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宇宙的残骸(2)
(二)
“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
尽量地奏下去,
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
虽然你有海—样的容量,可是无论怎样,
高贵超越的事物,
一进了你的范围,
便会在顷刻间失去了它的价值。爱情是这样充满了意象,
在一切事物中是最富于幻想的。”
第二天排练正式开始,午间休息的时候,叶泊拿着修改过的剧本在排练厅里看他们排练,枫桥看了一遍说:“牙都要被酸到了。”的确,虽然叶泊删掉了很多充满感叹号的语句,还是无法改变莎士比亚极度煽情的本质,这些词句用古英语写就,念出来韵味十足,但一旦变成了熟悉的语言,还要深情并茂地说出来,自己听着都胃疼。不过,枫桥说是这么说,真正开演了却一点不扭捏,第一幕第一场就这么很快地过了。
接下来第二场。
薇奥拉:谁统治着这地方?
船长:一位名实相符的高贵的公爵。
薇奥拉:他叫什么名字?
船长:奥西诺。
薇奥拉 :奥西诺!我曾经听见我父亲说起过他;那时他还没有娶亲。
船长:现在他还是这样,至少在最近我还不曾听见他娶亲的消息;因为只一个月之前我从这儿出发,那时刚刚有一种新鲜的风传——您知道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一般人纷纷议论着的——说他在向美貌的奥丽维娅求爱。
薇奥拉:她是谁呀?
船长:她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位伯爵,约莫在一年前死去,把她交给他的儿子,她的哥哥照顾,可是他不久又死了。他们说为了对于她哥哥的深切的友爱,她已经发誓不再跟男人们在一起或是见他们的面。
经过了昨天的事,段明萱没有什么表示,也没道歉,叶泊也不想在追究,于是相安无事。好在段明萱虽然刁蛮,但演技着实不差,很有模有样,船长是程奕凡,老是笑场,尤其说道“美貌的奥丽维娅”时总会用眼睛揶揄地瞟一边的叶泊,女生只能无奈地扶额,好在明萱不能忍受这么一直练下去,用眼睛瞪他,颇有警示的意味,男生才有了正形,于是这场练了即便也过了。
叶泊昨晚思考了下,再面对枫桥要做到若无其事已经很困难了,但导演的担子绝对推不掉,不然明萱绝对会把这部喜剧变成真正的喜剧。但叶泊实在不想在枫桥面前演戏,尽管奥丽维娅和公爵的对手戏很少,公爵不是在隔空抒发爱情就是靠信使薇奥拉跟奥丽维娅交流,但叶泊还是拜托了思曳演奥丽维亚。
第三场是主要是配角,由班上几个男生来演,闹哄哄的,叶泊好容易压下来,继续连第四场,奥西诺公爵要薇奥拉代替他跟奥丽维亚求爱。
公爵:狄安娜的嘴唇也不比你的红润;你娇细的喉咙像少女一样清朗;在各方面你都像个女人。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容易对付这件事情。你倘能成功,那么你主人的财产你也可以有份。
薇奥拉:我愿意尽力去向您的爱人求婚。
薇奥拉会甘心前去,哪里是为了万贯家财。而奥西诺虽然看出这个青年各方面都像一个女子,却根本一丝一毫都没有往那个方向联想。有时,男人迟钝得可怕,女人又深情的可怕。
枫桥说:“这里你不能这么演,你的表情太急切,说话也太快,显得很想去的样子,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因为公爵之前说薇奥拉像一个女子,所以你应该有些惶恐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但是薇奥拉又是深爱公爵的,他要她去跟别的女人求爱,那么薇奥拉应该又有些失落,但这失落不能被公爵发现,必须要用恭敬来掩盖,所以你应该犹豫一下,然后慢慢说‘我愿意尽力去向您的爱人求婚。’语气要诚挚。”
围观的同学都被这一套分析震慑住了。
叶泊顿时觉得自己作为导演有点多余。
她对明萱说:“没错,你说的太快了,试着说慢一点吧。”
上次的事件后,两人处于相互漠视的状态,叶泊不太在意所以漠视,明萱变成了单方面的敌意,心里还压着火,但她也分得清公私,现在当着全班吵起来也不好看,表面形象还是要维护的,于是乖巧地又重新说了一遍。
枫桥说:“光慢没用,你语气应该真挚恭敬,但是略显犹豫。”
明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林枫桥的,可男生好像天生让人没办法拒绝,明萱又念了一遍。
“不行。”枫桥语气笃定,朝叶泊看了一眼,“你来。”
叶泊有片刻的犹豫,然后开口:“……我愿意尽力去向您的爱人求婚。”
叶泊说话一向是这个口气,真挚、温柔、包容,就该是此刻的薇奥拉。
枫桥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叶泊的思绪却变成了一个球,从平滑的坡面上一路滚下去。
落到大片酢浆草的原野上。
有次六年级去学农,大巴把一帮小孩子拉到山郊野外,参观农田,看农民们在烈日下劳作,晚饭是难以下咽的陈米和蔬菜,很多人剩了,被老师勒令多吃点,可哪里吃得下?还是有人偷偷扔掉,只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早就有家长听说过学农艰苦,不肯让自己孩子吃一点苦,全套装备都带好了,行李浩浩荡荡,花露水和乐事装在一个袋子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方远星带的东西才让人匪夷所思。
叶泊在晚饭后被远星叫出来,“你帮我跟枫桥说。”
“说什么?”
