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潮骚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舰队回到苏芳的那一天之前，艾丽都没有再在舰队中遇到过庞倍。

她猜测，他可能也在有意躲着她。

如果不是在降临苏芳的那一天再看到他时，他在无人注意时对她露出仿佛另有深意笑容，艾丽会觉得那天在复健室中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奇怪的绮梦。但是，当庞倍对她那样笑的时候，她知道，那不是梦。

当初在海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对她那样笑过。

艾丽后来想起来。

那个时候，庞倍查看她脱臼的肩膀的伤势，猛地捏了她肩头一下，在她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对她说，喂，你染了头发，可是忘记了金发儿的睫毛也是金色的。

那种带着点恶意和得意的促狭笑容。

就像她离开苏芳角斗场的第一天晚上，他请她吃饭，给她要了一杯气味柔和，看起来像香槟的起泡酒，他面无表情喝下酒，看着她毫无防备地跟着喝下，却被烈酒辣得尴尬想哭，那时，他也流露出那样的笑意。

而现在，现在，他对她这么笑的时候，是在提醒她，他和她之间存在秘密，还有，他也知道她的秘密，他把她变成了他的共犯。

这么说他或许是一种自私且无耻的诡辩。

那天之后她冷静想了想，觉得庞倍所说的“对不起”似乎是认为他的不作为和疏忽造成了她受伤，他对她的“创伤后遗症”也有所耳闻，他选择在复健室见她，也许起初只是想让她劝导她，她不需对这次爆炸事件感到自责内疚，可是谁知道怎么回事事情竟然变成了那样。

扪心自问，艾丽必须承认，庞倍说的话让她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可是——他同时又让她不安，他知道她和雷安的过去。

理智地去思考，艾丽如果主动将她和雷安的过去告诉朱理，庞倍就无法再以此要挟她。可是……理智？

对不起，这时候再理智地告诉朱理，喂，亲爱的，我曾经有个初恋情人，不不，别说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

雷安·瑞柏林。

她可以理智地告诉朱理这件事，但是朱理会理智地应对么？

艾丽再次趴在复健室的桌子上叹气。

除了告诉朱理，雷安是她的前男友，她还应该告诉他什么？哦，那个“收割者”机器人的原型，初号机，是我设计改装的。哦，还有最重要的，我前男友跟我分手，是因为我不是自然人。

我是一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没有关联的，从大玻璃罐里孕育的东西。

每次这么想着，她的思绪最后总会变成自伤。每到这个时候，艾丽就赶紧把“金手指”项链拿出来，紧紧握着杜漠队长曾经的那根手指。他对她说过，只要拥有慈悲之心，也只有拥有慈悲之心，才能被称作人。

那么，我现在是拥有慈悲之心的人么？

艾丽又想起她杀死的那个代号叫“红石”的女孩子。

关于雷安、是否是人，多想无益，艾丽干脆暂时不想。

在把一切都想明白之前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么？

生活还是要继续，而她，目前最需要做的，是尽快让自己恢复。

至于“收割机”的事，倒是可以慢慢来，她可以帮上忙。希礼已经和她说了，等她伤势再好转一些了，他会让她参加苏芳大营的技术组，作为帝国方面第一个和收割机作战的人员参与讨论怎么制作可以与“收割机”抗衡的载人机器人。

用自己的设计去对抗自己的设计，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管庞倍那天近乎莽撞的行为最初出于何种目的，但艾丽心里清楚，他所说的那些话，解开了自从世嘉惨案之后她内疚自责的心结。

