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鹧鸪
“去查查那对兄妹是哪家的。”凌绥把玩着银鞭,目光漫不经心地尾随林珑。
他哪里是不知林家兄妹的身份,林父是祁县父母官,凌父官职虽高,却也不是清傲自负之辈,平日里和林家多有来往。凌绥是没见过林珑,但林家小女不良于行还是知道的。他不过是稍作提醒,免得这对小儿心存侥幸逃之夭夭,到时候再不认账。
凌绥不是惧怕林家,只是觉得麻烦,一出好玩的赌戏变成恶霸欺凌弱小兄妹的戏码,想想便心烦。
随从知晓自家少君意思,故意高声回道:“这是林明府家的三少君和四娘子。”
声线颇高,清清楚楚落入林烨云耳中。
林烨云瞬间白了脸,推着轮椅的手颤抖起来。
他心神不定,加之道路不平,轮椅一歪,林珑怀中的布袋散开,掉出两块小木块。
“三哥。”林珑清冷的声线响起,勉强召回林烨云一丝神智。
“掉了。”她伸手指指地上的木块,示意他捡起来。
林烨云站立不动,瞪着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林珑,似是在探寻,几番找寻过后,终是失望地垂下眼睫。
没有,没有,面上一丝紧张恐惧情绪都没有。
那样平静淡漠的一张脸,林烨云都怀疑她是否做得出表情。
“你就不怕么?”林烨云忍不住出声,他似乎从未在林珑脸上看见过类似恐惧害怕惊讶的表情,那样精致好看的一张脸,神情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指使不动林烨云,林珑将目光转向灰衣人,指指地上的木块:“捡起来。”
灰衣人呆呆顺从,小心翼翼地将木块从地上捡起,还仔细地吹了吹灰,“娘子。”他讷讷把木块送到林珑手中。
看见这样的林珑,林烨云只觉得无力,半晌认命地继续推起轮椅,话语里难得端起兄长范:“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会跟爹爹说,凌都尉为人刚正,想必不会纵容其子行凶。”
林珑并不作声,只是看林烨云将她往城门马车处推,才开口询问:“鹧鸪呢,我要买的鹧鸪呢。”
这句话像是导火线,蓦地将林烨云的怒气点燃,他怒气冲冲:“你还真要斗鹧鸪,你会么,你斗得过凌绥么,他就是个煞星!”林烨云越说越气,他知道小妹聪慧,打小就聪慧,聪明人难免自负。
有些时候,他也想过,父母兄长还有他是不是太纵容小妹了,但每每想到要纠正她时,就会不忍心,想到她的腿。她已经失去了跑跳等最天然的乐趣,难道他们还要剥夺她的自由,将她的聪慧束缚起来么。
大家都在想,小小一个祁县,眼皮底下肯定护住她,不想……还是出事了。
林烨云揉揉头,无助又心焦。
看着兄妹龃龉,灰衣人缩了缩,有点害怕,还有点愧疚,是他连累了他们。虽然他感激娘子,心里却是认同林烨云的,娘子再是聪慧,到底年纪小,想得简单了,鹧鸪岂是那么容易驯养的?那玩意厉害着呢。
想赢凌绥,根本不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告知林明府,由大人出面解决。
“买鹧鸪。”林珑又重复了一遍。
居然还提!林烨云肺都快被气炸了。
灰衣人缩缩脑袋,心里也觉得这小娘子太无理取闹了。
正当林烨云处于愤怒爆发的边缘时,一双微冷的小手覆在他手背,拍了拍,“别怕,别担心!”林珑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抚。
林烨云心尖蓦地一软,嘴唇翕动半晌,到底不忍呵责。
叹了口气,他终是答应:“走,买鹧鸪。”
一行来到市场卖鹧鸪的地方,摊贩极力宣传:“郎君、娘子,买我的鹧鸪吧,又大又壮,顶顶厉害。郎君是要斗鹧鸪么?你看——”他伸手握住鹧鸪的尖嘴,“这嘴,多尖多利,还有这爪子,锋利。”
林珑转向灰衣人:“你来,挑两只。”
灰衣人是挑鹧鸪、驯鹧鸪的高手,不然也不能成为祁县斗鹧鸪一霸,惹上凌绥这个煞星。
只见灰衣人对着林珑行了个礼,一双锐眼在鹧鸪群中一扫,就挑出两只。然后拿手摸摸爪子,摸摸头和大腿,转头对着林烨云点头,“这两只不错。”
挑鹧鸪虽是林珑吩咐的,但灰衣人还是习惯以林烨云为主。
当初求救时,他求林珑是因为知道女子心软,加之林珑受宠,父兄疼爱。而如今得救之后,为防止郎君迁怒,他肯定是要讨好主事之人。
毕竟,说了算的,最后真正能把他救下来的是林烨云以及林父。
见挑出两只,林珑淡淡瞟了一眼,就没兴趣了,目光倒是紧紧盯着另外一只毛色鲜亮、器宇轩昂的大鹧鸪。
