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脆弱
周妈妈突然到访,还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卢栎震惊之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跟着她离开了园子。
大白本来在园子里疯跑,看到主人急急离开,神情气氛都不对,晃晃脑袋冲过来就跟上了,那忠心护主的小样子,撵都撵不走。
卢栎一向心软,尊卑意识不重,对弱者尤其同情,赵杼早就知道。他喜欢卢栎待人的这颗赤子之心,不愿勉强其改变,反正世间一切危险,自有他替他来挡。
所以卢栎出门,担心怀府是不是有陷阱是不是有人故意使坏的赵杼,也跟上了。
沈万沙这两天一直在正厅等着案件进展,周妈妈来时正巧他最爱的点心出炉,他跑去厨房亲自看了,兴冲冲端着点心回来时卢栎早已离开,连小狗都不见了!
他惊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赫连羽拍拍他的肩,“去换衣服,我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一般情况下卢栎不会不与他说一声就走,赫连羽表情也少有这么严肃,不带一点笑模样……沈万沙把点心一放,问都没问,一边扒下自己身上沾了油渍的外衫,一边迅速往房间的方向跑。
好在赫连羽轻功了得,沈万沙晚的这一会儿不算事,赫连羽带着他迅速在街道中穿行,来到怀府时,正好怀家嫡长子怀书玉在二门迎卢栎,时间正正好。
卢栎只与沈万沙点了点头,就连声问怀书玉,“六小姐何时失踪的?怀夫人怎么样了?”
“我娘刚刚醒来,精神有些不好,至于六妹妹之事……”怀书玉苦笑道,“先生请随我去正厅,我仔细说与先生听。”
此刻正值未时,七月阳光火辣,晒的地面滚烫,蝉鸣起伏,聒噪非常,人的情绪都跟着浮躁起来。怀书玉唇角干燥,眸中有血丝,神情看起来非常紧张。
卢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怀书玉有些意外,他与卢栎只见过一面,并非熟识……如今父亲忙于公务,不能回来,母亲又晕倒了,做为家中嫡长子,他理所应当把事情挑起来,可先后两个妹妹出事,他心里其实很有些慌,担心自己做不好……卢栎这个举动,对他来说非常温暖。
大家差不多的年纪,卢栎父母俱亡,只靠自身就成长为沉着稳重,在仵作领域里有一定地位的人;他在父母关爱下长大,幼承庭训,读书识礼,父母已为他说亲,他也到了担起责任的年纪……
他深深看了卢栎一眼,紧紧握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里一片清明,左手前伸引着方向,“先生请——”
卢栎点点头,跟着他走进了怀家二门。
之所以进二门,主要是怀夫人住处在二门里,卢栎此来,肯定要见见她。
怀书玉先把卢栎等人引到正厅,让下人上了茶,才道,“我父为提举常平使,有些官场上人脉往来,五妹妹出事,官府详查,线索一点点丰富,揪出凶手指日可待,先生在这里尽了多少力,我们全家都知晓。只是父亲任上突然出现棘手的事,不能立时赶回来,母亲也一时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所以……”
怀书玉突然站起朝卢栎行礼,“我代家人谢过先生恩义!”
