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风雅轩
细密的春风穿过林梢,穿过一丝一缕的莹柳落英,瑞意如雪,剑气如朔。
即便不回头,亦能感受到那冰冷陡峭的剑锋寒气,姬君漓勾着唇,笑意微涩。
纤尘不染的颀秀身影在满林春红花雨之中穿梭往来,白衣长剑,啸歌未绝。乐湮笑眯眯地看着舞剑的男子,只是清幽的眸光偶尔落到玄衣男子的背影上,但觉他宛在炼狱,心中骤冷,不由得扯着嘴角嗤笑了两声。
风过,湘帘半卷,珍珠和乐,美如天籁。
一地残红,嫣然粉白地落了一个盛世,乐湮的一袭宝蓝色纹锦长衫萧萧飞舞,虽很不合身段,却硬生生被她穿出了几分悠然气度,她始终在等着那个沉凝如霜毫凝墨的男子回眸相顾,等了很久,终归枉然。
撤剑的白秀隽显然也有点失落,诚然他更希望看到姬君漓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是他一直不回头,他又哪里能够尽兴?
当下他不高兴地将剑还入鞘中,乐湮抿了抿樱唇,将怀里的一条绢子抽出来,细细为他拭起额上的汗水来,白秀隽的面容冰冷惊艳,出了一身汗更是映衬得那双夺魄的眼闪着漫天银河的光,乐湮踮起脚,在他的颊边印上一吻。
看似动情忘形,但只有白秀隽知道,她清醒如斯,亦对他,绝情至斯。
还是试探那个人罢了。
可是湖水之滨的玄衣男子,一动都未曾,她的脸色暗下几许,扯着他的袖子道:“走吧。”
“嗯。”
直至声音远去,姬君漓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来,夜色凉如水,雾色漫涨,烟霭般的粉硕结成一堆堆簇密的火,只轻轻覆手,便是一掌血肉模糊。
白秀隽送乐湮回房,她一直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关门前一刻,白秀隽将门陡然抵住,他直直地盯着乐湮,沉声道:“忘了他吧,并不值得。”
“我知道。”乐湮答得很随性。
白秀隽皱着墨眉,眼神凝重,“我不是说的玩笑话。乐湮,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人,你何苦来?”
“他心里有我的。”乐湮幽幽一语,眼神并未放在任何地方,空寂如死,白秀隽心头怔忡,却听她慢腾腾地说道,“若没有,他方才一定会回头,一定会制止我,赶我走,还他清净。在这点上,他和你其实很像。”
很像……
白秀隽惨然跌出两步,原来啊,她是因为他像那个人,才会硬扯着他是不是?可是为什么,这个认知竟会让他心里这么痛?
“可是啊,他不大专一呢。”乐湮失落又自信地自嘲笑道,“我这个人,和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大一样,我断断不能容忍我的男人对我心思不纯。所以,我放弃他了。这晚上我是故意刺激他的,但也是我对他的最后告别,毕竟上次是我不告而别……总之,谢谢你。”
明明说话的是个弱质纤纤的少女,白秀隽恍惚之间,却仿佛看到了一位昙花盛放的清洒美人。孤标傲世,不与群芳同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闯入耳朵,似翩翩无息的刺蝶,姬君漓将眉一轩,便听到美人的盈盈笑语:“姬郎如此顽固,倒是不大明智呢。”
姬君漓如今对声音格外的敏感,白日虽只在嘈嘈切切的丝竹觥筹之音里听过这一语,石上流泉般的清幽俏丽,过耳难忘。他淡淡道:“绿珠娘子未免管得太多。”他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又加了一句:“观察得也过细。”
得了这个清贵无双的男子的褒扬,绿珠显然心情不错,她翩跹几步走到姬君漓跟前,微一低眉,便折了春枝一茎,人面桃花相映红,她将无瑕的眼眨了眨,“郎君,你在顾虑些什么?”姬君漓不答,她便俯下身轻轻说了一句话,吐气如兰,麝香温馥,姬君漓浑身一震。
“我可有说错?”绿珠又恭谨自持地推开几步,将花枝置于手心把玩,折花入鬓,青丝葱茏如林,弱质楚楚的纤腰宛如约素,比起乐湮尚未完全长成的楚腰更多几分风情韵味。但在姬君漓面前展现自己的这种妇人的成熟之美,绿珠是一点儿也不避讳的,确实是没必要避讳。
姬君漓淡雅地吐出一句话:“没错。”
可是绿珠自入金谷园以来,见惯了这形色的南来北客,察言观色倒也是炉火纯青,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已经品出了几分苦涩,她嫣然含春地弯着施朱粉唇,玉指一捻,五瓣花被捻出汁水来,涂满了十指蔻丹。
“姬郎,你这人看着挺深情的,岂知却是个缩头缩尾之辈,妾身失望透顶!”
