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一九三
华阳太后这一病,便没了个头。
徐福倒是没事儿便往她宫里走一趟,时刻都盯着华阳太后的身体变化。而嬴政政务繁忙,唯有忙完后才会抽空过来一瞧。
徐福隐约记得上辈子有句话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昌文君从前在华阳太后跟前倒是殷勤得很,如今却是渐渐不肯来了。大约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指望从华阳太后身上得到什么了。
他不到华阳太后跟前去也就罢了,偏他还要说些酸话来刺徐福,“日日往太后跟前凑,想指望什么?还真拿自己当女人了……”
初时徐福不搭理他,是觉得在华阳太后的宫外,弄死昌文君实在不大好,但徐福向来也不爱忍,他没兴趣去当软柿子。转身出了宫殿,他就将侍从叫到了跟前,“把人拿下。”
昌文君呆住了,“……你、你做什么?”
“昌文君在寝宫外吵闹不已,华阳太后怒极,病情加重,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还不速速拿下?若是令华阳太后病情更重,谁能担当得起?”徐福厉声呵斥道。
宫中侍从本就大多听从徐福的命令,此时闻言哪里还有不从的?他们可不管那是昌文君,在王宫中胡闹的,管你是何人,一律拿下。
“你好大的胆子!你想干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便在秦王宫里这般嚣张……”
徐福实在有些烦躁,昌文君那张脸在他眼中变得可憎了起来,“拖下去。”
侍从点头,将昌文君的衣袍揪住,动作粗暴地拖了下去。
“小人!以色侍人的娈宠!竟敢如此待我……”昌文君口中骂骂咧咧。
昌文君口中的话还没能说完,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将他的头都扇得偏到了一边,嘴里的腥味儿一下子就弥漫开了,昌文君被扇得有点懵,他甩了甩头,还没等抬眼去打量,嬴政的声音就响在了耳边,“昌文君不慎摔下去了,口不能言,带他回去好生休息。”
昌文君蓦地浑身一冷,嘴巴开开合合,喉咙间却挤不出一句话来。
侍从将他拖到了宫外,推给他的下人,将嬴政的话转述给了下人,下人们冷汗直流,忙将昌文君给带回去了。
昌文君还当是过去,手握大权,背后又有所依仗,身前还有人顶着的时候吗?如今昌平君已死,华阳太后病重,楚国走向衰弱,他手中的权利更是被削减得差不多了。昌文君还能在徐福面前占什么上风?且不说如今徐福也是驷车庶长,就算徐福什么也不是,那也轮不到他去中伤。
嬴政看着昌文君被拖走,然后才转身回到了徐福的身边。
趁着华阳太后清醒的时候,他们又进去见了一面。
“这段时日就不必来了……勿要过了病气……”华阳太后絮叨几句后便又睡着了。
嬴政抓着徐福的手,带着他回了寝宫,等姜游抵达咸阳之后,便由姜游负责起了华阳太后的病情。徐福和嬴政也的确如华阳太后说的那样,少再往她的寝宫去。
短短一段时日,徐福确实有些疲累了,他在寝宫中好好睡了几觉,这才觉得一身疲惫都褪去了。
跟暮年老人在一起待得久了,徐福不可否认,情绪也会被带得低落起来。
徐福回到寝宫之后,胡亥总往他跟前凑,一来二去,那点负面情绪自然就飞走了。
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带兵攻打韩国。
李信在离开咸阳之前,多次在王宫外盘桓,每每宫人都会报到徐福和嬴政的跟前来。徐福态度干脆,不会为李信挪动一步。嬴政的那点醋意自然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消了。
反正战场凶险,嬴政也不愿在这一时与李信计较了。
李信很快带了兵也往韩国而去。
徐福不由得担心起了韩非,他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那韩非呢?韩非知道吗?他会不会还做着献地便能保全韩国的梦?
