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夏虫语冰
不过, 这还没完。
宁王看样子是下定了决心,要一鼓作气, 攻下大都,还没等守城的兵士们再看清一点鲲鱼的具体形状, 对于北周将士们而言,宁王那宛如来自九幽之下声音再度响起在他们耳边。
他们疯狂的咒骂, 恨不得生噬了宁王这犯上作乱乱臣贼子的肉, 兵士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想要做最后一搏,妄图将那巨大鲲鱼的影响隔绝在城墙之外。
但即使是大宗师一级的修武高手,对这人力难以企及的战阵也是无能为力, 何况是他们这些三脚猫修武者呢!
于是这些北周将士们只能绝望的看着宁王凝集武气, 继续冷冷喝道,“天一战阵, 第二式,鹏之远, 起。”
“唳——”一声几欲刺穿耳膜的凄厉长鸣声突兀响起,只见黑色天幕之上的鲲鱼奋力一跃, 像是挣脱了什么无形的束缚一样, 腾飞到半空中。
随着鲲鱼的腾飞,狂风大作,鲲鱼的形状渐渐蜕变,先是从底部生出一双锋锐刺人,寒光湛然的铁爪,随后,鲲鱼的脊背处又生出一对巨大无匹的辉煌羽翼,最后,遮天蔽日的鲲鱼完全化作辉煌无比的金鹏。
与此同时,直面这可怖的天一战阵的大都正德门,那厚重无比、好似坚不可摧的城墙之上,却传出了北周兵士们满含着绝望之意的呐喊声,如果说鲲鱼给人的感觉是深沉的震慑的话,那么金鹏给人的感觉,无疑是不可直面的无力与绝望。
郁羽陵只见得金鹏黑色的眼睛里射出的眸光寒意湛然,带着独属于顶级猎食者的威势,环顾四周,俯视人间,猎猎生威。
金鹏击水三千里,顾盼自雄,直欲生吞天下的气势冲霄而起,饶是城墙上的兵士们早已有了北周拼死的决心,却还是不由得为之震慑,胆寒不已,只能再次握紧手中的兵器,鼓足勇气坚持下去。
饶是心性坚毅如郁羽陵,日连这样的大将谋者,虽然对战阵的鼎鼎大名也算是早有耳闻,但此刻也不禁为其威力所震惊,胆气还没有提起,就已经泄了一半。
大都城墙上一片慌乱,人人皆是心思惶惶,不知所措,即使是主将日连,面上也不可抑制的显现出些许狼狈之色。
这时候,独自坐在轮椅上,淡然自若,笑意宛如拂面春风的越瑾意,就变得格外显眼起来。
假若情绪有颜色,远远望去,城墙上定然是笼罩着深郁又沉黯的灰黑色,而越瑾意,却一定是这片灰黑色中最为耀眼夺目的纯白。
只见他如玉修长的指节不紧不慢的敲击着椅边,另一只手却慢悠悠的把玩着手中的虎符,古老沉黯的虎符衬着玉色的肌肤,形成一幅极富美感的雅致画面。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越瑾意的唇边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总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星眸微微亮起,宛如沉淀着万千闪耀的星辰,神秘而引人注目。
如果说以往的越瑾意是俯视苍生的仙人,再如何温和,但他本身飘然洒脱,凌绝尘世的气质却总是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让人自惭形愧,只能仰望,不敢亲近。
但此时此刻的越瑾意,无疑是脱了仙君的模子,更接近了人的真实。
不得不说,如果说在见到谢清华之后,越瑾意把这位师尊为他安排的对手看入了眼中,那么,直到这一刻见到宁王的天一战阵以后,越瑾意才终于放下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骄傲,愿意花费不少心力,在这他看来狭小而又偏远的玄天界里。
不要说越瑾意傲气,事实上,他也有傲气的资本,蝼蚁不知天高地厚,于天道而言,他越瑾意或许只是只稍微强壮的蝼蚁,但显而易见,对越瑾意来说,玄天界的众生,都是蝼蚁。
诸天万界,浩荡无垠,见惯了修道之人诸多“只手摘星辰,挥袖掩日月”的莫大神通,就连越瑾意自己,在没有被自家师尊封印修为之前,想要破灭这玄天界,或许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想要毁灭玄天界的所有生灵,却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艰难事情。
距离以一界计远近,岁月以年计长短,凭虚御风,踏云逐月,如此一来,玄天界中区区百年的朝代争夺,天下纷乱,对玄天界之中的人来说,固然是关乎一生大事,但夏虫不可语冰,对修为通天的越瑾意来说,难道不是极为可笑的事情吗?