她重新振奋精神，积极复健。

舰队的回航相当顺利，在十五天之后就能够到达苏芳了。

就在他们回到苏芳的前一天晚上，苏兰托抵抗军发布了重大的新闻。

这条新闻紧急插播时，艾丽正在挥汗如雨在跑步机上奔跑。

她按动停止键钮，随着跑步机的转动带向后匀速移动，然后跳到地板上。

新闻是一则简短的声明，以雷安·瑞柏林、索尔·费雷托为首的苏兰托抵抗军宣布免除莱特及其亲信在抵抗军中的一切职务。

他们宣称，世嘉惨案是莱特这群抵抗军中的极端者制造的，他们为此感到愤慨和痛苦。

不同的人对于这个爆炸性不亚于世嘉惨案的新闻有着不同的理解。

在苏芳，由历届帝国执政官提拔上来的平民出身的官员们认为雷安等人是在试图割裂莱特对抵抗军形象所造成的极为恶劣、无法挽回的影响，这个宣言不过是个小手段，谁知道他们私下是不是还是一伙人；而出身苏兰托旧贵族，和瑞柏林、费雷托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苏芳本地官员们则认为雷安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是真的，这次莱特做的太过火了。

而朱理、希礼、庞倍这些嫡系的不能更嫡系的帝国派，想到的则是，抵抗军分裂了，那能不能拉拢一下或者利用一下他们的某一方，要是能做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就更好了。当然，也得防备着联邦有类似的想法，莱特之前不是和联邦联军过么？

至于艾丽，她立刻松下一口气，

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反复默念着确认，不是雷安做的。

不是他。

确实不是他。

她抹掉眼角的泪滴，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肩膀上压得沉重不堪但又看不见的重负忽然烟消云散，再重新运动之后，似乎手中用来锻炼复健肌肉筋腱的负重器材都轻了。

抵抗军分裂的新闻被宣布的第四天，苏芳迎来了一位来自帝都的尊贵客人。

此人的到来，本来就乱流暗涌的苏芳注入了一股新的激流。

骑士，公主，天才的驾驶员，武斗家，枪械专家，罕见的美女……

一个人倘若拥有这些头衔中的无论任何一个，人生就注定将会是不平凡的。这样的人，常常被称为命运的宠儿。

要是，所有这些头衔，都集中在一个人上呢？

那么，这人应该被称作命运的独生女吧？

蕾诺雅·博尔基亚公主，是维元帝国现存的十五位公主之一，从她的姓氏可以看出，她并非真正的博若彻斯特皇室公主，她的母亲安娜贝尔公主才是一位真正的博若彻斯特公主，她和先皇腓特烈三世有同一个祖父——汉弗烈五世皇帝。

安娜贝尔公主聪颖美丽，是先皇叔父的幼女，她自幼就被接到宫中抚育，不仅很受宠爱，也和先皇兄弟非常要好，她后来嫁给了博尔基亚大公，所生的三个女儿全都受皇室优待，拥有公主封号和公主的年金，这几位姓博尔基亚的公主除了没有封地，她们的地位和作用与真正的皇室公主几乎没有区别，因为，先皇，和先皇的父皇，都没有生出女儿，而一个帝国，有时候需要公主完成某些事情。

出身高贵的蕾诺雅公主在年幼时就展露出不同寻常的天资，她不像其他王宫贵族小姐那样热爱诗歌和舞蹈，在同龄的小公举们抱着洋娃娃和侍女们开茶会的时候，蕾诺雅小公举玩的是由她父亲博尔基亚大公从菊霜斋定制的唐刀；当同龄的小公举们开始骑着温驯的小马学习打马球时，蕾诺雅公主已经在博尔基亚大公属下行省的机兵队中见习。

执着、聪慧、过人的领悟力和仿佛永无止境的求知欲，配合旺盛蓬勃的精力，这些是成就一个出色的骑士的必要条件。蕾诺雅公主不仅拥有这一切条件，还将每一项都发挥到极致。

在蕾诺雅公主十六岁时，她以学院第一名的出色成绩完成了在帝国军事科技学院的学习，获得进入龙骑机兵队见习的机会。

十八岁的时候，蕾诺雅公主完成在龙骑机兵队的见习，进行为期一年的自由见闻。

正式加入龙骑机兵队之后，她屡立战功，并且成为了帝国为数不多的能够熟练驾驶龙翼战舰的驾驶员之一，在去年，她获得骑士衔，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龙骑士”。