“说……说……我喜欢他。”
叶泊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要我去?”
远星说:“你帮我说了,我请你吃冰淇淋。”
叶泊想这么烈的天,附近又没有店,她哪里买的?就看见她拿出一个袋子,里面一只小盒子盛着香草色的冰淇淋球,旁边窝着一块干冰,女生不由分说地塞过来:“看,我没说谎吧。哪,你去跟他说。”
叶泊心说我还没有答应啊,可手一碰到那凉丝丝的盒子,就不由自主地接过来。
女生独自在森林里呆了半天,不远处是他们班搭好的帐篷,男生一个,女生一个,排排睡。叶泊踢着石子,想着等下该怎么开口,等再抬起头时天已经全黑了,像个巨大的锅盖,戳着尖利的树木。叶泊愣了愣神,她反应一向慢半拍,此刻知道了自己迷路的事实,也不过在原地踌躇。今天听车上几个唧唧喳喳讲星座的女生说,她的星座,是灾难中最冷静的星座。噢,果然。
那个时候的我们,对世界、对自己还保留着无限充沛的热情,却摸不到探寻的路,只好寄托给虚无缥缈的星座,或是心理测试,让他们来给自己回答,由此也形成对自己最初的认识。选择番茄牛肉面的人比选择红烧牛肉面的人细腻,天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就爱吃番茄呢。连番茄炒鸡蛋里都只爱吃番茄。叶泊就只喜欢吃里面的鸡蛋。
叶泊最擅长胡思乱想,还老跑偏,思绪不知道就飞到哪里,压根儿把迷路这件事忘了。
脚下是三叶草。说是三叶草,又不准确,三叶草一般说的是车前草,铺满脚下的是酢浆草,开着泛紫的红色小花。那个酢字怎么念的来着?
脚踏在草地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乍浆草?”字可以念半边。
好像不对哎。好难听。像炸酱面似的。
“酸浆草?”看偏旁。
……对的吧?吃起来也是酸酸的,跟醋一样。
“念醋,三声。”
叶泊叼着草茎回头,一瞬间被吓到,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脚磕在一块小石头上,身体失去平衡,然后整个人摔了下去,膝盖到没有草茎覆盖的地面上。叶泊保持着趴倒的姿势,抬起愤恨的脸:“喂,你走路都不发出声音的吗?”
“我说话了。”枫桥仰起头,一张傲视女生的脸,另外半边瞬间被月光打亮了不少,“酢这个字作名词时,指的就是古代的醋,非达官贵人不能食,这里是酸涩的意思。”
“……谁,谁要听这个啊。”叶泊怏怏地站起。
枫桥看了一眼她磕破的膝盖,走过来,鞋子踩到一束酢浆草,柔软的花朵压下来,碰到叶泊的鞋子,他看着她:“你还能走吗?”
“哦,哦,可以吧。”叶泊撑着走了几步,然后捂着不断颤抖的腿艰难地回头看还立在原地的男生。
枫桥嘴角抽搐,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背:“上来。”
那个年龄的男生总是长得没有女生快的,可枫桥还是比她高那么一丢丢。真的只是一丢丢而已,叶泊踩在一块石头上小心翼翼地爬上男生的背。
男生走了几步不满地回头:“你怎么那么重啊!”
“你、你有本事别背啊!力气这么小,还好意思说我重!”叶泊大声说话,掩饰脸红。
“哼。”
“……上次大扫除连拖把都是我帮你拧的,还不承认自己力气小?”
男生反而笑了,好半天都没说话,叶泊以为自己惹怒他了,有些害怕:“真的很重啊?那我下来自己走好了……”
还是在自顾自往前走,就在叶泊以为他不会再接话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前面传出:“男人啊,再怎么废,也不会背不动一个女生的。”
叶泊愣了一瞬,笑他:“什么男人,你牙长全了吗?”
“你懂什么?我说是就是!”
叶泊借着月光,清晰地看见男生的耳根红了。
再度回想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应该是穿行过树林抵达的光线,高大乔木,冷杉还是松树呢,地面上的酢浆草悄悄探出嫩黄色的红紫色的小花,延伸向前方的道路由此变得诗意,像哪个电影的开头,叶泊总觉得丛林深处会探出一只鹿,温柔的凝视。
小腿裸/露在清凉的空气中,只有与大腿的分界一处温热。是男生的手臂。
晃晃悠悠,像坐船。
可坐船心跳会这么快吗?
海盗船吧。
叶泊想到今天下午用一个冰淇淋交换来的任务,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男生像是觉得要找点话说,于是问她:“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什么?”
女生在想事,下意识答:“扔垃圾。”
“扔什么垃圾?”
“冰淇淋……”结完话叶泊才发现不对,连忙捂住嘴。
“你动什么?”男生却没在意答案,侧头去看,回头到一半,又触电似的缩回去,闷了一会儿,“……别动。”
“哦……”
“本来就够重的了,再动来动去的我真背不动了。”带出笑意。
“……嗯,问你一件事。”
“好。”
“别人叫我问的,不关我事,我就是个传话的。”
“好。”
“你喜欢方远星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叶泊只记得那一瞬间男生顿住了脚,世界变成了一个横截面,一个光亮的切面,反射着所有晦暗不明的心思,是比明暗交界线明亮百倍的,名叫高光的地方,反而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