“我该怎么做?”
听着像是随口一问,绿珠却在那滴血的犹自发颤的右手上看出了点门道。“姬郎难道以为,她会因为这个嫌弃你?离开你?”
自是不会。就是因为不会,他才会逼迫她离开。那么骄傲的永坐神坛的姬君漓,可以在天下人面前低头,却决不能在心爱之人面前袒露弱点。
无言沉默。枝头的一串水珠落入波光粼粼的石潭,滴翠影里,生生长夜寂寥。
月移西楼,一乾清辉,东天微青残色衰靡。
“姬郎,妾身虽心不知姬郎打算,但是,郎君如此卓然不凡的人物,留在金谷园当是另有所图罢?”绿珠蕙质兰心,且说话逢人一击,直中要害。
“是的。”姬君漓的心思静不下来,他只能勉强自己将那些繁冗的情爱琐事押后再想,当即实诚地点了点头,对于那八件圣物的临时主人,他素来沉稳有耐心,“我需要,绿珠娘子的香丝履。”
说到这个,绿珠的俏脸变了几变,这下变得有些突兀,姬君漓巍然身姿卓尔不凡地立在春风柳下,被树林阴翳笼络寒处,绿珠愕然地盯了他几眼,她将胸口抚了抚,方镇定问道:“阁下何人?”
香丝履是石崇送给绿珠的定情之物。世人皆知明珠十斛买娉婷,却不料真正叫绿珠动了心的,并非那些珍贵华丽的珠子,而是她现下脚上穿的这么一双丝履,蹑足生香,盈盈小巧的玉足顿挫之间,仿佛金莲闪烁,与脚踝的玉骨冰肌相称,金玉交辉,冬暖夏凉,实为至宝。
可纵然是对石崇,这香丝履也是何等珍贵稀罕之物!他们之间的秘密,除却他们,还有几个心腹部曲知晓,怎么会落入了旁人的耳朵里?
绿珠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在等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的回答。
姬君漓其实很不耐烦没见到一个人都要长篇大论地解释一番,之前对于刘庄他便废了好一通嘴皮子才将他拿下,如今,这个绿珠美人显然么……女人不比男人好说话。
“在下是这香丝履原本的主人。”
梦魇般的一句。
绿珠回楼之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她想想本应觉得可笑:笑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说是这香丝履原本的主人?
可是……可是……
那个绝代风华的男子,分明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了这么一句,可怎么便觉得被他那气势震慑压迫得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以他那风骨,那风韵,那风姿,何须欺瞒、何须行骗?
总之,绿珠的心思很乱,怎么办,真要交给他么?
但翌日,绿珠便已然无心此事了。
石崇广交天下名士,好流觞曲水,风雅奏乐,金谷园的宴会却似从未间断。如今石崇落马,往日觊觎绿珠不得的孙秀陡然出马了。
他命人堂而皇之地闯入金谷园,问石崇要美人。
石崇涵养不错,还周到地招待了一下这位来意不善的客人,且问情由。使者坦言相告,石崇便唤了数十个姬妾美婢来叫孙秀挑选。这种世道,公然要人之事并不罕见,石崇坐拥金山,自是更加不在意。
岂料那数十名锦帔霞裙、兰麝纷繁的美女并未入了使者的眼。
使者高傲地将石崇一指:“要便要世上最好的明珠!”
石崇当即脸色一变,明珠十斛之事天下谁人不晓?他将怒火压下去,睖睁片刻,方沉声回道:“孙大人要旁人都可,只是这绿珠,乃石崇心头所爱,断然不能让出!”当即拂袖离席。
当是时,绿珠正躲在芍药芳丛之后,绿罗裙被晨露渐染而湿透,可她心里暖暖的,石崇那句话,分明是爱她重她至极。
直到石崇走出十步,那使者长身一揖:“使君博古通今,还请三思。”
说完,便姿态倨傲飘然而去。
如此绿珠心弦一颤,方知石郎此语只怕是惹了祸端,她蹙起娥眉凝眸折花,手上微抖,竟将那打着朵儿的芍药掐不出绿茎,陡然落地,她可惜地一叹,石崇一转角,珠翠阁楼尽头,红香温软处,春光明盛,佳人绮绿罗裳花间悄然,流纨之腰恍若一缕哀愁闲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