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反目(三)
兰芷呆坐了一宿,段凌却是忙得一夜脚不沾地。当初他说太子已然被俘,是骗任元白的。他的确分派了人手抓捕苏明瑜,却并不知道进展如何。看到兰芷伤心欲绝,他既不安又难过,却无法相陪。他已经杀了任元白,若是再抓不到苏明瑜,圣上那边却是没法交代。
所幸,他的手下总算靠谱,已经将苏明瑜抓住。段凌看着一身污泥被五花大绑的苏明瑜,眼中杀意再次闪过。
段凌听见了任元白临终时的那句“太子”,也听见了兰芷那句“好”。这个承诺意味着什么,段凌心中再清楚不过。可中原虽已亡国,宇元却并没有彻底将之掌控,苏明瑜对牵制中原有很大作用,段凌又实在不敢杀他。
无法之下,段凌只得带着苏明瑜回城。他本该一并带回任元白的尸体,可考虑到兰芷的心情,他还是留了具全尸给她。这么做意味着他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还得编排一个没有漏洞的故事,并且安排人手制造假象。
面圣时,又是一番心惊胆颤。秋玉成比他早到,已经在内殿挨了半个时辰的骂。可许是相比秋玉成的失策,“细作首领走投无路跳崖自尽”这失误还算可以容忍,又或许是圣上已经在秋玉成那发泄了怒气,段凌竟是没被责罚。他汇报完出殿,始觉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身旁的人重重一声哼。
段凌扭头看去,便见秋玉成臭着一张脸,拧着眉毛道:“小凌凌太狡猾了!我还迟来了些见圣上,你却故意拖时间,来得比我还晚!好了,让圣上把我一顿臭骂!”
段凌照旧冷淡道:“谁说我故意拖时间了?我出城一番,本该回得晚。”
秋玉成又是一声哼:“你不必唬弄我。”他比出三根手指:“三刻钟,你少说拖延了三刻钟。”
段凌心知他算得不差,又怕说多错多,遂只是踱步前行,并不答话。秋玉成却当他这是默认了:“罢了。此番我没料到那首领有黑火.药,被他胜了一筹,本也该我被骂。”他一脸愤愤:“而且,那些暗卫根本就是一群废物!此番出动,有人因为城内骚乱被绊住脚,有人跟踪时被发现,有人在打斗中受伤……更别提看守令牌那三人,竟是两死一伤!”
段凌心猛地一跳,不自觉朝秋玉成看去。秋玉成并无觉察,继续道:“三个人一并埋伏互相照应,本该万无一失,他们怎么还能失手?!若不是府上家丁听到动静前去查看,那三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段凌别开目光,心中一时惊慌:还有个黑衣人没死!可那人看见了阿芷!怎么办?!
可是很快,段凌又冷静下来。秋玉成现下只是抱怨手下无能,却并没有提及兰芷,这说明秋玉成还不知道兰芷是刺客。他一番回忆,觉得昨日他与兰芷下手狠绝,那三人即便有谁侥幸存活,也一定身受重伤——比如那幸存者现下还昏迷不醒,来不及向秋玉成透露消息。
果然,秋玉成撇撇嘴:“如此废物,活下来又有何用?偏偏他不咽气只是昏迷。若不是怕寒了人心,我根本不会令人救他。”男人轻描淡写道:“最好他直接死了,否则若是转醒,还要来我眼前添堵呢。”
秋玉成的期盼,其实也是段凌的心思。出宫后,段凌立时赶回府上,找来了童高,让他尽快将人灭口。童高领命离去,段凌这才得了空闲,急急去找兰芷。
段凌一番思量,觉得依兰芷的性格,遭此大变,定是不会轻易露面,遂派手下去军营打探消息,自己则直接去了杜怜雪家中。杜怜雪府上院门紧闭,段凌犹豫片刻,翻墙闯入,可他进屋一番查探,却没有见到人影。
段凌又去了新凤院。任元白身份已然暴露,守备军将新凤院翻了个底朝天,段凌假借巡查之名四处查看,也没有看到兰芷的身影。手下此时却正巧前来,回报兰芷也不曾回过军营。
段凌一时踌躇。便是此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划过:任元白一死,兰芷会不会对他心灰意冷,不告而别回中原了?
此想法一出,段凌只觉心被揪紧。他再按捺不住,嘱咐心腹在城里暗中查找,自己则策马出了城,朝平定山脉而去。
段凌自是不可能糊里糊涂就追去中原,且偌大的山脉,找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来到任元白死处,运起轻功四下奔走,终是在一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座新坟。
坟头用石板立了块墓碑,上面刻了几个字:元白之墓。段凌在坟前停步,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兰芷若是回中原,必定会带走任元白的尸体,现下她将任元白葬在了这里,显然是不打算离开。
日头已然西沉,段凌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合眼,精神又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此时一放松,便觉疲惫上涌,遂就在那新坟边坐下,休息了一刻钟。可一刻钟后,他却还是叹气站起,背着夕阳,策马回了浩天城。
到浩天城时已是戌时末(21点)。手下也没有兰芷的消息,段凌只得先行回府。卧房没有点灯,他斥退下人,方才推开门,脚步便是一滞:房中竟然有人。
可那熟悉的气息却让他瞬间放松了身体。段凌只做未察觉,进屋关门,还未转身,便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剑架在了他的颈上。
性命受胁,段凌觉得自己总该有些紧张,可没来由的,那些疲惫却如潮水忽然退散。他微微偏头,柔声道:“阿芷,我找了你一天。”
脖子上的剑纹丝不动,兰芷的声音也如那剑一般,意外平稳:“是么?好巧,段大人,我也在这等了你一天。”
那生疏的称呼让段凌一声轻叹。可他还是缓缓转身,依旧温和道:“阿芷,你这是要杀我么?”