为了避免又闹出麻烦来,徐福坐了马车出宫,亲自往姚贾的府上走了一趟。
尽管韩非如今又再一次入了嬴政的眼,但姚贾对他的仇怨可还没消呢,姚贾硬是将人留在了他的府上。嬴政觉得让韩非吃一吃苦头,用姚贾来治一治他,倒也不错,便从未过问韩非的住处。
韩非就算是憋也只能给憋着住在姚贾的府上了。
徐福到的时候,姚府上的管家正背过身与一白衣男子说着些什么,“哎呀,不能如此……不能不能……”
白衣男子一声不吭。
管家叹了口气,“不行,主子说了……不行。”
徐福身旁的内侍上前敲了敲门板,“韩子可在?”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不是韩非是谁?
徐福见他眉头紧皱,一副急得面色煞白的模样,“……徐、徐庶长。”
管家也认出了徐福的身份,忙躬身见礼,又很自觉地退到了一边去。
“韩子欲往何处去?”徐福出声问道。
韩非有些紧张,他紧紧地抿住了唇,“去,去见,见王上。”
“若是为韩国之事,我想不必了,王上不会见你。韩子要知道,选择只有一次,错了便再无回头路了。有舍才有得,人不能贪心。”韩非又想要自己的抱负,又先想要那个抛弃他的国家。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两样都让他占全。
韩非浑身一僵,面色更白,“……庶长,说,说得是。”他咬着牙转过身,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徐福知道韩非根本不会骗人,他既然顿下脚步,那便不会不知好歹了。
徐福松了一口气。
好在韩非没从前那样一根筋了,这算是姚贾调.教过后的结果?
徐福也并未上前安慰韩非。
攻打韩国已成事实,他又何必上前就这件事儿与韩非叽歪下去呢,弄不好便成了在韩非的心上捅刀子。
“走吧。”徐福吩咐身旁的内侍。
管家忙上前道:“庶长这便走了?不多留上一会儿吗?主子出门去了,一会儿工夫便回来了。”
徐福摆了摆手,抬脚正要往外走,就见姚贾进来了,手中还抓着药。
……给韩非的?
徐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吃了这么久的药了,竟是还没好?
“徐庶长。”姚贾冲着徐福一拜,呆愣过后脸上便扬起了笑容,“庶长今日怎的来了?”
“瞧一瞧韩子。”徐福指了指他手中的药,“如何?韩子的身体还未大好吗?”
姚贾笑道:“这几日韩子吃不下饭食,夜又不能入眠,脸色发白,身体虚弱,我只得亲自去给他取药了。”
姚贾会这般照顾韩非?徐福心中都觉得惊奇。
韩非听见二人的交谈声,这才转过身来,冲着姚贾怒目而视,但随即又讪讪地收起了面上的表情。
徐福觉得这二人之间气氛实在怪异得紧,但也不好追问什么,与姚贾闲聊几句,夸赞一番他出使他国的功劳,直至姚贾面上笑容灿烂,徐福方才离去。
徐福平日里冷漠傲气,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会轻易口出夸赞之言的人,因而当他一脸淡然地夸赞姚贾时,便显得倍加真诚,姚贾如何能不开心呢?将徐福送走的时候,姚贾的姿态都更殷勤了几分。
回到王宫后,徐福继续研究起了郑有安留下来的东西。他翻动着手中的绢布,目光突然一滞。徐福看见了一个符号,旁人或许不能懂,但他能懂,上面写着“1”。阿拉伯数字外面画了个圈儿的一。他绝对没有看错!
有一,就有二,弄不好还能有个三。
徐福皱起了眉,将绢布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整块绢布上就只有那个标记。
“怎么了?”嬴政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徐福差点摔了手里的绢布。
“怎么走路没有声音?”徐福头也不抬地冷声抱怨了一句。
嬴政的大掌贴在徐福光滑的脖颈处,“是你瞧得太入神了,宫人唤你你都没能听见。”
徐福抬手拍开他的大掌,指着绢布道:“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嬴政面色一肃,“何处不对劲?”
徐福见他面色严肃,忙出声道:“……也不算是大事,我只是发现,郑有安留下的绢布,或许不止这一块。”
嬴政面上的神色一松,“怎么突然发现了这一点?”
