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讹诈
街角尸体横躺,左侧跪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前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
男子额突面窄,鼻翻唇阔,目精眉稀,身体还算壮实,站姿却肩斜腿抖,腰背不直,看起来很像经常混迹街头,偷鸡摸狗的地痞。
小姑娘相貌清秀,身姿如柳,手执帕子呜呜哭的可怜,帕子搭眼时眼珠转的过于灵活,一看就很有心机。
现场虽然因为赵杼和卢栎的到来,气氛压下去,无人敢大声说话,可大家眼里的排斥之还是很明显,这对男女刚刚的作为,一定非常有煽动性。
沈万沙终于从人群里脱身,委屈的冲卢栎叫冤枉,“我根本不知道这三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少爷心有余悸,这三人简直神出鬼没一样,“小姑娘突然出现拽住我的手就大喊大叫,甩都甩不开,我担心伤到人不敢用力,谁知下一刻那男人就抱着他爹尸体在街上哭,说我杀了他爹!”
紧接着一堆百姓围过来,他跑都不跑不了了!
“小姑娘起初只是尖叫,男人来了她就喊我杀了她爹,要我偿命,我好不容易甩开小姑娘,那男人又补上,拽着我不让走,这一家子简直阴魂不散!”
听沈万沙此言,地上跪着的小姑娘立刻高声哀泣,“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她帕子捂着眼角,目光凄哀,“我们虽是平民,不像少爷身份高贵,可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您把我爹打死,不认不算,还嫌我们阴魂不散……”
“苍天呐,你开开眼吧——”男子也跟着怒吼起来,瞪着沈万沙,“为富不仁,鱼肉百姓,这样的人为什么能活在世上!”
沈万沙急了,扶着发冠跳出去,“你放屁!你爹怎么死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我知道,你们就是想讹钱,呸,我偏偏就给你,一文都不给!”
小姑娘满脸不可置信,“我爹是活生生的人啊,人命怎么能用钱买,我要我爹活着,只要我爹活着……”她哭的十分凄惨,足以令闻者感伤。
沈万沙气的直跺脚,“怎么有这么坏的人!”
做为在上京城长,大夏首富沈千山的儿子,从小到大遇到过不少讹人把戏,他不是小气鬼,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用钱买个清静,就当打发叫花子了,可是这一次太过分了!
拿死人来讹人,别人不是人命么!地上那可是尸体啊!尸体怎么来的,真是男女的爹么?他们是不是杀了人!
“是,是我们坏,我们不该大晚上的眼瞎,看不清来人,挡了少爷的路;我妹妹不该长的太漂亮,让少爷起了色心;我爹不该护着妹妹抵死不从;我爹活该被少爷打死,我们一家三口都应该老实实闭着嘴,任由少爷打杀!”
男子声音悲痛欲绝,蹲在地上哭,“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爹——”
这还上升到强抢民女了!
“小栎子——”沈万沙简直百口难辩,“我真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卢栎揉了揉他的头,“我知道。”
他走到男女跟前,指着地上的尸体,“这是你爹?”
男子不答,警惕的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仵作,”卢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赵杼,“那位是平王。上元夜出了这样的大事,官府不会不管。你说你爹,是被那位沈少爷杀的?”
男子见赵杼身后护卫露出金牌,眼珠颤动,最后咬咬牙,“是,我爹就是那穿洒金衣裳的少爷杀的,我亲眼看到的!”
卢栎浅笑,“好,那我就验一验,看到底是谁在撒谎。”
男子有些惊慌,“我与我妹妹亲眼看到——”
沈万沙的小厮这时候站了出来,“我也亲眼看到你们栽赃我家少爷了!”
“双方各执一词,尸体却不会说谎,我验一验便知。”卢栎挽着袖子,笑眯眯看向围观群众,“大家说是不是?”
“是!”百姓们众口一词。
还立刻有人劝男子,“平王在,官家的人不敢乱来,你爹即是被这少爷杀的,怕什么!”
“就是,正好还你们一个清白。”
“证据出来,盖棺定论,他不认也不行了!”
……
为示公平,卢栎就在这里,大庭广众之下验。赵杼吩咐手边卫队把现场清理出一片地方,用二两银子征用最近花灯摊子的台架,又买来无数盏花灯围在四周……小小街角,立刻变的亮如白昼,哪哪都看的清楚。
在此期间,卢栎问了问男女的情况。
男子叫孙强,女子叫孙桃,自称兄妹,地上尸体是他们爹孙大牛。三人住在城外,是普通民户,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终于攒了些钱,上元夜特意进城赏灯,不料一来就遇到了这样恶事……
孙桃嘤嘤哭泣,泪盈于睫,轻轻一动,泪珠就顺着面庞滑落,垂在下巴要掉不掉,非常惹人疼。
沈万沙气的差点撸袖子动手,他从来没这么想揍一个女人!