黑暗中,他看不清兰芷的表情,只能听见她不便喜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段凌抬手握住剑尖,将之稍稍挪开:“不可以呢。不管是杀我,还是伤我,都不可以。”
兰芷任他动作,却回以一声轻嗤。段凌仿若未闻,和缓解释道:“此番暴动,朝廷必然警惕,我若受伤,定会引来注意,届时我怕你没法脱身。所以,暂时不可以。”
那剑尖一偏,段凌松手。兰芷收剑回鞘:“多谢段大人提醒。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窗门紧闭,没有光线,女子的身影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段凌试探着上前一小步,尽可能声音低柔道:“阿芷,我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没意义,只求你原谅我,我……实在不得已。”
他的万般小心,却换来了兰芷的一声轻笑:“不敢。段大人一心为国,光明磊落铁面无私,实乃圣上的忠臣良将,我哪有立场责怪你。”
段凌停住脚步,心中暗叹:“阿芷,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兰芷却打断了他的话:“今日我来,便是想问一句,我们的婚事是否继续?”
饶是段凌诸多推测,也不料兰芷竟会问出这个问题。他谨慎措辞道:“你若是暂时没心情,婚事推迟……也不是不可以。”
回答他的,又是兰芷古怪的轻笑:“我怎会没心情?段大人此番立了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你若是还愿娶我,我又怎会不嫁?”
段凌默然片刻,也不与她争辩,只是道:“如此,甚好。”
兰芷却又笑道:“更别说,我已经答应了元白,要帮他救太子回国。若是能嫁给你,将来顶着段夫人的头衔,还不知能获得多少便利。”
说完这话,兰芷微微仰头,似乎在等待段凌的反应。段凌觉得她在期待自己反对,抑或是在期待自己焦躁,可他并未如她所愿,只是沉默站立。
这意外的静默却让兰芷不满意。她又补充道:“段大人若是怕受我连累,现下悔婚还来得及。毕竟我也知道,我干得是掉脑袋的事情。”
段凌眼睫微动。他承认兰芷这话戳中关键了,他无法忍受兰芷置身险境。可他依旧克制了自己,沉声道:“不论如何……你若愿嫁,我便愿娶。”
兰芷一时静默。可很快,她退后一步,冷淡道:“好,那我们便成亲。”她顿了顿:“这也是我的婚事,所以布置上,我也要参与。你可同意?”
段凌微微眯眼,犹豫片刻,终是应允。兰芷得了这许诺,再不多呆:“那便这样吧。”绕开段凌朝外行去。可推门时,她却又顿住脚步,偏头公事公办道:“这些日我会住去杜怜雪那,婚礼方面,你若有事相商,可以去那找我。”
段凌跟着出外,目送她离开,这才缓缓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之前他转身时虽然小心,剑锋却还是划伤了皮肤,现下那伤处微微刺痛,提醒着段凌他的困境。
预料之中的争吵或者打斗没有出现,段凌开始认识到事态比他想象得更严重。他确定兰芷心中定是怀着恨意的,可她冷静得可怕,不过一天时间,昨夜那种崩溃就不见了踪影。段凌害怕她这般压抑自己,终会诱发更大的问题。
男人立于院中半响,着人唤来了府中管家。管家以为他家大人又要过问婚事安排,笑呵呵带着两人一并去见段凌。
段凌见他带着人来,几不可察皱了皱眉。管家立时发觉不对,连忙斥退二人,这才独自上前。段凌却问了句:“那两人是谁?”
管家只得介绍道:“是陈掌柜和祝掌柜。他们的戏班子是浩天城里最出名的,我便想着问问你,成亲那天,要请哪家来唱戏?”
段凌垂眸默然片刻:“阿芷说要亲自布置婚事,这些事情,你往后问她便是。”
管家愣了一愣:“这……兰芷姑娘之前只说随意,小人这才逾越,代为安排了许多。现下成亲在即,若是全部要改,怕是来不及。”
段凌淡然道:“不怕,她不会太为难你。届时她说怎样,你便怎样,只是府中的守备,吩咐他们多留个心。”他停顿片刻,补充道:“她的安排,你要事无巨细向我汇报。成婚时若有任何事情涉及到她,也要即刻报我知晓。”
管家莫名觉得,这几个要求连在一起有些古怪,却是明白了事态严重,肃然应是。段凌这才回到屋中,点亮了灯。
烛光摇曳中,段凌疲惫按了按眉心,暗自思量:阿芷此时提出要参与布置婚事,定是别有用心。可却不知,她到底想折腾什么事情?
杀任元白的那一刻,段凌便清楚兰芷一定会报复他,那与其被动等待,还不如顺水推舟,为她创造时机。今夜他嘱咐管家,便是为她的行事铺好了路。虽然这么做会给他增加麻烦甚至是危险,但却可以确保兰芷尽快发泄情绪。
段凌决意要疏散兰芷的怨恨,然后慢慢修复他们的感情。他相信兰芷对他是有感情的,那么时光终会带走一切不愉快,他们终会厮守在一起。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耐心等待,为她的所作所为善后,并且,尽可能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