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郡里新开未久的这处茶坊布置得十分清雅,这小小包间里,墙面挂名画、墙角置了簇新的荷花,叶片上打了水滴,瞧着像是雨后荷花露,看着颇有雅趣,单单这么瞧着,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了。
谢衡望着远远的一道身影凝神,程娇不知他在看什么,跟着探头瞧了一眼,只见底下人影攒动,一时瞧不出什么来,遂问:“你在瞧谁?”
“不认识。”谢衡扭头,看了眼程娇,便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
待他再侧首去瞧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那人。
“旁边开了个八仙坊,小食果子尚可,待会儿让谢大去买些回来?”谢衡也知道她贪些口腹之欲,便提议道。
“好,多买些送去素心斋。”正好婆婆近两日心情不爽利,虽不见她爱吃这些,送去也算她一片心意。
谢衡笑了笑,转头吩咐谢二两句,见他离去,想了想,又同谢大嘱咐几句。谢大谢二自去不提。
“我来前远远地瞧见,有两处花楼布置得倒挺漂亮,写得也是茶楼,可与别个都不同。”她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样闲闲地逛街散过心,瞧见了便要发问。
谢衡知道她说的哪个,只淡淡回道:“那些是用歌姬揽客,我不爱那些,何况还带了你来。”便是不带程娇,他其实也不去那些争妍卖笑的地方。
谢衡同谢徵不同,既不喜欢逢场作戏,个性原本就也喜静。这点许是随了钟老夫人。
“我只当之后西市那边才有窑子,这里竟也有?”来前她就打听了,东西两市层次不同,东市严加管理,卖的物件也上些档次,来往间也少有混子,西市就龙蛇混杂多了,卖什么都有,最有名的便是那些卖笑的窑姐儿,据说风流妩媚,哪家郎君见了都要迈不动步子。
“你怎么知道窑子?”
程娇心里咯噔一声,见谢衡手上一顿,看向她,仿若普普通通的一问,但程娇已是暗自叫糟,正巧谢二去而复返,回来时,手上拎了两篮食盒,顷刻,谢大也回来了。
有了仆从在场,知道谢衡不便再问,程娇暗呼一声好险,偷偷解了食盖,挟了枣子大小的酸果儿塞了他口中。
“甜否?”程娇讨好地笑道。
“酸的。”
在茶坊坐了会儿,期间又买了些小物件,瞧着日头,这才起身,前往谢衡说的食肆。同那些私人开的规模较小的略有不同,这会儿人去的是官办的大型食肆,时人也叫“正店”,谢衡带她去的便是新开未久的“西溪库”。
也是谢大早就打了招呼的,几人一入了西溪库,早有跑堂的上前,肩挂一条白布条,点头躬身地引几人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孽缘,迎面竟然和江迁遇上了!
江迁并非独自一人,他身旁还站了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像是身居高位,没见江迁那张恭维的嘴脸嘛?
程娇只扫了一眼就撇过头去,这会儿,江迁也瞧见他们了,这般偶然一遇,江迁虽然一愣,很快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拱手道:“原来是谢二公子、谢二夫人。”
“江公子。”谢衡也含笑着回道,又看向江迁身旁的这位。
江迁了然,为那人引荐道:“程将军,这位便是探花郎谢徵的弟弟谢衡谢叔业,”他又对谢衡道:“这位是骠骑大将军程令。”
两厢自然好一番见礼,只那骠骑大将军瞧着格外轻狂,从头至尾手都背在身后,对着谢衡也不过微微点头。
程娇落后谢衡半步,此番一听,心下陡然一惊,悄悄地将自己的身影完全掩在谢衡身后。
骠骑大将军……她手心微攒。
她不知道这里有几个骠骑大将军,但江迁交好的,不过是这一个罢了……若是按照原定的轨迹,她当真入了郡太守府做了江迁的小妾,最后便是因这骠骑大将军才害她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原来是谢伯文的弟弟,难怪这般卓尔不凡,这样一瞧,竟然十分神似。”程将军道,虽然微微翘了翘唇,应该是想露一丝微笑的,奈何他那张脸却瞧不出来笑模样。
谢衡同样没有料到骠骑大将军也这般年轻,继而淡淡地回道:“程将军过誉了。”
“既然碰到了一处,也是缘分,不若一同用膳?”程令慢腾腾地开口问道。
他虽是询问,但许是军阀威重,语气中就不免带了些强迫,并不像是与人商榷的样子。
程娇此时心中有些惊慌,但见谢衡就站在身前,一时倒也不那么慌乱了,此时闻言,伸手拉了拉谢衡的袖子。
谢衡并未回头也知道程娇的意思,正好他也无心同江迁及眼前这个程将军交好,面上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不巧,晚生携了夫人一并,所以今日怕是要辜负了程将军了。”
程令不动声色地一扫,看了眼他身后的一道海棠色的身影,挑了挑眉:“那程某就不强人所难了。”程令说完,也不待江迁反应过来,已经率先行了几步。
谢衡同江迁两人一错开,见二人渐远渐行,心里颇有几分古怪……他眼力甚好,记得在茶饭偶然一瞥窗棂外,看到的石桥上的那人应是这位骠骑大将军无疑!