胡薇薇那女人哪里去了,现在正是她表现彪悍战斗力的时候啊啊啊啊——
一切准备就绪,卢栎开始验尸。
方才尸体一直处于暗处,卢栎没怎么看清,现下尸体一放到台架上,卢栎咦了一声,“你爹这死状,有点特殊啊。”
角弓反张,到了古代还是第一次遇到。
死者头项强直,腰背反折,向后仰曲如弓状,是风病或热极动风的症状,多见于惊风,破伤风,脑炎,小儿脑膜炎……死者是否有病在身?可若病死,不该是这个表现……
孙强愤愤指着沈万沙,“都是他打的!他把我爹打的浑身抽搐,僵成这样时正好死掉了!”
“你胡说!”沈万沙跳脚,“我碰都没碰过他一下!”
“人死前偶会发生肌肉痉挛,致使死状紧绷特殊,但角弓反张……不太可能。”卢栎目光淡淡扫过孙强,“死者死因到底为何,验过便知。”
孙强有些慌,孙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拽了拽孙强袖子,“哥我们回去吧,就当爹出了意外……”
“不可。”赵杼凉凉发话,“上元佳节出此恶事,本王必须给百姓一个交待。”
围观群众感觉气氛有异,声音更大,“验!验!验!”
孙桃面有惴惴,孙强却阴阴笑了,“怕什么,爹就是这人打死的,难不成还能验出别的?爹身上都被打肿了也是假的?我就不信,平王在前,还能有冤案不成!”
赵杼看着认真检查尸体的卢栎,没理孙强,暗暗打了个手势,让护卫看好这对兄妹。
“尸体颜面青肿,五官变形难辩,生前的确受过击打,”卢栎两手在其面骨,头骨上摸索一阵,“骨头完整,非致命伤。”最多也就造成脑震荡。
卢栎脱掉死者上衣,发现尸体前胸及腹部皆有青黑暗痕,其状可怖,围观众人齐齐掩唇叹息,这也太吓人了!
孙桃又开始哭了起来,“爹啊我的爹啊……”
卢栎却觉得有些不对,手轻轻按过去……按过一圈,笑了。
“死者胸腹所有痕迹皆为黑色,边缘整齐,未有浮肿及血荫,按压无紧绷感——”他看着孙强,“此乃假伤,系榉树皮捣烂敷在皮肤上伪装而成。”
“假的?”
“怎么可能!”
“那么吓人……”
卢栎不等孙强反应,看向百姓,“有谁有湿帕子,可借我一用?”
很快有人奉上温湿帕子,卢栎将其按在死者前胸,顿一顿,再擦拭……青黑可怖的淤痕果然不见了!
等他擦完,围观众人眼睛瞪大,死者前胸,小腹,甚至肩膀上的青黑痕迹,全是假的!
“孙强,你对此做何解释?”卢栎静静看着孙强。
大家看向他的眼神立刻不善了起来。
孙强眼珠子乱转,“我爹为什么在身上弄假伤,我怎么知道!但我爹就是被那少爷打死的!”
还是嘴硬。
卢栎将帕子放在一边,“那我便把死因找出来好了。”
他说着把死者衣服全部脱下,继续往下验,因为围观群众目光太热烈,卢栎在死者腰间搭了块布,遮挡视线。
“死者身体一侧,左肩,臂,臀,大腿,出现紫红色尸斑,手指按压消退,移开重现;角膜轻度混浊……”卢栎看向孙强的目光变的冰冷,“冬日死状出现缓慢,遂死者死已死至少四到七个时辰,且是死后移尸。”
会形成这样的坠积尸斑,死者死亡之时一定是侧卧姿,且是左侧卧。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竟然死了那么久……
沈万沙扫视四周,“都说不是我干的了!”
方才被激起来的有些愧疚,开始检讨自己,要是当时能过去摸一摸死者就好了,死那么久,尸体肯定是凉的么,那样也不会冤枉别人了。
话刚落又有人反驳,天气这么冷,就算刚死,也能很快凉透了,这点不好说啊……
孙强面色发白,孙桃拽着孙强衣角,咬着唇说不出话。
卢栎继续冷冷问,“死者嘴唇,指甲上的青紫色,也是人打出来的?”