“是……”徐福说到一半又不得不打住了,他怎么给嬴政解释阿拉伯数字?到如今他都还未曾和嬴政说起过,究竟为何郑有安留下的简体字,他能看得清楚明白。
嬴政注意到徐福戛然而止的声音,眸光闪了闪,自觉地挪开了话题,道:“今日可休息好了?寡人带你出宫去。”
嬴政越是这般体贴,徐福就越发不是滋味,颇有点自己不知好歹的感觉。
“……嗯,休息好了。”徐福站起身来,有点忍不住想要攀住嬴政的袖子。只有抓在手中,他才觉得心往回落了落。
嬴政揽着徐福跨出殿门,二人上了马车,朝着宫外而去。
等到了地方,徐福便知道嬴政是带他来瞧什么的了。
“墨家后人在此处呆了已经几月了,他们制出的东西,寡人已经准备用到军队之中了,李信离开咸阳时,便带走了一些。”嬴政在徐福的耳旁低声道。
跟前的守卫打开了眼前的大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他们跨进大门,行过走廊,便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徐福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兵器成品,比起当初熊义的规模,不知大了多少。长短兵器,弹丸,弓弩……甚至是到了应有尽有的地步。不过有些跨时代出现的武器,因为缺乏不断实践改进,甚至是缺乏原料,造出来后和后世的始终还有一些差异。
再往前走上几步,徐福就见到了连发弩。
这是经过强化后的连发弩,射程、范围都得到了强化,它对臂力远不如强弩来得高,但同样的,它的杀伤力就不如强弩了。
“李信带走了它。”嬴政在一旁道。
徐福伸手想要摸连发弩,被人“啪”地拍开了,徐福肤白,手背上登时就红了一片,嬴政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那人,“你做什么?”
那人缩了缩手,讷讷道:“……我,我就是,就是担心不小心伤着他了。”
徐福收回手,看向了那人。那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裳,身上的衣裳极为简朴,连袖袍都没有,不过他这打扮倒是方便了许多。
“你叫什么?”这人便是墨家后人?
“……贰,贰贰。”那人盯着徐福咽了咽口水,面颊泛红地道。
二二?
这是什么名字?他的父母起名时,难道偷懒到了这等地步?
还是嬴政偏转过头,低声道:“他们多半都隐匿了姓名,二二乃是他投入墨家时的排名。”
原来如此。
徐福又瞧了瞧那人,颇为不修边幅的模样,见他望过去,那人还忙对他笑了笑。
见徐福瞧得久了,嬴政便拽了他一把,“走吧。”
徐福点头,跟随他往外走,“师兄可曾来看过?”
“来过了,看过这些兵器后,国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便匆匆离去了。”
徐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地方。
若能这里面的武器能够得到推行……秦国的军队,怕是当真无人可挡了。但前提是……得有足够的国力支撑。若是一味将国力消耗在战争之上,待到秦国一统之后,还将出大问题。
徐福已经记不起,当初为何秦朝时会民不聊生,引得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了。是因为胡亥继任后的残暴,还是因为隐患自秦始皇时便埋下了呢?
二人重新回到了马车之上。
嬴政见徐福的神色并不如其他人那样惊喜,反而还面色严肃,他不由得问出了声,“可是这些兵器有什么问题?还是你有何不快?”
“不是兵器,我也并无不快。”徐福摇摇头,还是决定将心中的忧虑说出来,哪怕这些或许嬴政也早有准备了。“阿政可曾想过,待到六国皆灭,天下一统的时候,若是国力因战争消耗过多,到了那时,无奈之下,只得加重赋税,万一引得百姓不满,该如何是好?”
徐福这话就像是在人最高兴的时候,一盆冷水咣当浇了下来。
若是换做他人,绝对激怒嬴政了,偏偏此时说话的人是徐福。除去刚开始的不快之后,嬴政的心底反倒渐渐涌起了喜悦。徐福如此为他操心,愿意为他思考这些事,那不正是因为将他完全搁在了心上吗?若是徐福还如从前那般没心没肺,又怎会在他面前提起这些?
