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谎言真话
因为萧亦为的右眼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光线,未免突如其来的强光刺伤眼睛,他所在的病房拉起厚厚的窗帘,把外面晨曦的光结结实实挡住,屋子里几乎全黑。
一圈圈纱布拆了下来,终于露出久违的萧亦为英俊的面孔。
许裴之屏住呼吸,紧盯着对方,“怎么样?”
萧亦为不适地眨了下眼,微微皱眉望着面前许裴之的人影轮廓,“有些模糊。”
医生解释说他的右眼因为很久没视物,是有这样的反应,接着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许裴之一直陪伴在萧亦为左右,一直到医生给出最后的结论--
萧亦为右眼的视力有所减退,医生判断是视神经损伤。这样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因此,他以后绝对不能操劳过度,必须好好保护眼睛。但即使如此,连医生也难以预料,他的右眼今后
会不会逐渐恶化到失明的地步。
听完医生的话,丛峰身上的从容寸寸皲裂,他斯文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一手指着萧亦为,语音颤抖地怒吼,“你开什么玩笑!?他是个演员!事业正直巅峰!让一个演员不要劳累,无异于断了这条路!”
演员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腊九寒冬衣着单薄跳到冰水里是常有的事,通宵熬夜拍戏更是常态。再加上萧亦为堪称行业顶尖的演员,合作的都是大牌的导演,对演员的表演有的要求甚至到严苛的地步,萧亦为不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怎么对付?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耸肩,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很遗憾,但是现在已经比预料的情况好太多,不是吗。”
丛峰怒瞪,“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好,可是--”
“好了。”眼看着丛峰控制不住情绪都要和医生掐起来,萧亦为淡淡喝道。
丛峰这才恨恨闭嘴,许裴之上去送医生出了病房。
走廊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惨白的天花板和墙壁让人心生压抑。
许裴之轻声道,“西蒙医生,我朋友刚才太激动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道歉。实在很抱歉。”
医生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一直陪护病人的亚裔男子印象还比较深刻,对于他的礼貌有几分好感,“没什么。”
许裴之又道,“亦为……我是说病人,他的情况真的没办法吗?”
医生道,“老实说,他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个人的建议是,他最好放弃演员这个职业,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人生。”
医生话很委婉,却听得许裴之心情一点点沉到谷底。
换句话说,在医生看来,萧亦为眼睛恶化的可能性非常大。
送走医生,许裴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正想推门而入,却恰巧隔着门听到里面丛峰愤怒的爆喝--
“这个情况你还想继续演戏,你简直疯了!”
许裴之的手微微一顿,落在门把手上。
“医生把你的情况说的很明白,你现在必须息影,睁着眼睛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是,我是知道你对演戏还是有感情的,你对许裴之也青睐有加,把他当做接班人寄予厚望,可到底是许裴之的前途重要,还是你自己的眼睛重要?!我看你不是眼瞎,是心瞎了吧!?”
隔着门,丛峰气急败坏的怒斥一字不落地砸到许裴之耳中,振聋发聩。
他有片刻眩晕,丛峰这话什么意思?!