这两个人不说话,群众们非常着急,“死者到底是怎么死的?求大人告知啊!”好奇心无比旺盛。
“番木鳖,又名马钱子,剧毒,食后头痛,头晕,肌肉痉挛,呼吸麻痹,直至死亡。”卢栎解答,“除了一般中毒的共性,这种毒最重要的特点便是尸僵表现极强,会出现角弓反张。”
当然,解剖之后还会发现内脏淤血,浆膜下出血点,但现在没解剖条件,大庭广众之下验尸已经足够夸张,解剖根本不可行。
孙强此人倒是乖觉,见大势已去,索性拉着孙桃‘扑通’一声跪下,“小民不该起坏心讹人,小民知错,求大人宽恕啊……”
孙桃也嘤嘤嘤的哭,冲着沈万沙一个劲跪头,“今晨我爹误食□□,我与哥哥还未起床,起床后发现爹爹已死,无力回天……家中地少,便是整年忙碌,也没什么收入,甚是贫穷,连给爹爹买副薄棺的钱都没有,小女子与哥哥实在无路可走,这才鬼迷心窍,带着爹爹的尸身进城,想趁夜黑,寻个富贵少爷讹些银钱葬父……”
她哭相十分柔弱,特别可怜,“求少爷可怜可怜我们,饶了哥哥……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报答少爷,干什么都愿意!少爷有何驱使,但死不辞!”
沈万沙本来是不愿与女子为难的性子,在上京城行走,见到的事多了,只要别人不过分,他都愿意与人留一线,反正他钱多。
但今夜这两人太过分了,什么都不说直接扑上来往他头上栽屎盆子,还拖住他不肯放手,大概想多讹些钱,他起先出价这俩人都不理,非得要闹大,好让他出更多!
给脸不要脸,他再要依着他们,才是真的蠢!所以就算这孙桃哭的多可怜,他也没半点动容!
再者,瞧瞧小姑娘那话,什么叫做牛做马,干什么都愿意!这是不死心,想换个语气继续巴上他吧!
他是那么好色的人么!
沈万沙眼睛里冒着火,指着自己鼻子,“我像傻子么?”
孙桃愣了一下,“少爷怎么会……”
“那你还玩这套!”沈万沙拿眼白斜她,“你怎么有自信,认为少爷会看上你!”
孙桃一脸脸憋的通红,“你……”
“你什么你!没把你们送官,少爷已经是好心了!”
沈万沙跑到卢栎跟前,声音拉的长长,“小栎子,这次多亏你啦!”
卢栎却看着尸体,眉心微蹙。
赵杼觉得不对,过来问他,“怎么了?”
“这两个人,还真得送官。”卢栎指向孙强孙桃,“这具尸体,不是他们的父亲。”
什么?
不是这两人的爹!
爹都能弄错!
还是从哪认了个新的?
围观群众立刻炸开,表示剧情一波三折太好看,他们有点应接不暇。
卢栎指了指死者脚,手,“死者脚掌细窄,非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人脚型,右手食指中指有薄茧,此特征一般出现在常写字的人里。”
他又指向死者的脸,“死者面目浮肿严重,辩认不清,但死者下巴非常宽大突出,一眼可见,孙强孙桃却没有。”
下鄂特征属显性遗传,父亲大下巴,孩子十有八九也是大下巴,不是的机率很小。孙强长的不好看,额头突出鼻孔外翻,但下巴并不宽大,孙桃更是,长了一张瓜子脸,下巴精致又小巧。
再加上前一条手脚特征……
卢栎得出结论,“此二人与死者没有亲属关系。”是的概率非常小。
孙桃立刻尖叫出声,“不——他就是我爹是我爹!”
孙强也跳了起来,“我承认想讹人不对,可亲爹怎么可能会认错!死者已矣,求大人们放过,让我爹能入土为安!”
两个人都急了。
“等等——”沈万沙摸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刚刚验出中毒而亡,你们就求饶,变的那么快……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死者不是你们亲爹!”
两人一个劲磕头,“不是!冤枉啊……我们做错事,认错还不够么……求大人们放过……”
“你们父亲在何处,这具尸体又从哪来,为何要破坏其面相,伪造伤痕,讹上沈少爷,是偶然还是故意,尸体是否是你们毒杀,亦或是幕后有指使,”卢栎连珠带炮说完,“这些都未查清,如何能放你们走?”
“对,送官府!必须送官府!”沈万沙想到某种可能,狠狠瞪着地上跪着的两人。他们找上他,可是有人故意做的局?查……必须细查!
孙强一看情势不好,立刻跳起来往外跑,手脚特别麻利。
赵杼冷嗤一声,挥挥手指,“给本王抓住!”
