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十月初一,上京北门卯时正点,鼓声一阵阵的由幕鼓楼缓缓敲击,徐徐入耳,随着吱呀呀巨大门闩推动跟城门兵丁的号子声,拉动机关阀门的嘎噔声,当鼓声终止,上京东西南北四门皆开。
等候在东城门外的人群,早就按耐不住,却也不敢在此冒尖露头大声吵扰。这是上京,天子脚下,随便掉下一个门匾,都是二三品的京官大员。更不用说,这里是东门,那过去不到一条街,便是官员贵族云集的几条老街,所以,上京四个城门,东门的秩序历来最好。
入城的人们,自中间很自然的分成两边。
布衣,葛衣人多,走的是南边,入城虽无需交钱,却也要检查一下,若有额外的货物,便取一小串铜钱,丢到城门边上的一个簸箩里,这是给城门官的孝敬钱,免得他们检查货物的时候,手太重,损了货物。
双方颇有默契,一来二去的,速度也不算慢,除了面相特别凶恶的,城门官会关照一下,这几年刚平顺,也不知道哪里还有残余匪患,万一不小心放进来一群身带利器的歹人,倒霉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一般二般的朴实百姓,他们也不去为难,抬抬手便许过了。
当然,南边也有体面的队伍,坐着拱顶车,车内有身着绫罗的贵人在里面等候检查入城。这些人没有入闸的印信,一看便是外地来的,在上京没人接应,没门路的外三路货色。
东门北面入城的车马,皆有城门信物,这些人属于特权阶级,乘车马座驾,只是简单的亮下信物便一路诚通无阻,顾昭家的车队,自然属于此流,那赶车的车夫竟跟城门官熟悉,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一甩鞭子便进了。
顾昭是第一次听到上京的鼓声,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古代的城池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向往与崇拜,就像早先看清明上河图一般,一国之都,国家礼仪文化的中心,上京作为梁国的最中心,自然,自然有它奢华绚丽的一面。就拿这东门来说,光着城门宽度可并排进六辆双马车并行,城门门洞约有三十米长,进得东门算外城,在沿着八马并行的车道走一刻钟才入内城,内城是特殊阶级所在居住聚集的地方,当然,城的核心自然是那个黄圈圈。
顾岩很想家,进了上京,便放松下来,他带着一副这是我的城,这是我的地盘的感觉对弟弟带出一丝得意,他想跟弟弟分享这里的一切,可是却矜持的不开口,这令他有些难受,要是弟弟可以问一问,他还是会很给面子的介绍一下的。
顾昭心里笑,却不愿给大兄这样的机会,不都是那般吗?大兄是个著名的贵族老爷,武将出身,行为粗鲁,早上他会早早起了,去朝上呆着,瞌睡了就少说点,心情不好了就给别人找点事,好与不好全凭心情。
大老爷从朝上下来,坐着八抬大轿,从街上回家前面要有个打锣的提醒,怪物出窝,人群退散。
大老爷家里有栋大房子,房子里住了妻妾一箩筐,他的妻子有王熙凤那般的手段,每天不是想弄死这个妖精,就是想揉搓死那个狐狸精,闲余了,她便会躲在密室炼药,熬制各种绝子绝孙药剂,比现代有文聘的药剂师还能够,叫你三月绝子绝孙绝对不等到三月一。
大老爷有很多子女,嫡庶一大群,这些人必然有自己的小心思,每天想着法子在大老爷面前争宠,不是这个绣个手套,就是那个写了好诗文,若这位大老爷警醒点,家里还算有秩序,若不然,大老爷家里就乱套了。
大老爷很忙,每天要吃各种点心,在书房里吃,卧房里吃,花园里吃,走路也要吃,坐轿子也要吃,从早到晚,不停的吃,于是,大老爷会有一个符合身份的大肚腩子,人没到肚子先到。
顾昭瞄了一眼哥哥的肚子,心想,必是点心吃多了。
兄弟各怀心事,坐在车里都闭口不言,马车由外城到内城一路并不放慢速度,车道很宽,道的中间有一片几米宽的凸起部分,在顾昭看来,这是为了方便雨水自两边低洼排放出去,有意思的是,这中间的凸起,慢慢竟成了特殊阶级快速行驶的车道,庶民一般不敢随意在凸起的中间走,那些贵人的马车可没刹车片,古代的也是有交通意外的。
东门是一片安静的地界,来往的皆是做车辇的,商铺也很少,偶尔有商铺也是上等的衣冠铺面与官员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特殊铺面,就像给官员专门绣制官服的绣庄,做官靴的鞋铺等等。
见小弟弟撩着车帘看的仔细,顾岩心里一阵酸楚,大概是把顾昭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虽然顾昭带了三二十名奴仆,十五车行李,在顾岩的眼里,他依旧是个乡下人,瞧瞧他带的那几个南方小厮,脑袋抻的比乌龟脖颈还长,睁着眼睛,张着嘴巴的赞叹。
“东门没有什么好去处,过几日歇过来了,叫你侄儿带你去西面溜达,那边坊市热闹,好耍子的地方有很多。”顾岩这是把顾昭当孩子哄呢。
顾昭听了只是笑笑,便放下帘子,轻轻的合住眼帘,默默的感受着古代街道商铺特有的喧闹声,这种感觉奇妙无比,尤其是当你身临其境,有一种死而无憾奇妙境界,啊,终于……扎进了人堆,这才是穿越呢。
