轻啄她的手指和头发。
她不分昼夜不知疲倦的工作,就仿佛她真的像赛弗医生说的那样,她生下来唯一的使命就是把这个星球从一个垃圾场变回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
少了一个吃饭的人,突然间多出很多球藻。
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浪费的。艾丽把多出来的球藻全都种上了。很快,在大战舰的残骸里分隔出了一间自我循环氧气和能量的小型温室。
她不再外出,就只留在大战舰的残骸里扩建温室,饿了就随手拿一个球藻吃掉,累了就随地躺下睡一会儿,醒来再继续工作。
雷安离开的两个月以后,艾丽建成了第二间能够自动循环能源的温室,由球藻制造出的氧气、热量和清水被自动收集,以用于繁殖更多的球藻。
又过了三个月,这艘战舰里的所有温室都已经连通,建成了一个前所未有巨大的农场,从舰桥上俯瞰的话,一个个分隔开但又相互连通的温室看起来已经有点像她设想的“城市”雏形了。
只可惜,这个“城市”并没有居民。
在整艘战舰内部都实现了自动收获和播种后,艾丽带着工具移居到比邻的一艘大型战舰里,重复第一个“城市”的建设步骤,修修补补,种植球藻。
球藻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其繁殖速度会以几何级数增长,再加上艾丽不分日夜的工作,半年之后,两艘战舰残骸内的农场表面积已将近五十平方公里,内部种满了产生热能和清水,制造适合呼吸的空气的球藻,球藻的种植和能源块的收集全部自动化。
也许用不着两百多年就能有第一块绿洲了呢,雷安。
艾丽站在战舰内的指挥塔最高处这么想。
尽管不愿意去想雷安走了之后都在做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她今后会不会再见到他,但是艾丽知道雷安已经成为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标志,她现在计算时间,总是用雷安离开之后的第几个月来计算。
就像傻瓜原始人第一次看到潮水然后开始计算日子,最终搞出来历法一样。
唉,我是傻瓜啊。
艾丽站在战舰残骸的制高点向下俯瞰,一间间相对密闭又由管道互相连通的温室大小不一但排列得错落有致,温室的四面墙和天花板上是一排排方形的培养管道,里面放着各种散发热量、制造氧气和清水的球藻,这场面不可不谓壮观。
作为一手创造出这壮观场面的人,艾丽努力想要像从前那样豪情万丈的说出“我成为掌控这个星系能源的霸主的日子指日可待了!”,然而,她喃喃了几次,每次句子都没说完就中断了。
不仅是因为她找不到从前豪情万丈的感觉,更因为艾丽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很陌生。
艾丽愣怔一下,意识到这是自己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清清嗓子想要再尝试一次表演霸主的气势时,豪言还未说完,一只鸡咕咕叫着从舰桥一端飞到她头顶上落下,然后毫不客气地拉了泡热乎乎的稀屎在她背上。
艾丽无奈叹息,终于放弃。她抓住鸡的两只爪子把它扔下舰桥,鸡滑翔了几秒钟扑腾着翅膀飞得更高了,几根沾着鸡屎的鸡毛也落到了她头顶。
这种生物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今晚就把它抓来吃掉。这次一定吃掉。
艾丽拂掉头上的鸡毛走下舰桥。
这就是雷安离开那天孵出的小鸡。
这个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的小东西,取代雷安成为这星球除了她之外的生物。就算是为了它,她怎么都得挣扎着活下去。
这只小鸡在出壳的最初一个月一直被艾丽装在一个布袋里挂在胸前寸步不离带在身边,没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只鸡才总是一看到她就飞扑过来,一激动就在她身上拉屎。
后来那些鸡蛋和龙角蜥蜴的蛋陆续孵出了一些,有了比较,这只鸡就没那么受宠了。
艾丽不得不同意朵拉尔星那位大婶的看法。和会自己用砂子做巢还把巢穴分为育儿区游戏区睡觉区便便区的龙角蜥蜴比,鸡真是种不讲卫生的生物。
尤其是在b612诞生的这批鸡。不知道是在宇宙中旅行的时候受了辐射产生了变异,还是b612星球的重力环境造成的影响,或者当初她受骗了,买的蛋根本就不是驯化的家鸡的蛋,它们粗鲁,蠢笨,总是扑腾着以丑陋笨拙的飞行姿势执着的想要飞到目力所及范围内最高的地方。温室的外壳上,管道上,舰桥上……所有它们能飞到的地方,只要它们可以放上去,所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在上面拉泡屎。
可恶啊……又不是狗……
她喂它们清水和烘干的球藻碎,把它们从暖箱里养到两个月大,然后开辟出一块种着各种球藻的空间给它们,让它们自由在温室内部散步,还专门堆了一堆砂子给它们,可是它们是怎么报答她的?除了用爪子刨开的暖棚就是鸡屎。鸡屎!更多的鸡屎!到现在一粒蛋都没下给她!数量也完全没有增长。而龙角蜥蜴们都已经成立三个不同的家族还争地盘呢!