嬴政本就不是听不进建议的人,何况当说话的人是徐福时,他就更能听进去了。
“你说得不错。”缺乏物力,将会成为将来的一大的隐患。多少国家都是被物力所拖垮的。“寡人会细细思考的,这等烦恼之事,你便不要深思了。”嬴政抬手轻抚过徐福的头顶。
徐福将说出口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话有些败兴,但是已经说出来了,又不能收回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嬴政的脸,面上带笑,眸光柔和……徐福心底松了一口气。
嬴政将徐福揽到身边,好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休息。
一时间车厢中安静了下来。
徐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他突然想到了燕国。
他已经有段时日没听见姬丹和公子远的消息了,那二人,或许是死了,也或者还活着,但徐福都不打算再过问了。
嬴政低头看了一眼徐福的面容,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下巴。
徐福毫无所觉。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着……
·
辰时,徐福睡得迷糊的时候,隐约听见了胡亥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的功夫,徐福的被子就被重重一压,胡亥就凑到了他的脸颊边,吹着热气,“……父亲。”
徐福被迫地睁开了双眼,“做什么?”
胡亥面露失望之色,“父亲忘了么?”
徐福与他对视一眼,“……忘了什么?”徐福从床榻上起身,顺手将胡亥拉到了面前,捏了捏他的脸,瘦了些了……
“我的……”
“生辰?”
胡亥双眼微亮,连连点头。
徐福站起身来,想要弯腰去抱他,但是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大能轻松将胡亥抱起来了。胡亥也多有自觉,忙拍开了徐福的手,小声说:“长大了,不要了,不要了……”
徐福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他牵着胡亥的手往旁边走,“可洗漱了?”
胡亥点头。
“吃过东西了?”
胡亥摇头,“……等父亲。”
徐福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乖巧极了,忍不住又抬手捏了一把他的面颊,然后才叫来宫人,伺候自己穿衣洗漱。待一切完毕之后,两人便坐在了一起用早膳。一人面前一盅汤。
胡亥体弱,徐福也好不到哪里去,补汤已经成为二人的早膳必备了。只有天气干燥、气血正旺的时候,他们才不会用补汤,免得补得过了头。
不等补汤用完,有一内侍前来求见。
徐福将人放了进来,那内侍满面兴奋之色,还不待他跪下开口说话,殿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嬴政大步跨了进来,面带狂喜之色,身后的宫人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得一路小跑。
徐福忙站起身来,“可是有捷讯?”
嬴政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绷不住了,他在徐福面前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韩国捷讯!不,没有韩国了!”
秦王政十七年,李信、内史腾势如破竹,一举攻下韩国新郑,并擒下韩王安。唯上党不愿降秦,转投了赵国。
这是嬴政灭掉的第一个战国七雄,从此世上再无韩王。
徐福心脏砰砰作跳,张了张嘴,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历史的进程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前进了极大的一步……
胡亥也跟着站了起来,“恭喜父王!父王今日得了这般喜讯,是不是送给我的礼物要更大些啊?”
嬴政心情正好,闻言过去拍了拍他的头,“你这小子……想要什么?”
“父王把扶苏哥哥送给我吧。”胡亥舔了舔唇。
徐福转头看他,“你要扶苏做什么?”
“伺候我呀!小时候,扶苏哥哥还会这么抱我,现在连面都见不着了……”胡亥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连生辰也不见。”
徐福看了看嬴政,嬴政倒是并未生气,他笑着又拍了一下胡亥的头,“胡说什么呢?整日伺候你的人还不够多,还想秦国公子来伺候你!”
嬴政的目光触及到桌案上还未用完的饭食,道:“快些吃饭去。”
胡亥不情不愿地跟着徐福坐了回去,嘴里还嘟哝道:“……今日要带我出宫过生辰吗?没出过宫,儿子快成土包子了。”
土包子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吧?
徐福眉头一跳,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捣乱的行为,“你年幼时我们便带你出过宫,何来没出过宫之说?”