直到进了包厢,程家料想如今那什么骠骑大将军再与她无关,心中不免放下心来,何况身旁又有谢衡,这才安下了心。
即便如此,这会儿她也没再坐谢衡的对面,反而坐到了他身旁,牵起了他的手。手心里温暖的触感,令她充满了些许安全感,才不会如方才那般惴惴不安。
谢衡瞧了她一眼便笑道:“程将军有那么可怕?”
“许是他身上沾了许多血,瞧着就让人害怕。”她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便只好这样说,还特意放低了音量:“杀伐之气太重了,大概当将军的杀了许多人,叫常人看了就害怕。”
谢衡也不在意,随口道:“许是煞气吧。”
跑堂的也进了来,只听谢大吩咐,转眼就出去准备上菜。
这一顿,不知道谢衡用得好不好,程娇却当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原本这一趟就是为了散心,可要知道会碰上什么骠骑大将军,打死她都要避而远之。
一时又想起李艳君来,也不确定那李艳君会不会走了她的老路,心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怅然。但要她去提醒……她又不知道这事该从何说起,且她必不能将自己的底给掀了,只好当那锯嘴的葫芦,不发一言了。
这会儿,她是什么心思都没了,午后在东市逛了逛,又买了些小物件。谢衡见她兴致不高,索性就回府用膳。
谢衡去了昭文居,程娇便直接回了东院。
玉梅见她回得比预计要早,一边吩咐备膳,一边服侍她拆了发髻、解了首饰,又打了盆热水来,洗了洗脸和手。
觑了程娇脸色,玉梅悄声道:“夫人,昨夜我按你的吩咐去问了元月了。”
“她怎么说?”昨日元月将谢衡叫来得倒挺及时,只是今宵和元月两人显然没有料到,下令发落的其实是谢衡,只当一出苦肉计便叫她们的老爷怜香惜玉?她们想得也太简单了!
“元月什么都说了,是今宵得知夫人要将她配予小厮,便打了主意去同元月通气儿,她去素心斋跪求老夫人,元月便回昭文居说与老爷听。”
“元月打量旁人什么都不知呢,她若没有自己的心思,干嘛费心去帮今宵?”程娇冷笑道。
“这……婢子就不知道了。”玉梅踌躇道:“今宵从昨日被关到柴房起,现如今滴水未沾呢,像是想把自己饿死。我方才还去瞧了一眼,当真快没个人样了,憔悴得很。”
“我记得她进府的时候已经记事,年纪不算很小,听说她父母健在。其实原本我是打算发放她卖身契,送她回家去嫁人的,只是既然老爷说将她发嫁了,这才叫人来问。之前倒都好好地,她要是没那起子心思,不论嫁谁,我还是要亲自问过她的。”现在再说这些也都晚了。
“那是夫人仁慈,哪里知道今宵竟是这么个人呢!”玉梅轻声道。此时她心里倒有几分欢喜,知道夫人良善,即便为那么不长眼的丫头都能考虑两分,只要她做好本分,日后何愁没好生日子?