有志成为骑士的世家子弟，都会在家族的帮助和扶持下沿着“进入帝国军事科技学院学习——荣誉毕业——进入龙骑机兵队见习——正式加入龙骑机兵队——立功受封为骑士甚至是龙骑士”这条路线前进。

即使拥有家族的支持，最终走完全程，获得殊荣的人也不会很多。每年不超过两百人。

而帝国幅员辽阔，人才济济，每年参加帝国军事科技学院入学考试的考生多达八千余人。而最终获得入学资格的，不超过三千人。

这些年轻人们将会在这条路上遇到许多和他们家世、出身、才智相仿的年轻人，与他们成为同伴和竞争者，只有最为执着、最为出色的人才能脱颖而出甩下当初那些看来和自己天资相仿的同伴，成为一名龙骑机兵队出身的骑士。

这条路并非坦途，每一步的淘汰率都高得惊人，最初获得帝国军事科技学院入学资格的三千人中，最后只有不到两百人能够进入龙骑机兵队，成为直属皇帝陛下的御林军。

但正因为这样，放在这条路尽头的奖品——龙骑机兵队出身的骑士——才会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龙骑机兵队出身的骑士，在退役之后，会被帝国的议会、军事研究院、最高法院、甚至皇帝陛下本人所青睐，从此踏上青云之路。

而在这条通往帝国权力最高处的青云之路上，最为艰难的一关，处于进入龙骑机兵队见习和正式加入龙骑机兵队之间，在龙骑机兵队见习完成之后，学员会有一年的时间去完成自由见闻，他们将这一年中所见所感写成论文，交给龙骑机兵队的征兵委员会，由会员们投票决定某个学员是否具有更高的眼界和潜力，是否有资格成为龙骑机兵队的正式一员。

征兵委员会的成员由帝国议会成员、军事科技研究院成员、资深的骑士、内阁大臣、甚至还包括皇帝陛下本人组成，每年随机轮换，匿名投票，获得百分之七十以上赞同票的论文作者，即获得入选龙骑机兵队的资格。

学员们的论文议题可以涵括任何他们认为有趣的内容，当然，没人会写他的宠物的观察日记，所有人都会把这当成一个展示自己才能和志向的机会。但学员的兴趣爱好和志向不同，论文的着眼点也绝不相同。

例如，加百利当年的论文，是对他老家迦南行省的农业税收改革的研究和展望，而希礼当年，写的则是他在军事科技研究院进行的关于智能芯片能否植入人类大脑用于增强人类感官的论文。

这看起来可能并不难，论文主题不限，几乎想写什么都行，但是，要写一篇术业有专攻，有一定深度，最重要的是要有前瞻性的论文，并且让许多可能对你的论文中要说的东西并没有不太深的了解的评委对你投出认同票，这一点绝不容易。

别忘了，有志进入龙骑机兵队的人，绝不只是单纯要做个骑士，骑士，只是他们漫长政治生涯中的起点站而已，如果没有游说的天赋，干脆就此止步吧，安安静静去帝国皇家大学学个学位，然后靠着祖荫进入帝国的政治系统当个小官，一步一步爬吧，不然，估计进了议院也没人听得到你的声音。

这条青云之路，通天之路，不是所有人都走的成的。

至于蕾诺雅公主，由于她的出色表现和显赫家世，许多人一直对她保持着极高的关注度，在她进行自由见闻的那一年，帝都还曾有几家博彩公司就她的论文课题方向开出过赌盘，但最后，公主的论文既不是赔率最低的关于博尔基亚行省的一系列题目，也不是赔率最高的关于古代格斗术的研究，她的论文呈交之后立即被帝国军事研究院加密了，一周之后征兵委员会以84:16的高赞同率授予了她入选龙骑机兵队的资格。