“那时年幼呀,半点也不记得了,那就是没出过了。”胡亥强辩道。
从燕国回来的时候,徐福都还在想,胡亥瞧上去成熟了不少,如今一看,倒还是那个只知吃喝玩乐折腾扶苏的团子。
嬴政在徐福身旁坐下,眯起眼问他:“那扶苏和出宫,你选谁?”
胡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选出宫。”
徐福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
扶苏还不如一个出宫的机会吗?
嬴政也是哭笑不得,“满足你这个愿望就是。”
胡亥点点头,摸了摸肚皮,“父亲,吃饱了。”
“那就走吧。”徐福起身,却突然看见殿门口正站着扶苏,因为逆光的原因,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胡亥顺着徐福的目光看过去,差点把勺子飞出去。
“……啊,扶苏哥哥。”胡亥一脸天真地跑了过去,抱住扶苏的大腿,仿佛刚才选了出宫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扶苏被胡亥抱得紧紧的,连躬下腰都困难,只能口头唤了声“父王”和“父亲”。
嬴政都有些讶异,“何时回来的?”此时他应当同蒙恬在一处。
扶苏面无表情地动了动腿,没能挪得动,“……一个时辰前到的咸阳。”
徐福觉得有些好笑。
胡亥嘴上腻歪,但是把扶苏说丢就丢。扶苏嘴上不说,但还是赶在胡亥生辰的时候回来了。
徐福走上前去,捏了捏胡亥的脸颊,“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他们四人自从出了姜游那次意外后,便极少一同出行了,哪怕只是在咸阳城中走一走。不过如今扶苏和胡亥都不是小时候了,遭遇危险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于是今日出宫倒没了什么限制。
他们坐上马车出了宫。
一路走走停停,路过尉缭府外的时候,尉缭府中的下人认出了随行的侍从,忙上前来请徐福进门。
徐福当然不可能撂下嬴政等人就进去了,他正要婉言谢绝,就见尉缭快步出来了。
“师弟。”尉缭上前里,面上严肃的表情缓缓融化开,露出一个笑容来,“胡亥生辰,我没甚可送得出手的东西。”“来人,将东西呈给庶长。”
一旁的下人赶紧上前,手中托着三个竹简。
徐福在心中暗道一声,又来了……
这几年,他的生辰,胡亥或扶苏的生辰,尉缭都要以长者的名义送上礼物,而贺礼必然是竹简,有时一个,有时两三个。唯有嬴政生辰时,尉缭什么也不会给。不过也没有什么差别。因为这些竹简乃是集尉缭心血所成,最后都是落到嬴政的手中。
尉缭从不正面向嬴政表示自己的服从,但是送竹简之举,无疑已经代表了他的软化。
这样的竹简,哪里叫没甚可送得出手的东西?
若这都叫送不出手,那还真不知什么才能送得出手了。
“多谢师兄。”
尉缭摆摆手,因着嬴政还在马车内的缘故,他便迅速退回府中去了。
徐福嘴角抽了抽,反手将竹简递给了嬴政。
嬴政将竹简抓在手中翻看了一番,随后递给了扶苏,“可能看懂?”
扶苏认真点头,“可以一试。”
完全游离在状况外的徐福和胡亥,望了他们一眼,最后放弃了掺合进去,转头继续去盯街上好玩的玩意儿了。
在咸阳城中肆意玩了一日,虽无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但徐福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他大约体会到了那么一句话的意思,“做什么不重要,和什么人一起才重要”。上辈子孑然一身,什么滋味都体会不到,这辈子倒是什么滋味都尝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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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亥的生辰过去之后,韩王便投降了,嬴政立即设置韩地为颍川郡,令内史腾任郡守,而后李信带兵归来。
受到热切欢迎的自然便就剩下李信一人了。
一时间,他在朝中风头大盛,众人皆道,他或许是未来的又一个王翦。这样的话夸耀得多了,难免便有了捧杀之嫌,不过李信并不在乎。他升了爵位,赏了钱财,在殿上谢过嬴政之后,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到了徐福的身上。
徐福冷睨了他一眼,李信方才收起了目光。
尉缭也在观察此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师弟身上,流连不去的时候,尉缭心中顿时就不快了。
不过愣头小子?也敢如此觊觎师弟?打了两场胜仗,便觉自己了不起了?