卢栎赶紧扶他起来,“我是仵作,本就有襄助官府破案之责,所有事情都是自愿为之,你不必如此。”再说,这件事上,他也是有目的的……
“我知你此前曾拜访过我母亲,可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对你有偏见。周妈妈说你母亲与我母亲认识,长辈之间的事我不好过问,但你不计前嫌帮忙,我十分感激。”怀书玉眉眼微垂,轻轻叹气,“此次六妹妹出事,是我请周妈妈过府求助于你,还请你不要介怀。”
那日怀瑜出事,卢栎到怀府,见怀书玉被施氏逼的冲动,不顾身份与她吵了起来,卢栎以为他是冲动性子,没想到他心明眼亮,说话行事磊落温润,不由心生欣赏,“你亦无需介怀,我即来了,自是真心想帮忙的。”
听到这句话,怀书玉松了口气。通过这几日官府传来的消息,他知道卢栎极有本事,尤其破案方面。他担心卢栎因前事记恨他母亲,不肯帮忙,家里已经失踪一个怀瑜,再加上一个怀欣,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遂卢栎真心帮忙,他非常高兴。
这一来一去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虽然怀书玉认为这是必须,心里还是有点着急的,卢栎一说愿意帮忙,不用人问,他立刻说起怀欣之事。
“怀欣和怀瑜从小就不太合,总会有些架吵。姑娘家都有些小性子,深闺无事,争个首饰衣料全当做耍了,谁家都是,没什么好奇怪。怀瑜性子更要强些,怀欣虽然年纪小,却知道分寸,两个人很少闹出太出格的事,只是关系一直不好。”
怀书玉声音有些低沉,“怀欣从未表现过喜欢怀瑜的意思,见她与别人吵架还拍手兴奋围观,可是这次怀瑜出事,怀欣变的很消沉。脸上总不见笑意,还常问我有怀瑜的案子有没有好消息,整日忧心忡忡。”
沈万沙小声嘀咕,“忧心忡忡啊……”
“沈少爷可是在怀疑什么?”怀书玉无奈笑笑,“我敢保证,怀欣不会想害怀瑜。这么些年,她们姐妹一直别着劲,闹的风风火火,可说要害人,还真没有。我这两个妹妹,尽管有些小性子,本性却是非常善良的。”
沈万沙笑了笑,没说话。做为家人,肯定觉得自己的姐姐妹妹都是纯善好人,可有时候人性就是经不起考验,他在上京时听他娘讲过很多自家姐妹相残的奇葩事。
不过猜想都是猜想,一切都要以证据事实说话。
“怀欣是怎么出事的?”卢栎最关心这个。
“官府一直没破案,怀瑜生死未卜,怀欣越来越着急,最近老想出门看看,母亲一直没答应。昨天晚上怀欣服侍母亲就寝时,突然与母亲顶嘴,母亲气的摔了茶杯。”
怀书玉轻叹口气,“怀欣自小性子强硬,偶尔会顶撞母亲,母亲纵着她,别人不好管,所以这件事并不算出奇。出奇的是,今日一早,怀欣不知道怎么装扮计划的,竟悄悄潜出了府。她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说午时前必会回来,让下人们不准声张,若坏了她的事,一定重罚。”
“怀欣对下人赏罚分明,很得人心。她院子里的人,对她极为忠心,看到字条,不敢妄动,有人问起,只说小姐昨天没睡好,有些渴睡,晚点再起。今日母亲又非常忙碌,午饭也是在议事房匆匆用的,没时间问怀欣。直至两刻钟前,怀欣贴身丫鬟独自回来,说怀欣被人掳走了!”
怀书玉半捏起拳头,声音微冷,“那个丫鬟后脑肿起一大块,血流不止,说她们二人受到不明伏击晕了过去,醒来后只她一人,怀欣不见了踪影。”
卢栎眸色微沉,“那丫鬟现在何处?”
“就在府里。”怀书玉咬牙,“她伤的很重,坚持走回来已经很勉强,说完话就又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
“她没有看到伏击的人?”
“没有。”
“怀欣可发现异样之处,说与她听?”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丫鬟说没有。”
“她们在何处被伏,可是偏僻?”
“在南街拐角,也不算偏僻。不过正值中午,那里人并不多。”
卢栎微微垂头,神色凝重,“这么说,是完全没有预兆的,被人偷袭了?”
怀书玉沉吟,“应是如此。”
“你此前说怀欣总想出门,为怀瑜之案出一份力,”卢栎静静看向怀书玉,“她会这么做,可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之事,有了方向?”
怀书玉一怔,下意识反驳,“这……怎么可能?她整日关在内宅,对外面的事只能听消息,怎么会察觉……再说她也不会破案啊!”
“此事还须你派人去怀欣院子问问看。”卢栎提醒,“要抓紧,时间不多。”
怀书玉脑门见汗,想起府衙那边传来的消息,“凶手真的……会杀人是么?失踪时间太久,是不是就会……”
卢栎有些不忍心肯定这一点,只说,“总之现下而言,时间最为关键。”
怀书玉腾的站起来,招了自己院里的大丫鬟过来,让她过去怀欣院子里问话。
卢栎又想起一个问题,“怀欣昨晚与怀夫人顶嘴,是为今日出府之事么?”若是如此,怀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母亲房里的事,我一向不好打听,”怀书玉起身,“我带你去见母亲。”
卢栎有些犹豫,怀夫人很不喜欢他,见了面能好好说话么?