车架穿街走巷,不知道怎么行进着,眼见着便来到一处宽敞的街巷,这街巷一路走来并无几户人家,偶尔看到一处门口,皆是高宅大院,院门口有照壁,有门廊,门房,大门建造的非常有讲究,大门口俱都摆放着长条凳,凳上坐着一些奴仆门房,有老有少的在那里低着头说闲话,虽是清早,在门便也早早的候了许多车马轿子,没有人指挥却很有秩序的在排着队,等候递帖子等主家召唤。
“这街原本叫槐树巷,不过他们都叫这里平洲巷子,也叫将军街,咱家住这里最里面。”顾岩顾公爷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轻微的向上勾着,露着一股子傲人的笑意。
顾昭也笑,但是心下多少有些惶恐不安,这里毕竟是大哥哥的家,却不是他的家。
车子又走了一会,终于停在了一处坐北朝南的大门外,此刻,门外正门大开,门外站了两排下奴,见车马停下,自有小厮端着脚蹬停放在车下,又有奴仆在一旁撩了车帘,伸了手,顾老爷便扶着那只手,跨步从车里弯腰出来,踏下脚蹬下了车。
红色的朱漆大门显然是不常打开的,当奴仆推动,它发出巨大的狰狞声,十分不情愿的嘎达,嘎达,咣当一声被撑开,这声音里充满了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凝重。
顾昭学着哥哥的样子下了车,扫了一眼这五排青石台阶,还有门口左右立着的石狮子后,便随着顾岩上了台阶进了大门。
身后的车子与毕梁立并不在这里进门,只是连同他的行李往北面宿云院的角门去了。
入得大门,门内有几个穿着体面的老仆一路小心侍奉着他们兄弟俩,紧跟几步后,自有下奴抬过两台露天的肩轿,扶着他们上了轿,又抬起笔直着沿着中间的砖花浮雕路,向里行,这一路没人说话,肩轿四平八稳,穿行了些许时间便进了二门堂院外方停下。
这条正路很短,也没有什么望不到边,看不完的奢侈景色,更没有那书中所谓的曲径通幽,走不完的回廊亭阁。顾岩的家很大气,却没有特别奢侈的地方,倒是正面青砖路两边,有十二口巨大的海缸,海缸里面养了不少一尺多长的锦鲤,不时有锦鲤跳出水面,甩下尾巴,带出一串字水珠儿,那缸面上还有开着的半开睡莲,有粉色的,也有白色的,倒是颇为雅致。
两边绿地,没有特别珍贵的花草,只有矮矮的竹编斜井图样栅栏,栅栏后只是青草地跟几颗巨大的乔木与假山,造型优美大气,半人工修剪,半天然,看上去倒是很适合武人家宅的装饰风格。
转过正门道尽头的巨大屏山石,石后又是一道院门,这便是二门,进得二门,便见一栋纯木质结构的五间楼屋,正五两边各取三间,楼是传统的九架梁模式。不过,顾昭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看到有二层的楼房,此楼下五上三结构,正面向阳,造型简朴大方,尽显堂堂高显之意,楼前有块蓝底金字儿的匾额,匾上有三个大字儿“报春堂”
这便是大兄家最重要的建筑了。
“这地方,原是前朝亲王的屋子,是先帝赐给咱家的,这里面最大气的屋子就是这报春堂,你那宿云院也是好的,原是那王爷母妃住的地儿,虽远了点,胜在安静,那里有颗大桂树,有百多岁了,景色十分雅致。那后面还有个花园,叫鹤园,养着二十来只仙鹤,闲了你也去耍子溜达,松散心情。”顾岩笑眯眯的在旁边的轿子上介绍。
顾昭点点头,嗯,听上去却是很好的,他喜欢树冠巨大的树木,觉着住着安全,有种被笼罩关照的感觉。
轿子入院,顾岩下了轿子亲昵的拉住自己小兄弟的手领着绕过一块砖雕影壁,那院子里的情形顿时入了眼帘。内院里早有卢氏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茂德,茂昌,还有两个庶子老二茂明,老三茂峰等等,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足有二三十口子人,俱都露着亲切的笑容那么站着。
见他们兄弟进来,卢氏先带着合家大小跟顾老爷施礼,晚辈们一起对顾昭施礼,顾昭忙虚扶了,还未开口,卢氏便伸出手拉了顾昭,抹了眼泪说:“小叔如今都这般大了,都是嫂子的不是,害得你在老家受苦。”
“并没有受苦,不敢劳烦嫂子记挂,老家那边挺好的,这几年我也不常回去,只是闲得慌,四处转转。”顾昭谦虚着回话。也不敢看这一院子的女眷,皆因被几十道目光打量的丑了,便低着头,看着卢氏那双绣满了寿字纹儿的绣鞋。
卢氏许这辈子都没人这样盯着她的脚面看,因此便缩缩脚,将鞋子藏到裙里,脸上带着一贯亲厚的笑容刚要说话。
“你瞧瞧,跟咱们老爷年轻那会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这出去不必说,只是站在一起,必是亲亲的两兄弟……”边上有个女人,声音尖细,脆生的打趣着。
卢氏往那厢看了看,便将话头咽了下去。
顾老爷有些不耐烦的摆手:“大太阳晒着,站在院子里做什么,都屋去!”武勋人家,却也真的没那么多的讲究,于是这一帮人呼啦啦的又往堂屋拥挤,顾老爷有些腻歪,便空指着了几人很是不给情面的撵:“带着你们的人回去,明儿你们七爷爷有空了,都去宿云院那边请安,别扎堆儿,分开去!”