嬴政也觉得有些不快,但是眼下刚攻下韩国,他自然不能再将李信派出去,这一点并非为了李信着想,而是国力经不起这般连续的消耗。秦国也需要休整,方能再战。不过秦国向来有以战养战的传统,恢复起来倒也极快。
李信领了赏,退到一边去,与蒙恬等人站在一处,接受来自四面八方放肆打量的目光。
此时尉缭站了出来,“……王上,李信将军去岁擅离职守,失踪近半年的功夫,该如何治罪?”
秦国中人都以为李信是单枪匹马到燕国救徐福去了,就因为这,秦国还有了一段关于李信的英勇传闻,此次韩国大胜,李信在民间更为受拥戴了,众人都认为他也将成为秦国的又一守护神。
若非蒙氏兄弟不能轻易派出,怕是就没李信什么事儿了。
相比蒙家那个讨人厌的男人,尉缭觉得李信更讨厌。
顿时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李信的身上,就连徐福都朝他看了过去。偏偏李信动也不动,神色坚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尉缭口中说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徐福都不得不赞叹,李信的心性若是多加磨砺,必然能成个难得一遇的将才!但若是一味随性,他的天分必将被消磨。
嬴政也早就想抓着李信下手了,但是偏偏没地方可以下手,这是难得的,嬴政与尉缭达成了共识,并且配合极为得当的一次。
“国尉说得不错,该赏的赏,但该罚的也要罚。”嬴政顿了顿,冷声道:“便令李信至瓠口督修水渠,并罚以五百石。”嬴政心头极为不愿地说出了后半句话,“然李信营救庶长有功,只暂夺爵位。”
督修水渠可是个辛苦活儿,一个不慎还会与百姓起纠纷。
哪有上战场的获益大?
众人朝李信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而且那被罚走的五百石也相当可观啊!
李信却依旧不卑不亢,朝着嬴政谢了恩。
徐福暗暗摇头。
督修水渠辛苦归辛苦,但却是利民大事啊!若是在他去了之后,郑国渠便修好了,那李信得的可就是大功劳。
估计嬴政也并未想到此处吧,只一心想着先让李信去受折磨了。
小朝散后,李信也并与周边的人交谈,他一副独来独往的姿态,快步跨出殿门,紧紧追上徐福。
尉缭见状不妙,忙也跟了上去。他虽不喜欢秦王,但这个小子他更不喜欢啊!若是因为他,师弟与秦王的关系遭到了破坏,那就实在太坏事了!他非得剁了此人不可!
国君一怒,伏尸百万。
李信可不要乱来!
尉缭思绪乱飞间,李信就已经追上了徐福,“庶长近来可好?”
“没了李将军将我往外拐,自是好的。”
尉缭一凑上前来,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话,心中大惊失色。还往外拐?这还了得?李信怎么这般没分寸?这样的人,竟也能领兵打仗!竟然还把韩王俘虏了!韩国的防卫都是屎吗?
李信面上依旧不见尴尬之色,他只是朝着徐福“啪”一下屈膝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时日已久,庶长还不肯原谅李信吗?”
徐福被他吓了一跳,其他大臣已经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了。
他们活生生成了个八卦桩子。
“……李将军到蓟城救我,便是两相抵消了。”
李信站起身来,突然道:“……不、不必如此。庶长会到蓟城,本是因我而起,两者如何能抵消?李信欠庶长的,来日再还吧,庶长若不原谅,那便不原谅吧。”
徐福:???
李信让自己别原谅他?这什么神一样的脑回路?
徐福实在是想不明白。
“李将军既有害了人的自觉,那为何还要往庶长跟前凑?李将军还请速速离去,勿要在此碍人眼了。”尉缭总算走到了两人的跟前。
旁边路过的大臣闻言,暗暗摇头。
国尉说话还是这般扎人啊。
那李信也是一怔,大约是没遇见过尉缭这样的人。
徐福将尉缭往后拉了拉,生怕他一激动,将李信给揍翻在地,“去吧。”这两个字摆明了是对李信说的。
李信目光灼灼地看了一眼尉缭,竟然还满眼战意。
最后碍于徐福站在这里,李信还是乖乖出去了。
尉缭环视一圈,其他人忙收起了八卦的神色,也紧跟李信之后匆匆离去。待他们离开之后,尉缭才对着徐福道:“此人可是仰慕于你?”