别人不知道蕾诺雅公主的论文写的是什么，可是希礼知道。他看过这篇论文。

他这么对艾丽说，“这位公主可能和你有不少共同话题，你知道她在自由见闻那一年干了什么？她去了自由市！”

蕾诺雅公主没有理会她的幕僚们给出的建议，她甩掉这些人，隐姓埋名，易容改装，扮作一个小商人从帝都出发，先来到联邦，再从联邦乘着自由商人的商船辗转来到自由商盟，再途经曲元诸地，辗转进入苏兰托，至苏芳，最后来到自由市。

虽然公主的论文中毫无提及，但这一路的艰辛可以想象，她将沿途搜集的情报整理成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信息，其中，对自由市的描述尤为详细，成为议会最终赞同皇帝陛下奇袭自由市的重要情报之一。故此才在呈交之后立即加密了。

蕾诺雅公主的冒险精神，对帝国霸业的卓越战略意识，令包括皇帝陛下本人在内的委员会会员们折服。

帝国的探子不少，派到自由市的也颇有几个，但是这些人的眼光、地位和战略意识完全不能和从小立志完成先祖遗愿建立不世霸业的公主相比。

艾丽听着希礼对蕾诺雅公主的溢美之词，心中算了一下，这位公主原来曾和她同时在自由市居住过。

那么，她们是否曾经一同登上同一条传送带？还是在商业街上的某条街道擦肩而过？她也吃过那种名叫馄饨的白胖子小船么？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论文的结尾处谏言奇袭自由市的呢？她预见过自由市的灰飞烟灭么？考虑过这些和她曾经一起生活在自由市的人们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么？

希礼对艾丽微笑，“公主的性格非常开朗，平易近人，你不用担心和她相处会难受。”

艾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只有地位极高的人，才会用得上“平易近人”这种词。

不过，当初连朱理她都不鸟，更别说什么公主了。

作为朱理的女伴，艾丽有义务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待帝都来使，并且，目前在苏芳的龙骑机兵队中，只有艾丽一个女性骑士，于公于私，她理所

当然要在蕾诺雅公主到来苏芳之后招待她。

希礼私心希望艾丽最好能够和蕾诺雅公主成为朋友，不管蕾诺雅公主和庞倍是否能够达成婚约，倘若艾丽能够获得她的善意，公主和她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将会为艾丽将来在帝都的生活得到各种便利，至少，在贵族名媛们社交时，艾丽不会感到被孤立或是不适应，就像之前她在曲元王都老王叔府中那样，格格不入。

希礼生怕艾丽不能领会，又不好再说得更明白，艾丽对他一笑，“你放心吧，公主其实还是朱理的表妹，对吧，我会爱屋及乌的。”

希礼笑道，“乱讲话，蕾诺雅公主的美貌不亚于你，你说谁是乌鸦？还有哦，我特别给你提个醒，皇帝陛下派公主当特使，是有私心的……”他说着，下巴向大营中心舰桥下正经过的一队人一抬，笑嘻嘻问，“你觉得，这队骑士中，最引人瞩目的哪一位啊？”

艾丽眼睛一瞟，看到为首的正是庞倍，他像是正要离营，穿着全套的黑色制服，没有穿披风，更显得长身玉立。

艾丽心中一怔，立即明白了，原来公主是来和庞倍相亲的，说相亲可能还不太正确，他们早已认识，那么，该说是来培养感情的？

就在这时，庞倍像是突然有了感应，他停住了脚步，抬头举目，向她看来。

隔着六七米的高度，艾丽还是觉得他目光炽热。她立即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可是双颊已经微微发烫。

希礼倒是对庞倍挥挥手，还戏谑着说，“国士无双，理当配佳人绝代，反之亦然啊……你说是不是，艾丽小天使？”

艾丽没搭理希礼，转身离开，“我去复健室了，队长。”

可是，艾丽到了复健室之后，发了会儿呆，又快速离开。

真是令人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