这帮不争气的家伙在这星球迟早会灭绝。
艾丽瞪了一眼那只仍然昂首在她身边溜达一副觉得拉在她身上没什么大不得了的鸡,恶狠狠说,“明天我一定要吃鸡肉。”
鸡缓慢咯哒着昂首走开了。
她走进简易的淋浴间,把粘上鸡屎的衣服换下来。
用洗澡水洗衣服时,艾丽把粘了鸡屎的部分握在手里搓了两下,白袍子刺啦一下从背部裂开了个长长的口子。
艾丽叹口气,把破掉的袍子胡乱洗干净挂起来。
自从温室建成,她很少穿防护服了,除非是像今天这样外出开走新加入“城市”的战舰时。
她整天穿着在自由市买的白袍子,一共就那么两件白袍子,现在都完蛋了。
艾丽回到飞船,打开卧室的衣橱,看看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
她拥有这样几件衣服:一件袖口和肘部破洞的白袍,被她缝补之后不知为什么袖子像抽筋了一样扭曲着,她每次穿上都会有一种想要把袖子扯掉的冲动;一件第一次去自由市时买的红色纱裙,至今只穿过一次;还有就是从地下拍卖场逃出来时桃乐妃给她穿的白纱和金色比基尼。那衣服本来会被扔掉的,可是因为雷安半开玩笑似的一句“其实你穿着还挺可爱的”,它就一直留在这里。
此外,她还有两件用床单做的简单连身裙,一件用绿藻提取的色素染成淡绿色的,用紧急着陆降落伞上的布料做的袍子。
艾丽轻轻抚摸这两件衣服,她把它们抱在怀里,面颊贴在布料上面。
这些是他给她做的。
她鼻子微酸,泪水一瞬间就积蓄在眼眶里,只要眼皮微微一动就会流出来。
雷安离开的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自问,既然我的本质与一架机器无异,为什么我还会思念,会难过呢?雷安他,会不会偶尔想我呢?还是,他真的会像他的那位朋友说的,把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当作人生污点,不愿去回忆?
按照赛弗医生的说法,我所有这些的其实并非感情,而是一种认知程序。
就连我喜欢雷安,也是一种认知程序——这是当我的内置程序在我的视觉捕捉到他脸上的微表情后分析出他对我有好感时做出的决定,它认为我回应他的好感将会使我的处境最优化于是所出的决定。
可为什么认知程序会让我在他离开之后还默默流泪呢?
真正的人会这样么?
其他的人造人呢?
如果有一天赛弗离开茉莉,告诉茉莉他不再需要她,不想再见到她了,她会像我现在这样么?
艾丽试着把关于雷安的种种都关闭起来,锁在心底,这些东西只要一出现就会让她难过,这种难过就像是在心上挖了一个洞,血不停漏出来,只能靠不停的工作,像一具机器一样不停的不停的工作才能暂时把洞填补上,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一点也不想。
她所能依赖的,不过是自己的自制力。也许有一天,她可以平静的,就像打开衣橱欣赏自己的衣服那样欣赏这些回忆?
艾丽摸着布裙的缝线,尽管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还是想起那天雷安在离开之前的情形。
什么是雏鸟情结?你还没告诉我呢。
她完全可以在飞船的电脑上查阅这个词的意思,但是她没有。
这个词汇,就像他留给她的一个谜语,一个暗号,让她反复想象。她心里有最最无望又最最隐秘的期望,有一天,他会告诉她。
她细细摩挲布裙缝边上的针脚,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关于雷安的事,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他快乐么?
她眼里再次积聚起泪水。其实雷安的针线活做的并不太好,又或者是当时急着赶工,针脚虽然整齐划一,但每一针之间的距离却不小,幸亏他没继续念医学院,这要是当了外科医生,给病人缝针岂不是很糟糕?
病人醒来之后看到自己的伤口会气得打他吧?
他做的最细的一件衣服反倒是第一件,可能做这件时最认真?针脚细密均匀,边锋折得又薄又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布料。
艾丽的指尖又划过那件染得不均匀的衣服,她一直不舍得穿这件衣服,因为当初染色时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食盐,染上的绿色洗一次就会变得更淡一点。
她看着这件衣服,想起那天他染这件衣服的情景,一滴眼泪落在裙摆上,泪水迅速晕开,浅绿变成草绿。
“咕咕咕——”一只鸡走进来了。
艾丽没能再伤感下去,她赶快把衣服收进衣柜,把鸡抱出去。这是最后一枚鸡蛋孵出的小鸡,在温暖的飞船里生活了几个月,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放出去和同伴们见面了。
真是烦人啊,艾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别的养鸡人是怎么衡量何时把小鸡放养的,反正她的标准是,当这小东西到处闲逛拉屎的时候就可以被扔进鸡群了。然后它们就迅速和前辈们学会以愚蠢的姿势飞行。
她把鸡扔进一间温室,从密封的培养盒里拿出两个球藻,一边啃着,一边走出来,仰头从天窗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红尘。
这是她的星球。
只有一个人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