可在见识到天一战阵的威势之后,越瑾意方才发现,即使是蝼蚁的文明,也自有其出彩之处,更无人有资格去轻视。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生命短暂,爱恨才会那么激烈,而他们在短暂生命中迸发出来的智慧火光,才那样令人惊艳,只为不虚度这百年光阴。
在如此狭小的世界中,他们竟然能够创造出诸如天一战阵这样,与修真百艺中阵道的攻击战阵的雏形极为相似的战阵阵图,不就是一件有力的证明吗!
不过即使心中有再多赞叹之情,越瑾意从容自若的悠闲姿态,还是遮掩住了他一切情绪的起伏,也成功了拉住了仇恨,让本就已经被天一战阵震撼了心神的郁羽陵,恨得牙痒痒。
郁羽陵转过头,看向端坐在轮椅上,笑意悠然的越瑾意,冷声道,“终于如了越太傅您的愿了,怎么,您还不愿意大发慈悲出手吗?”
越瑾意的野心,如郁羽陵这样的顶级谋者,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只不过越瑾意使出的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再加上北周纷乱的政局,实在是需要一位英明的领导者出来力挽狂澜,所以才在郁羽陵归来后,没有引起他太大的反弹。
但这并不意味着,郁羽陵能够在明知道越瑾意有底牌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北周人百年的信仰,永不倒塌的正德城门被破,看着这些忠于北周,为北周而战的守城将士们,惨死在宁王威势赫赫的天一战阵之下。
日连神色讶异,他看了和越瑾意形成对峙之势的郁羽陵一眼,却又怀疑中含着期待的看了越瑾意一眼,一句话没说,但显然,他相信了郁羽陵的话,也盼望自家主君能拿出解决之法。
越瑾意的修养无疑是一流的,即使被郁羽陵这样的口气讥讽,被新收服的下属这样质疑,他唇边宛若春风般温暖的笑意也没有因此消失,更没有故作姿态,和郁羽陵装傻。
“郁公子既然知道瑾意的目的,”越瑾意微微一笑,风神如玉,翩然清雅,毫无烟火气息,“那就应该清楚,宁王此行,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那又何必如此着急呢?”
对付聪明人,自然有对付聪明人的办法,而像郁羽陵这样心高气傲的聪明人,最恨别人看轻他的智慧,把他当傻瓜糊弄,越瑾意既然有心收服他,自然不会干这种傻事,如此,那不妨开诚布公,反而能起到更好的效果,至于日连的质疑,那就更简单了。
越瑾意看人之准,对人心的精确揣摩在这一刻,再一次得到了证明,他的话音一落,郁羽陵的面色果然好上不少,日连眼里也闪过些许愧疚之色。
不过郁羽陵可没有日连那么好说话,他冷哼一声,反驳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宁王这叛逆虽然狂妄自大,但陵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深通兵法,多疑,却也多谋。”
“他玩的这一手,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他的天一战阵分明可以直接变阵,他却偏偏要慢腾腾的一步步来,不正是为了一步步卸掉我们将士们提起的士气,引发他们的恐惧之心,想要兵不血刃吗?”
“战阵的威力极大,我们害怕,他也害怕,他是想要大都城,可他想要的不是烽烟之后的废墟之城,而是一座有百姓有官员有城墙的繁华城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越瑾意轻笑一声,眉目舒展,星眸含笑,柔声道,“这是宁王的手段,又何尝不是我的目的呢?”
“难道你?”郁羽陵神情惊异,心中暗忖,假如真的是他想的那样,那么对越瑾意此人,在他的警惕名单上,必须再提升一个级别了。
“没错。”越瑾意唇边笑意清浅,他眸光淡淡,瞥了郁羽陵一眼,截过郁羽陵的话头,轻声自语道,“你知道吗?想要真正摧毁一个人,很很简单。”
“你把他捧到最高处,在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再轻轻往下一推——”
越瑾意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天一战阵凝聚的金鹏已经开始展翅,只见那金鹏舒翼翱翔,羽翼卷起狂风与沙土,遮天蔽日,向着城墙发起冲击,声势浩大,不可抵挡。
越瑾意神情淡定自若,他从容不迫停下话来,凝视着已经要冲撞到眼前的金鹏,又道,“就像这样——”
说着,他把手中的古老沉黯的虎符向下一抛!
霎时间,天地皆寂。