他迟疑了下,察觉偷听别人说话不道德,然而理智想要走开,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难以挪动。
这时,萧亦为低沉沙哑的声音静静响起,“丛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现在不退圈,不是为了许裴之,也不是因为你,仅仅是我自己的选择。”
“演戏与我而言从来都是赚钱的工具,我对它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甚至有的时候还感觉厌烦。直到……认识他。”
门外的许裴之呼吸一窒。
“你是不知道,他演戏的时候眼里仿佛有一团火苗在燃烧,生机勃勃,有着燃尽一切的气势。让我看的热血沸腾。也直到看了他的表演,才让我深深体会到,演戏原来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在体验别人的人生一样。”
“这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能尝试的。我有幸可以,所以非常渴望和他演对手戏,我想,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走的更远。而和他的同场对戏,那种滋味一定是我退圈后,留下的可以回味一生的记忆。”
这话简直就像是正式息影前的告别一般,严肃认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也因此话音刚落,病房内就陷入沉寂。
许裴之正想趁着两人对话的空隙敲门进去,丛峰又开口,语音透着艰涩,“你做事,我向来都拦不住,随你,呵。”自嘲一笑。
紧接着皮鞋踏地的脚步声朝着门口走来,许裴之从他们的对话中回过神,立即迅速地朝着走廊倒退而行。
也恰好错过两人最后的对话--
丛峰,“我只是难过,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加诸在你身上?你这三十年,童年凄苦,青年艰难,好不容易熬出头,却又遭遇这般飞来横祸……我真的觉得你该烧高香了。”
说到最后又带上了习惯性的奚讽。
萧亦为不以为意,“嗯,我明天就出家。”
“你!”丛峰气的吹鼻子瞪眼,摔门而出。
一出门,抬头就看到在走廊上正朝着这边走来的许裴之。
四目相对,丛峰顿了顿,心思疾转;而对面的许裴之神色如常,“刚才和医生聊了聊萧亦为的情况,不知不觉就把他送回办公室了。”
西蒙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最尽头。从时间上来说也对的上。
丛峰瞟了眼手腕上的表,朝许裴之点点头,“我还有点事去处理。”
两人擦肩而过,丛峰目不斜视,许裴之淡定微笑。
再一次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独坐在病床上的侧影。
昏暗的房间,光线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他正侧头凝视着窗外,背脊挺的笔直,侧影面部轮廓分明,薄唇紧抿。
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下,看不真切。
许裴之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唯恐打扰对方。
而萧亦为已经闻声转过头来,低笑了下,几分揶揄,“这么小心做什么,跟小偷进屋一样。”
磁性沙哑的嗓音如同羽毛轻轻拨弄着心弦,颤起涟漪。
许裴之走到对方身旁,低头注视他,“是啊,偷了你的眼睛怎么办。”带着几分试探。
萧亦为看了他一眼,转了话题,“我现在,好像有几分理解当初简慕言前辈的做法了。”
乍一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许裴之还是怔了怔,“简慕言?”
萧亦为道,“嗯。就是你和我都很欣赏的那个演员,我们第一次遇到还是在给他扫墓的时候。可惜这么一个优秀的演员,英年早逝。”
许裴之一时拿不准萧亦为的态度,便没有开口。
萧亦为接着说,“后来我看报纸上有刊登他的事情。据说他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就是我们常说的渐冻人。”
许裴之垂眸,手指微紧,“然后?”
他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到他脸上,却没办法对上视线,佯作去开窗户,“有点闷,我开窗透透气。”
在萧亦为这种层度的演员面前,他伪装的平静很容易被勘破。
其实他早就以为自己摆脱了前世的影响,却只是听到对方说那几个字,就条件反射肌肉紧绷,任何一个笼罩在发病阴影下近三十年的患者,都对折磨自己的病痛深恶痛绝。
“他演戏的时候也是全情投入,令人动容,”萧亦为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仿佛忽然想到,随口一提,“对了,其实你演戏的时候,挺像他的。”
!许裴之顿时背后汗毛直立,头皮发麻。他几乎使出了前后两世的表演经验,才维持住镇定的表情,回头解释,“当然,我很喜欢他也看了他的很多电影,自然不知不觉模仿起来。这样不好吗?”
萧亦为平静地目视着他,半晌才淡淡道,“没有。他是个值得我们学习的前辈,我也从他的表演里受益良多。”
许裴之笑笑,感觉到一颗心落回实处,“你刚才说体会到简慕言前辈的做法是什么意思?”
萧亦为道,“我从新闻里看到说,他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个遗传病,投身演艺圈之后拼命地演戏,是想要留存一些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据。”
“我之前并不觉得演戏有什么好,现在面临也许会成为独眼瞎的可能,倒是想留下点什么了。”
“纵然息影,娱乐圈也到处留下我曾经的辉煌,以及数十年无人可以超越只能仰望的高峰,”萧亦为抬头望着许裴之,朝他伸出手,嘴角微勾,“怎么样,助我一臂之力?”
病床上的男人,一袭雪白的病号服也遮挡不住从容霸气,他伸出的手指修长,掌心向上,无声邀约的姿势。
萧亦为凝视着他微笑,笑容笃定沉稳,似料到他不可能拒绝。
视线交汇,许裴之仿佛深陷在那潭水一般深邃的眼里,缓缓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