“……可能吧。”
“你既与秦王为情人,自然便不能与他人暧昧,不然你与秦王间,吃亏的便是你。”
“我知道……”
“此人甚是鲁莽,不知半点礼数,行事随心所欲,不堪大用!”尉缭皱起眉,神色极为不悦,就跟当初刚认识了嬴政一样,恨不得将嬴政从头骂到脚。不过近年来,尉缭也知晓自己的相面术是比不上徐福了,于是才没有揪着李信那张脸又骂起来。
“他的本事不可小瞧,正是如此,我才觉得此人不能随意丢弃,丢弃实在可惜。”
尉缭冷哼道:“何处需要他?若是有蒙恬,哪里还轮得到他?”
徐福眨了眨眼,“……师兄今日竟是不骂蒙恬了?”
尉缭脸色难看,道:“李信比之更为可恶。”
原来只是因为有对比吗?徐福将尉缭扫了一眼,点点头,不置可否。
教训完师弟的好师兄心满意足地挥挥手,“去吧,谨记着勿要与旁人走得太近就是。”
徐福点点头,“好,师兄下次记得离我五丈远。”
尉缭憋红了脸。诶?他这不是为了师弟好吗?
徐福本也只是开个玩笑,他转过身,嘴角就忍不住带上点点笑意了。
师兄与蒙恬,倒是有趣得很……
徐福慢悠悠地往嬴政处理政务的大殿而去,进门他便见嬴政微微皱眉,面色不虞。总不会是因为李信吧?徐福走上前去,却见嬴政跟前跪了一人,那人倒是与嬴政的面色截然相反,他是面带喜色的。
见徐福进来,嬴政冲他招了招手,道:“方才传来的消息,赵国地动了。”
徐福有些惊讶。
难怪这传话来的人面带喜色了,敌人遭殃,不就是我方的幸事吗?
不过思及遭殃的是百姓,徐福到底还是没有笑得出来。
“王上忧心是为何?”
“赵国地动之处,有部分与秦接壤,寡人忧心秦国也受到牵连。”
“可用地动仪测过了?”
“并无响动。”
“那便命人送到那地去,令当地官员严加注意地动仪的反应,若是稍有动静,便及时撤离。”
嬴政犹豫一下,道:“赵国无地动仪,更不似寡人身边有你,经此地动后,必然国力大减,寡人欲派蒙恬夺回上党。”
上党……便是韩国不肯降秦的那个地方。
“王上若觉可行,我自是支持的。”嬴政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但同样的,秦国军队在行军途中是否会遭遇地动,谁也不得而知。
“若令蒙恬前往,扶苏必然跟随……”
徐福总算明白嬴政真正的忧虑在何处了,“可是忧心扶苏?”
“不错,他年纪毕竟还是小了些,寡人是不欲让他掺合进这等事中来的,但这几年扶苏也不知为何,一直想要寻个机会随蒙恬上战场,说是要磨砺一番,今日见过战场的惨烈,他日才能知寡人统一的不易。扶苏这般懂事,寡人自也不好拒绝。”何况嬴政的心中本就对扶苏寄予着厚望呢。
他与徐福注定不会再有子嗣,嬴政便将一腔心血都付在了扶苏的身上。扶苏能知上进,自然是好的。
但毕竟是他的儿子,儿子在外,父母难免担忧。
“若我跟随……”
嬴政也想过这一点,但是嬴政觉得,若扶苏和胡亥同去,他心底的担忧岂不是就变得更多了?
“……胡亥跟你学得如何?”嬴政突然开口问。
徐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不会是打算令他们兄弟二人结伴前往吧?”就胡亥去了战场,怕是扶苏全程照应他了。而且徐福真不觉得,胡亥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嬴政的想法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