立刻有护卫冲过去,拎着孙强衣领把他扔回来。
孙强脸先着地,牙立时掉了两颗,满口是血。孙桃翻了个白眼,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带走。”赵杼指了指躺着的三个人,命令手下全部送到官府。
这一出市井验尸也算是闹完结束。
卢栎用自己帕子擦手,怎么擦都不擦不干净,很不满意。围观群众刚刚开了眼界,对于卢栎这个生面孔很是好奇,也很崇敬,有姑娘就拿出了随身帕子,往卢栎身上丢。
有本事又长的俊,若能拐来做夫君……甚好!
卢栎知道古人有见到美男子投掷香帕小物的习惯,但那些都是在书上看到,别人嘴里听说,自己没亲身经历过,一时没拐过弯,还以为姑娘们都是热心肠,争着帮忙呢,不但接了,还朝人笑着道谢。
不但道谢,他还想问人姑娘芳名为何,家住哪里,改天他把帕子洗好给人送回去,或者做些新的给人送去,不好欠人情么。
赵杼黑着脸就过来了,掌手一起,手一挥,所以帕子都被他扫了回去。
“走。”他拽着卢栎就往边上走。
“诶我手上脏——”而且那么大力气干什么,手都要断了!
赵杼心气不顺,见卢栎挣扎,干脆胳膊一伸,揽住卢栎的腰,直接把人挟在腰侧抱着走……
卢栎刚庆幸手松了,就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被赵杼拎了起来……
脸刷一下红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赵杼是想干嘛!
“回家。”赵杼的意思很明显。
“可是刚刚的案子……”
“官府会查。”
围观群众看着平王把俊秀的小仵作抱着走,纷纷感叹:感情真好啊……
鬼面阎王也有朋友了,太好了!
就是,脸色都不像以前那么冷了呢!
男人们想法非常正面,有些姑娘却捂了眼,指缝微开,心怦怦直跳,好酷好俊……而且好配啊!
……
讹诈的事顺利解决,沈万沙却没有太开心。也不是不开心,小栎子来帮忙,他很高兴,但事情结果让他想的挺多。赵杼说带卢栎回去时,他面色郑重非常同意,“小栎子病还没好,要注意休息,上京城有皇上,有平王,官府不敢不懈怠,你放心。”
卢栎也不是非得把所有事抓到手中,赵杼沈万沙都这么说,他也就听了,只是提醒赵杼多加关注。
“那你呢?”他问沈万沙,“要去我那玩么?”
“不了,我该回家了,”沈万沙冲卢栎摆手,“明天再去找你玩啊——”
见沈万沙虽然笑着,但眉眼未展,像是有心事,卢栎揉了揉沈他的头,神色认真,“少爷,有什么事,记得同我说,不要一个人乱想。”
沈万沙怔了一怔,突然笑的灿烂,是啊,他有小栎子,怕什么!小栎子对他最好,也最聪明,什么麻烦都难不倒!
“嗯嗯!”他用力点着头,“你赶快回去睡觉,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你,我给大白做了个骨头布袋,可好玩了,明天咱们一块玩!”
卢栎这才笑了,“好。”
……
沈万沙还没到家,听到消息的沈千山已经亲自找了过来,见儿子没事,松了一大口气。
回家看到端坐正厅的柴郡主,沈万沙闷闷唤了声,“娘。”
柴郡主转着腕间镯子,眉眼肃穆,声音微沉,“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和亲了吧。”
沈万沙垂头,“嗯。”
“我姓柴,你爹姓沈,咱们这伯府,随时都有人盯着。”柴郡主冷嗤一声,“今日别人敢玩这种戏,改日他们就胡乱放话,说我柴姝藏了个柴家嫡系男丁,正在谋复国!”
沈万沙头垂的更深。
沈千山心疼的不行,“这不还没有么?夫人别急,看把咱们宝贝儿给吓的……”
“都是你宠的他!要不是你惯着,他怎会到现在还不懂事!”柴郡主气的把手边美人扇丢去砸沈千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想想,多做打算,以后才能过的好!”
沈千山接住美人扇,“咱们宝贝儿又乖又孝顺,还懂得交朋友,你愁那么多做甚,路走走就平了,别想太多,来,夫君给你染指甲好不好?你看你这指甲都没色了……”
沈千山一边哄柴郡主,一边给沈万山使眼色。
沈万沙无奈,只好行礼退下。
他爹老担心他娘欺负他,但其实他娘只是喜欢欺负他爹,从来没欺负他,连骂都没有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爹总是想的很严重。
还是自己太任性了。
和亲的事……他是不是再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