“明日叫吴爱嫂跑一趟罢,算了,不说了她了。昭文居到底还要丫头服侍,元月的年纪逐渐大了,我思量着,是不是该挑两个丫头过去服侍。”程娇这会儿想到在杏园的莺歌儿,年纪小,做事还伶俐,倒可以培养培养。
涉及到这个话题,玉梅顿时就不吱声了。
这边晚膳刚摆上,谢衡就来了,将人一一屏退,就揽着她一并坐下:“外边的东西,到底还是府里的好,我瞧你在外边用得还不如平日里的多。”
“我也这么想,你来得倒巧,我还让玉梅备了酸梅汤以备不时之需,来前竟也不让人过来说一声。”程娇边说,边就将酸梅汤的递到了他面前。
“即便我不说,你不也料定我会过来?”谢衡忽然从袖子里翻出一枚葱白翠玉的玉簪来,做立体的荷花样,下缀了两缕流苏来,花朵儿做得极大,但雕得又甚为精巧。
他把簪子递给程娇看了个过瘾,突然伸手过去,夺了那玉簪,斜斜地簪到了她发髻上。
这功夫,程娇是将发髻上的钗环都卸了的,所以发髻上干干净净,如今这般簪了这么大一枚荷花玉簪,正当是秋水伊人,显得越发雪肤花貌。
“何时买的?”她惊喜道。
“沿途瞧见了,便让谢大买了来,你喜欢就好。”
想不到平日里稍显木讷的谢二老爷,竟然还有这番小心思。程娇想到吩咐谢二去买小食的时候,谢大随后也跟着出了去,回来两袖清风的,竟不声不响地藏了这么个物件……
这边用了晚膳,直至翌日,程娇点了买来的物件,挑了两支珠花让玉枝送到杏园去。
她昨夜就吩咐丫头送了一篮甜点送到了素心斋,不管杏园那边看不看得上,意思总要摆道明面上来,她是摆足了礼数的,就不会被人诟病。
这边还挑拣着,去杏园的玉枝很快就回来了,只是站在一旁不做声。
“怎么了?表妹可有什么说的?”程娇将剩下的珠华一支支摆到梳妆台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玉梅瞧了眼玉枝,见她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道:“玉枝去杏园,将夫人挑的珠花送去钟姑娘的屋子,哪料到冯舅娘也在,当场就斥道,说姑娘既然无心送礼,何必作这明面上的样子。”
她这气性,倒是比程娇还大。
程娇不免有些发笑:“那倒是,妙彤表妹是何等精贵的人儿,如何瞧得上我和郎君在郡里买的首饰,罢了,何因这些置气?”
这样说着,转头就拆卸了发髻上的金钗,将昨日买的珠花一一戴上,这才起身去了素心斋。
她到素心斋的时候,不出所料,钟妙彤又早一步,此时正缠着钟老夫人说话,也不知说到了哪处,引得老夫人眉开眼笑。
“何事叫娘这般高兴?让媳妇听听,也让媳妇高兴高兴。”程娇一迈进门槛便道。
前日虽因今宵的事令钟老夫人不快,但老夫人心宽,到了昨日已经不在为此事烦扰,更兼程娇随谢衡出门一趟,稍带了许多东西来,即便不甚名贵,小食她也未必很爱,但见媳妇出门还惦记,心下也极为熨帖。
这会儿看到程娇,笑得便越发真心了:“娇娇快坐,你表妹方才还念叨你呢,说你这个促狭的,选买专挑些稀奇古怪的的玩意儿。”
“哦?”程娇睃眼钟妙彤,见她也不说话,只垂着首含笑,一脸温温润润的,不由地道:“未知送到杏园的珠花,表妹可欢喜吗?”
“表嫂送的,自然都是好的。”钟妙彤抬首笑道,声音已然细弱蚊叮,端得是玉人儿一般。
“你表妹说,那些个珠花做样讨巧古怪,她喜欢之于,正愁怎么花戴呢。”老夫人越说,自己倒越发察觉有异,脸色便透了些古怪出来。
程娇听后,真有些想笑出声了。
怕是婆婆都没有想到,钟妙彤前后言行,实际那叫“上眼药”,口中说着她这个表嫂的好处,不动声色地却阴了她一把。
“其实,珠花倒并非媳妇挑的,许是郎君眼光独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