没人抱怨,也没人说什么酸话,这家里最高领导说话了,那些人便拖儿带女,呼呼啦啦的走了大多半儿,只留下茂德跟苏氏,还有他们家的两个儿子,顾允真跟他媳妇儿焦氏,顾允平跟他媳妇儿钱氏,并两个嫡出的孙子,一个孙女儿,连同小四爷茂昌一起说笑着进了堂屋。
顾家的第二代是茂字辈儿,第三代是允字辈儿,第四代是铭字辈儿。第二代的女孩子有些乱,有些用了瑾,说是主枝那边也有用锦的。
这大大小小一家子打量顾昭,顾昭也打量自己这些晚辈儿,许是家里很久没来远亲,卢氏莫名的有些亢奋,语气里带着一股子遮盖不住儿孙满堂的炫耀感,顾岩顾老爷也是这个样子,坐着正中的禅椅上,炫耀的样子的很是讨厌。
一家人坐定,卢氏帮着介绍,也不过是顾茂德一家人,他的嫡出长子叫顾允平,二子叫顾允真,有个叫顾瑾芳的女儿,前几年已经嫁了,如今跟着夫婿在山阳郡,老四顾茂昌还没成人,就只过来行礼。
来的时候毕梁立已经帮着准备了好些礼物,都按照家户放在礼盒里,因为晚辈多,也不能一个一个的给,所以,嫡出的礼物都在紫缎子礼盒里,庶出的在青缎子礼盒里,侄儿们皆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花色略微不同,侄媳妇们皆是一副六件套玉簪子,孙儿男女不拘大小每人一个大大的荷包,荷包里是玉雕的小挂件六个,有玉猴子,玉兔子,玉蝙蝠,玉蝴蝶,玉如意,玉蟾儿。
庶出的侄儿们每人一个玉扳指,侄儿媳妇,侄女们一个玉镯子,侄孙儿,侄孙女均是玉挂件三个,分别是玉蝙蝠,玉兔子,玉猴子。
顾昭手里最不缺的就是玉石,打外面大块的玉料他不知道弄了有多少,老家老宅子那边,有两个玉工一年四季的给他雕玩意儿,看到好的,顾昭便自己留下,若不喜欢的,便叫毕梁立拿出去处理掉换内陆用的钱,如今金银少流通,一切依旧是铜钱为主。
这正是一个以佩玉为美的时代,因此,顾昭给的见面礼十分体面,手笔是很大的。他亦不想落个穷困落魄上门寻求庇护的样子,顾岩能庇护他几年还未知,男人该有男人的活法,该露的还是要露,不该露的他就是死了也不说。
送去出的的玉件,每一件玉质都在上等,随便一件儿,几十贯钱也卖得的。这里面最最值钱的是给他嫂子卢氏的一根儿五兵佩,军□□女如今多好佩戴这种发式,一根簪子上,坠斧钺钩叉戈,样式十分新鲜,雕工细腻,玉质上乘,值百贯不止。
顾昭的大手笔,难免招了妇人的嘀咕,这天晚上,卢氏就跟顾老爷叨咕了几句,老爷子去世后,定给了小七大笔私产。末了被顾老爷骂了一顿,顾老爷说到,小七那是在南边自己置办的产业,八年了,这边没给过人家一文,看看家里的这些孙儿男女,那个不是靠着爹娘老子,赶明儿都撵出去,若是有小七一半儿出息便满足了。
卢氏吓了一跳,便没再敢提这事儿,末了自己想想也是这个理儿,老太爷有什么,他们嫡出长房是最最清楚不过的,人小七这么给脸,以后一定要好好待着,再加上老爷子对这个小弟弟十分的疼爱,她更是加了小心。
第二日一大早,顾老爷的两个侍妾,高氏娇红,马氏芸娘,带着一干子女来请安,捎带问问这孩子们是不是能去他们七叔叔那里请安,老爷子一摆手,再等个三五天吧,小七一路没休息好,待歇息好了,你们也别上午去,他压根上午起不来。
如此,顾昭便真正步入了他在架空时代的古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