这是还能买一只?摊贩乐了,忙不迭地吹嘘这只鹧鸪的厉害,什么个头最大啊,毛色最鲜啊,嘴巴最利。
灰衣人嗤笑,对林珑解释:“娘子千万别被外表迷惑,这只鹧鸪看着是不错,实则内里虚,吃肉还行,斗就差远了。”
“这只也要。”林珑开口。
“娘子。”灰衣人急了,“您别被这人骗了,这只……”
“去去去。”摊贩怒了,使劲推了灰衣人一下,“娘子喜欢,要买,关你什么事,别祸害我生意。”
见郎君已经付了钱,灰衣人动动嘴,终是把嘴边的话咽下去,算了,买就买吧,等回去,三只斗起来,娘子就知道了。
买了鹧鸪,林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庄子。
她对林烨云说:“我今个住在庄子。”
林烨云皱了皱眉,心里明白妹妹是不想他把今日之事告诉爹爹,可是今天不说,明天不说,她总不能在庄子住上一个月吧,他总要把事情告诉爹爹,解决此事。
到了庄子,林珑让灰衣人陈大去换件衣服,给后背的鞭伤上点药。
陈大匆匆而去,又匆匆转回,他心里惦记那两只鹧鸪。他这胳膊是暂时留着,眼下是安全了,但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等他赶过去时,发现那只毛色鲜亮的鹧鸪已经被杀了。
陈大傻了,难道娘子买下这只鹧鸪真是为了吃肉?
他一介小人物理解不了这些官家娘子,居然在那个时候还想着吃,连三郎都无法镇定,忐忑不安。
陈大过去时,发现两只鹧鸪分别被围了起来,心顿时一沉,忙道:“这样不对,不对,得让它们在一块,日日相斗,才有凶悍之气。”
他念叨了好几遍,连连呼喊,可惜没人听他的。
陈大急了,忙进屋寻找林烨云。
屋内林珑正在喝茶,林烨云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神情惶惑不安。
一进来,陈大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恳求林烨云把驯鹧鸪的事交给他。
林烨云根本不在乎鹧鸪,他在思考应该怎么对父亲说今日之事,听了陈大的恳求,指指林珑:“问她。”
“娘子。”陈大跪在地上。
“起来吧。”林珑放下茶盏,对陈大道,“去把院子里的人都赶出去。”
陈大不明白,不过还算听话。他将人都赶出去后,林烨云推着林珑出来。
“娘子。”陈大上前,“我……”
林珑打断他的话,淡声吩咐。
听了林珑的话后,不只是陈大,连林烨云都呆了,目光震惊。
这是什么法子!
林烨云不懂,陈大却是听出门道来,激动得全身颤抖,这、这法子,他怎么没想到?原来……原来娘子真不是说说而已,她是有把握斗赢。
按照林珑的吩咐,陈大将毛色鲜亮的鹧鸪皮肉剥离,又将皮毛一分为二,分别包裹一块肉丢入两个圈中。
陈大去喂鹧鸪,林珑转向林烨云:“哥哥你看,久而久之,鹧鸪看见同类就像是看见食物,养成它这个性子,再争斗,就没有匹敌了。再厉害的争斗之法都比不上食物、生存。”
林烨云已经呆了,震惊地看着圈里的鹧鸪拼命撕扯鲜亮皮毛,尖嘴一下一下撕咬血肉。
“过几日,就可以喂活的了。”林珑喃喃。
闻声,林烨云蓦地转头,目光死死盯着林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妹妹,见到她另外一面。
知晓林烨云已经动摇,林珑缓缓开口:“三哥,这件事告诉阿爹是没用的,凌绥一句,小儿戏言就能搪塞过去。从近处看,事情是解决了;可从远处看,却是惹怒了凌绥。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我们诳他,他定然十倍还之。到时,我在内院,他接触不到,气急之余,定然拿哥哥泄愤。”
林珑语气淡淡,一字一句:“到时候,不单是三哥,大哥、二哥皆会遭殃。不如一劳永逸直接胜过他。”
说到这,林珑缓下口气,微仰着头,带着点撒娇:“哥哥不信我么,我很厉害的,两旬之后,我们再过来看这两只鹧鸪。询问陈大,有无必胜把握,攸关他生死,他必不会说谎。”
这时陈大跑了过来,望着林珑,神色难掩激动,语无伦次:“这、这个法子太好了,娘子……娘子……”
林珑打断他,缓慢交待:“这期间,等鹧鸪适应后,你要不断采买健壮鹧鸪,以活鹧鸪充当食物,我只要最后活下来那只。”
陈大瞪大双眼,目光震惊。
好毒辣的手段!
这小娘子才十岁出头的年纪,想到林珑面对煞星凌绥的不惧不惊,以及说出毒辣驯养方式的平淡语气,一时间陈大望着林珑,只觉心头寒气上涌,又俱又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