怀书玉见他犹豫,干脆拉起他,直接往兰馨的上房走。
赵杼有些不满,不过现在时机特别,他提醒自己不要激动。
怀府很安静,规规矩矩稳中有绪,除了偶尔下人走的快点,没什么特别,看起来并不危险。
官府查怀瑜失踪案查的风风火火之际时,怀德水正用那批太仓银与竞争对手周旋,官场挖坑坑人,一点也不能马虎,所以怀德水总是不在家,赵杼很理解。
可是他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有手腕的怀夫人会晕过去。不过两个庶女,别说丢了,就算死了,也只是闺誉问题处理起来需要费些心思,像怀夫人这样的宗妇应该不会太过在意才是。
沈万沙也觉得奇怪,与赫连羽小声咬耳朵,“怀夫人那么厉害,我以为就算天塌了,她也能挺着腰板在那骂人呢……”
走到怀夫人房间前,怀书玉先让下人上禀,然后才带着卢栎四人进去。
周妈妈在卢栎四人进怀府时,就告罪离开,回到了怀夫人身边。大概猜到他们会来,她侍候怀夫人坐在偏厅榻上,此刻正在等着他们。
怀夫人秀眉微扬,目光暗沉,唇色苍白,用了脂粉也掩不住脸上疲态。
见卢栎四人进来人,她指着卢栎,厉声问,“谁让他来的!”
怀书玉立时跪了下去,“母亲别生气,是孩儿请卢先生过来的。”
卢栎站在一边,不说话。周妈妈就在怀夫人身边,怀夫人会不知道自己来?只怕是想借机发作。
赵杼默默无言的站在他身边,姿态如山,眸色睥睨。
怀夫人见卢栎垂眸束手端立,乖乖候在一旁,面上无喜无悲,仿佛一切于他而言都没有关系,身边还站着一个煞气冲天,一脸‘不得罪我便罢,惹了我我杀你全家’的武人,差点又晕了过去。
沈万沙悄悄拽着赫连羽衣角,退到他身后,生怕别人看到他笑开花的脸。
他就知道小栎子不会吃亏!
自己儿子总是自己心疼,怀夫人看着怀书玉,最终无奈道,“你起来。”声音像老了几岁。
怀书玉给怀夫人端了碗茶,“六妹妹突然失踪,回府报信的丫鬟也晕了过去,没一点线索……卢先生想问问,六妹妹昨晚与母亲说了什么,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信息。”
怀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冷漠,“他想问什么,不能直接问我么?”
卢栎拱拱手,面上笑容温润,“夫人愿意说我便听,夫人不愿意说也无妨,左右怀欣是您膝下庶女,与我无关。”
“你——”怀夫人瞪着卢栎,眼前灿烂笑脸好似冬日阳光一样,暖人心肺,熟悉无比。她一个愣神,仿佛回到了少女时期,那时那个人的笑,和这个一样……
总是那么温暖,那么洒脱,那么耀眼。
怀夫人倏的眼角微红,两滴泪突兀的掉了下来,“报应……报应!”
她胡乱擦着脸上泪痕,侧过头紧紧握住周妈妈的手,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身体颤抖起来。
卢栎心下一跳,报应?什么报应?怀夫人刚刚的视线,看起来是在看他,可细想想,却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她在看谁?他的娘亲苗红笑么?
报应……难道真如他猜想,怀夫人与他娘,并非什么闺中密友,而是有仇?
他下意识看了眼赵杼。
赵杼握住了他的手。
赵杼的手心很烫,卢栎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窥见一丝秘密的兴奋,还是担忧。
怀书玉虽然担心庶妹,但更担心母亲,见怀夫人这样,吓的脸都白了,“娘……”
“我没事。”怀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就着周妈妈的手喝了口参茶,看着怀书玉,“娘没事,玉儿不用担心。”
“可是……”怀书玉转身往外走,“我去给您叫大夫。”
“回来!”怀夫人眸子微阖,靠着周妈妈,“大夫之前不是来过了?也开了药,娘接着吃,不会有事的。”
怀书玉怔住,却是没再动了。
怀夫人现在的样子无比脆弱。虽然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妆容雍容大气,穿着笔挺华贵的大衣服,可之前那些强硬的,无礼的,咄咄逼人的讨厌样子都远去了。她就像一个受伤无数的武人,背着坚硬的壳来武装自己,逼着自己坚强,可其实,硬壳底下,她已经遍体鳞伤。
卢栎曾经很讨厌她,可现在看着她的模样,突然释怀了。越是要强的人,越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对怀夫人来讲,被他们看到这个样子,对她的打击,恐怕比任何事都要大。
沈万沙也皱了皱鼻子,很不喜欢这样。他宁愿怀夫人暴跳如雷,毒舌霸道,好让他们使计啪啪打脸,怀夫人突然这么脆弱,他们都是男子汉,怎么好意思对虚弱妇人下手?
他扁着嘴,掐了掐赫连羽的手。
“欣儿昨夜跟我说,想出门,我没答应。瑜儿失踪这么久,你我都知道,怕是生机渺茫。在别家宴上争吵,姐妹两个都有错,但瑜儿错更大一些。瑜儿自忖高傲,不谨慎不小心,最终酿成悲剧,大家都很遗憾,但这不是欣儿的错,她不需要有负罪感。”
怀夫人双目微阖,侧着头,没看任何人,声音非常缓慢,“我发了脾气,以为欣儿会听话,可我没想到,她竟还是想办法擅自出了门……她只说想帮忙找瑜儿,说的话,表情,神态,与往常没太多区别,我没看出她有什么猜想。”
“欣儿一向聪明,越长大心思越灵,我若不用心看,也看不出她心里藏了什么事。昨夜我很生气,没往里深里想,所以……你们要问的事,我不知道。”
怀夫人一连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有些不稳。她扶着周妈妈缓缓站起来,“怀欣是我膝下庶女,我盼着她平安。此事你们愿意帮就帮,不愿意也没关系,玉儿,好生待客。”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小门,看样子要回房休息。 怀书玉躬身相送,“孩儿会好生待客,请娘放心,好生休息。”
厅内一时安静。
良久,沈万沙沉不住气,问出了声,“怀夫人说……报应?那是什么意思?”
怀书玉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
怀夫人那句‘报应’是冲着他说的。卢栎轻心有所感,轻叹口气,“怀欣失踪,怀夫人深受打击,一时情绪郁郁,有所感叹实属正常,这个大概与失踪案无关,我们还是把注意力移到案子上来。”
怀书玉点点头,“既然我娘这里没发现什么异状,我们还是去怀欣院子里看看,不知我那丫鬟可问出什么没有——”
几个人正说着话,突然门一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是施姨娘,穿一身浅碧长裙,梳着慵懒随云髻,戴着珍珠头面,眸含水波,唇点朱妆,体纤手柔,气质很是楚楚可怜。
见厅里这么多人,像是吓了一跳,提高手中食盒,“听说夫人生病,妾身带了点心过来,孝敬夫人……”
怀书玉看到她眉头就皱了起来,“五妹妹是你亲女,失踪数日未归,今日六妹妹也出了意外,你这样打扮,是不是不太合适?”
施姨娘摸了摸头上珍珠头面,眉眼微垂,精心勾勒的眼妆越见明媚,“妾身身上掉下来的肉,妾身自是心疼,只是庶女再如何,也不及主母紧要。夫人这个样子,老爷不知道会多心疼,妾身身处深宅,外面的事帮不了,帮着照顾夫人,却还能做……”
原来是想着怀德水会回来。
这时候还想着争宠,这小妾做的也是没谁了!沈万沙鄙夷的撇了撇嘴。
“母亲已经睡下,姨娘还是回吧。”
施姨娘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走,“下人粗手粗脚,到底不比自家人精心,大少爷放心,妾身一定好生照顾啊——”
她突然尖叫出声,神色狼狈的躲避冲她扑过来的白色小东西。
“大白停下!”
“大白!”
原来跟着卢栎过来的小狗大白,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见到施姨娘就扑。它还不听主人话,追着施姨娘跑,趁她不备终于把她扑倒,兴奋的汪汪直叫。
施姨娘跑的头发散开披了一头一脸,眼妆唇妆都被蹭花了,一边哭一边颤抖,形色很是狼狈,“你们快点弄开它!”还不忘尖叫命令卢栎几人。
卢栎去拽大白,没拽开。
沈万沙非常新奇,因为这小东西一向最听卢栎话,别人都不理的,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他大眼睛忽闪,突然想起不久的前事,猛的拍手,“大白是神犬啊,会寻凶手的!它扑住施姨娘不放,施姨娘是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